03.03 詩人于堅:如果不寫,才是災難


以下文章來源於新京報書評週刊 ,作者張進

薦讀 | 詩人于堅:如果不寫,才是災難


新京報書評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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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如土屋塌陷,揚起一陣陣粉塵。粉塵之眾就像弊病之多,很難數得清。在如此眾多對現狀的詰問中,一個最基本的問題是,身處其中的我們,如何言說?抑或沉默?而言說所依賴的語言,又在疫情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作為人獨特的技藝,語言被用來以溝通,以記錄(記憶),以思維;構建自我,同時也構建人與世界的關係。詩人于堅說:“語言在中國至關重要。文明一詞,中國獨有。‘文’就是語言。中國文明是通過語言來運行人與世界的正常關係。文明,就是以文來照亮動物性的無明。人因為‘文’而獲得超越性。”不過,“文之難,就是隻有一種聲音”,語言本是表達生命,卻因“不誠”遮蔽了生命;糾正的關鍵在“修辭立其誠”,“你的語言改變了,你的世界也隨之改變”。

于堅,1954年8月8日,出生於昆明。任教於雲南師範大學文學院。上世紀80年代成名,為“第三代詩歌”的代表性人物,強調口語寫作的重要性。

災難面前,先是恐慌,繼而被無力感侵襲,語言在這一狀態中漸漸滑向沉默;不沉默處,又有粗糲口號式的語言充斥於某些詩歌和文章。寫還是不寫?于堅的答案是肯定的:如果不寫,才是災難。漢語雖幾經顛覆,搖搖晃晃,他依然信任,因為“漢語本就是仁的語言”。他說,如果說對存在還有信心,那麼只是對漢語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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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寫 | 新京報記者 張進

1

文敞開生命於無明,也會遮蔽生命

新京報:對此次疫情,你整體的看法是怎樣的?個人心態上如何?值得反思的癥結有哪些?

于堅:一, 最大的問題,是人和語言關係的混亂。語言在中國至關重要。文明一詞,中國獨有。文就是語言。中國文明是通過語言來運行人與世界的正常關係。文明,就是以文來照亮動物性的無明。人因為文而獲得超越性。所以中國有文教、詩教而宗教不強大。這種以文為根基的世界觀,令中國曾經在世界民族之林中以“一種文明”“詩國”著稱,不是偶然的。同時,過度的文飾也是中國衰落的原因。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古人早就明白這個道理。許多國難,無不是文之難,這次也是。在最世俗的層面,文之難,就是隻有一種聲音。

文敞開生命於無明,文也會遮蔽生命。孔子將詩視為最高語言,詩是敞開、解放語言的語言。“不學詩。無以言”。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這就是敞開、解放。

孔子說,必也正名乎。如何正?孟子說,修辭立其誠。語言必須名副其實,必須誠實。

“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

我以為《論語》討論的就是語言的自由和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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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堅的詩》

版本:人民文學出版社 2001年1月

語言意味著解釋世界,解釋就有立場,有是非。“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此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莊子《齊物論》)莊子的方案是:“莫若以明”。各種解釋都可以存在,不以己是非彼非。鄧小平的辦法是“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這次新冠肺炎最大的教訓就是在語言上,語言與人的關係處理不當,必導致不誠實、名不副實。不誠實意味著:“興觀群怨”“邇遠”“多識”的喪失。“大學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大學》)修辭不立其誠,社會必陷於名不副實、自欺。用索緒爾的術語,名不副實就是能指和所指分裂,通俗說就是說一套 ,做一套。如果人們害怕直接說,人們就會拐彎抹角地說,含沙射影地說,隱喻地說,這導致誠實缺失,巧言令色盛行,真相隱匿。到底是什麼意思?在戰爭中是致命的。

馬克思說,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反過來也一樣。如果上層建築滯後於經濟基礎,經濟也會失去活力。

其實這次新冠肺炎的危機都來自“到底是什麼意思”,不明說。漢罵的走紅就在於它是“直接說”。

武漢的危機都起於不誠實,自欺。

之後的糾正也來自“修辭立其誠”,“不自欺”。

文質彬彬是文的度,過度之文則無效。“言之不文則行之不遠”(陸游)在新冠肺炎中表現得最為鮮明,作家方方的文章為什麼有那麼大的感召力,穩定人心,不是因為標新立異或者墨守成規,只是因為誠實。而許多標語式的文章,總是在文過飾非,給人以巨大的虛無感、無助感,人們感到那種語言偽善、無濟於事、不負責任。

二,應該反思一下專業和非專業的關係。醫生只是出於職業道德,發表醫囑。而訓誡者是非專業人士。這次疫情中經常出現的“一問三不知”,可以看到一種比較普遍的業餘水平。在現場的醫院院長的抗疫方案,要等著不在現場的非專業人士的批准。這是非常恐怖的事情。現代社會是專業社會。

三,過去幾十年的拆遷其實導致了傳統中國生活世界的喪失。這種喪失不僅僅是“鄉愁”二字那麼簡單。人們其實喪失了傳統的語言世界。畫棟雕樑、唐詩宋詞、山水畫、書法意味著一種世界觀,一種中國德性、人道主義,一種社會。“山川異域,風月通天”為什麼讓人感動,這是一種懷念,記憶的復甦。

如何在現代小區、高鐵、摩天大樓、商業中心、超市的新世界中重建一種“止於至善”、“生生”、“仁者人也”的現代性語言關係,已經迫在眉睫。拿來主義已經山窮水盡,最後沒有拿來的只是語言。我們依然在用五千年前發生的漢字命名、正名、書寫。這是一個巨大的矛盾,是危機,也是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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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記:我的故鄉,我的城市》

版本:重慶大學出版社·楚塵文化 2015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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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方方,是“我尊敬的作家”

新京報:你寫了一些與疫情有關的詩歌,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在這期間寫詩的?寫下這些文字的緣由是什麼?

于堅:寫詩可以發生在任何時候,詩是一語中的禪式語言的敞開、解放。在這次新冠肺炎疫情中,我看到語詞的復活,比如“天下”一詞,我很多年沒有在官方話語中看到了。“人”這個詞高頻率地出現,“救”也是。我寫這些詩很自然,就像過去一樣,寫了很久。

漢語天然的抒情性很容易在短時段——法國曆史學家布羅代爾將歷史分為短時段(新聞,時間)中時段(時代)長時段(比時代更久遠的時間,永恆?)——中成為煽情口號,詩瞬間降格為宣傳,投向疫區的傳單。我自以為一直在為長時段寫作。《無常》這首詩,在我的微博上發表後,點擊接近30萬,我視為新詩的某種成熟,新詩的作者和讀者都不再是一個自命不凡的小圈子。

新京報:關於人類災難期間以及災難之後的寫作,近期也多有討論。你如何看待“災難寫作”?在歷史上,面對那些重大的災難(例如奧斯維辛),文學寫作是否可能?是否“有用”?作為寫作者,應如何維持文學在災難面前的有效性和尊嚴?

于堅:如果不寫,才是災難,這意味著忘記。《追憶似水年華》不僅僅是“在斯萬家那邊”、《紅樓夢》,也包括奧斯維辛。司馬遷說,“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孟子說,“修辭立其誠”。這是文的德性。如果沒有那些見證,記錄,奧斯維辛不是可以再來一次嗎?

文學的有效性在於“怎麼寫的”,而不在於“寫了”。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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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與沉默》

版本: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3年11月

(點擊書封可購買)

新京報:你對作家方方的“日記”有怎樣的看法?

于堅:她是我尊敬的作家。這才是作家,不是嗎?否則人們要作家幹什麼。作家的責任之一就是用語言保存記憶,讀者由此可以溫故知新。寫作有短時段的、中時段的、長時段的,一個有能力的作者對這三個時段都會涉及。比如寫“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並不影響杜甫寫“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追憶似水年華》並不妨礙普魯斯特與聖伯夫論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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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方方

3

你的語言改變了,你的世界也隨之改變

新京報:從文學擴展至語言。有人在疫情期間感受到“語言的無力”,感到在災難面前,難以用語言表達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思,難以用語言表達“真相”。你如何看待這種情形?語言和事實之間是怎樣的關係?

于堅:每個作者的情況不同。有些人是因為恐懼。有些作者可能確實無語。在以物的佔有量重估一切價值,經濟地位決定尊嚴等級的時代,人們很少想死的問題,想的都是如何更快活,武漢萬家宴上的人們絕不會想到死亡。古典文學是“知生”的文學,“未知生,焉知死”。“山川異域 風月同天”這種舊句出現在此刻,相當淒厲。它暗示著對生命對存在的思考。異域並不保證死亡的赦免。人的命運就是“向死而生”,你不能假裝你不會死,或者為了不死而生,這種世界觀在死到臨頭時會突然崩塌,陷入巨大的虛無。沒有比臨終才意識到虛無更殘酷的。深刻的文明無不是對虛無的提醒。

這次新冠肺炎直接事關生死,“我是誰,我從哪裡來,到哪裡去?”都已經成了段子。人們被迫開始想“生命的意義”。而最近時代的中國作者們幾乎不想這些問題,這也是當代文學致命的膚淺。無語是自然的。瘟疫是一位悲劇大師,“溫故知新”,“學而不思則罔”,不知道人們是否能夠從這個大悲劇中感悟到悲劇,深沉起來。這是一個悲劇時代,但是人們娛樂至死,以淺薄為榮,狂歡。當代文學少有那種悲劇性的東西,人們總是在調侃,講段子,做鬼臉,怎麼都行。悲劇在黑暗裡等著揭幕。現在不是揭幕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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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哲學》

版本: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3年5月

我從來不考慮所謂語言和現實的關係這種事情,這是一個拼音語言的問題。在拼音文字中,修辭學與誠實毫不相干。語言是一種修辭術,辯論術。誠乃面對上帝的事情。而在漢語中,修辭立其誠。作者只在一次次對誠的接近中獲得存在感。誠就是某種上帝。只是玩弄修辭的寫作是無德的,漢語是一種德性語言,而不是工具性語言。語言即存在。你有什麼語言你就與世界處於什麼關係。你的語言改變了,你的世界也隨之改變。

漢語是天人合一的語言。如果存在是天,那麼語言就是人。所以孔子說“仁者人也”。人不是動物性的無明之人,而是文明的超越性之仁人。“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這不僅僅是對英雄的要求,也是對人的基本規定,求生害仁乃是動物性的弱肉強食。仁是生命的實現,是對動物性生命的超越。漢語作為文教的關鍵就在這裡。

新京報:疫情期間出現諸多如“發燒不說的人,都是潛伏在人民群眾中的階級敵人”“不戴口罩就出門,這個雜種不是人”等標語,你在語言層面如何看待這些用詞用語?

于堅:這種語言的德性很弱,低級的技術性修辭,萎縮無力,名不副其實,不仁,不誠,偽善。這種語言的大量存在,只意味著文明的黯淡無光。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多麼直接而有力量,寬闊,悲天憫人。幸好這種文的黃金時代的語言生命力強大,在悲劇中再次聽見,如聞天籟。

新京報:當下的語言,是否存在“喪失其人性化的力量”(喬治·斯坦納語)的可能?

于堅:比這個更嚴重,漢語本就是仁的語言。我擔心的事情是漢語最終將失去。這種毀滅漢語的力量從“五四”到今天一直存在。漢語是一種血緣性語言。失去了漢語,也意味著文明的消亡。語言決定一個民族的質量。

很擔心漢語成為西安的碑林或者尼羅河畔的金字塔、瑪雅人的神廟廢墟。

新京報:有沒有可能找到一種“沒有被汙染的語言、還沒有墮落到陳詞濫調的語言、還沒有被不加省察的浪費蛀空的語言”?如有可能,需要通過怎樣的途徑?

于堅:信任漢語,回到敬惜字紙,回到直接說。回到“盍各言而志?”(見《論語》)

漢語的誕生是世界歷史上最神秘的事件,“天雨粟,鬼夜哭”。最近一個多世紀,漢語經歷了自其誕生以來最激烈的顛覆運動,幾乎倒塌,但是它站住了,再一次實施了拯救。如果說我對存在還有信心,那麼只是對漢語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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