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3 哪裡是作詩,分明是回家

哪裡是作詩,分明是回家

作者

fish

“白月光

心上某個地方

那麼亮

卻那麼冰涼”

香菱在一個冬天,對著黛玉,說出記憶中的一個地方。

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挽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作晚飯,那個煙竟是青碧連雲。誰知我昨兒晚上看了這兩句,倒象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

哪裡是作詩,分明是回家

應該是早晨,黛玉剛梳洗完,香菱便來了。應該是晴天,陽光透過茜紗輕落書案,沿著她常坐的椅子爬下,在地上拓下紗窗的影子。

黛玉回首,背光的女子,連發絲都燦著光,很多年後,已魂歸故里的香菱,回憶起那一天晨光中的黛玉,讚歎這女子的清澈透明。迎著光的女子,笑吟吟走來,黛玉那天以為瀟湘館移入了一枚暖月。

可她不知,夜裡要經過幾番輾轉,暖意才會從詩書的字裡行間,舒展到腦海畫面,又綻開一朵薄面上領會的笑容,想起昨日,慢慢將這些融入月亮的心。

這個女子昨天剛拜了她為師。她是認真地收徒,女子是認真地學詩,世間,最怕認真二字。世人,多的是不認真,結果,認真的,倒成呆子了。

為對得起她對於她心願的認真,夜晚,她在燈下,將她劃了圈的詩,一首一首讀起來。

寶釵催她睡覺,連催了好多次,她卻老僧入定般在那兒捧著詩集啃著。書裡有詩,詩中有畫,有些是她見過的,有些是她沒見過的,有些雖然沒有見過,卻如冰石鎮心,無法輕視那字詞的分量。

寶釵只得先去睡了。她還在燈下坐著,她的魂兒飄去了另一個世界,她的魂兒卻還聽得見寶釵的聲聲催促,她的魂兒能覺出絲絲熱氣兒,在冬天的夜裡冒著白煙兒。

哪裡是作詩,分明是回家

她度過了一個奇妙的夜晚,晨起,便想著趕過來與黛玉分享。

“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

“白、青二字似無理的橄欖”。

黛玉笑盈盈,頗有興致地聽“徒兒”頗有靈性地“胡謅”。

後來,她說出那個地方,黛玉若有所思,沒有打斷她。但見她臉上如罩了一層月光,眼睛又好似星辰閃耀,說出的話兒卻如人間夕照,暖暖,煙火氣。

是怎樣的際遇讓一個女子既溫暖又自好,或者老天是施了怎樣的法術,讓一個靈魂執著地在俗世人間尋找桃花源?也許老天知道並垂憐她在塵世的際遇,便為她安排了溫暖潔淨的去處——一顆呆呆的詩心。

學詩的過程呈現了一顆痴心、呆心。請看,得了黛玉佈置的詩題,她便“喜的拿著詩回來,又苦思一回,做兩句詩;又捨不得杜詩,又讀兩首:如此茶飯無心,坐臥不定”。

好不容易做得一首,但黛玉評價不高。她“默默的回來,越發連房也不進去,只在池邊樹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摳地”。

他人看來,這簡直魔障了。寶釵說她本來就“呆頭呆腦”,這下越發成“呆子”了,要為她去找黛玉“算帳”。

當她像個遊魂,只跟著靈思走,在大觀園的池邊樹下出神、摳土時,來往的人都驚詫了。好好一個俊俏的小媳婦兒,竟不顧儀容,時而皺眉,時而含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寶釵想來是又愛又憐,嘮叨說她“嘟嘟噥噥”,又“忙忙碌碌”。她怎知,眼前的呆痴兒端的腦袋裡佔滿了詩的蜜糖,嘴巴便忍不住要分泌出來,身體則像上了發條一樣。詩,控制了她的一切。

哪裡是作詩,分明是回家

寶玉卻樂見其成,“這正是‘地靈人傑’,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情性的。我們成日嘆說:可惜他這麼個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可見天地至公。”

痴傻之人愛著痴傻之人的世界,香菱這樣,才不愧寶玉心中的“地靈人傑”呢。或者,變傻在他眼裡,乃成佛登仙的前奏。

第二首比第一首好點了,黛玉卻還不依,覺得過於“穿鑿”了,潑一瓢涼水給她,也徹底讓她入“魔”。

一時探春隔窗笑說道:“菱姑娘,你閒閒罷。”香菱怔怔答道:“‘閒’字是‘十五刪’的,錯了韻了。”

寶釵怪了黛玉,黛玉卻坦然,像很有把握香菱能夠領悟,走出眼前的迷煙。

滾滾迷煙如幻似幛,令香菱只顧得往詩裡搬梅花、柳、欄杆、西樓等物事,有如蒙著眼建樓,心上也沒有清晰的圖,只猜出月亮一定圓圓大大地掛在晴空中,只記得黛玉出詩題時說見昨夜月色好,想謅而不得。她只走到這裡,前路茫茫。

哪怕這一夜,“香菱滿心中正是想詩,至晚間,對燈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後,上床躺下,兩眼睜睜直到五更,方才矇矓睡著了”,折騰得無聲無息,內勁卻不小。

但還是不可得。

寶釵一直注意著她的動靜,見她睡了,想讓她就這樣多睡會兒。

月亮悄悄挪到窗邊,又悄悄移入夢裡。還記得那一年麼?

哪裡是作詩,分明是回家

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挽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作晚飯,那個煙竟是青碧連雲。

遠遠的幾家人家,勾起了暖暖的念想。這裡沒有金砌,也沒有玉欄,連梅花和柳色也沒有,只有寥寥幾棵樹。只有夕陽沉入水中,一天快盡了,遊蕩的人歸家了,炊煙像是他們的開心,他們送給夜晚的禮物。

冰輪一盞,掛上青天。

怎麼會忘了,記憶深刻的那個地方。

後來夢中的月亮果然幫了她,她於夢中得詩了。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

博得嫦娥應自問:何緣不使永團圓?

白月光,心上的那個地方,原已沉到歲月深處的一個地方,竟自夢中說出了。

那一年的上元夜,煙消雲散,爹孃消失的影子,月光怎麼也照不出。

便都“不記得了”,只是“笑嘻嘻”走來,將那些疑問一概不答。

“你幾歲投身到這裡?”

“你父母在那裡呢?”

“今年十幾了?”

“本處是那裡的人?”

便也忘了心上的溫度。

直到今時,濃煙散去,冰輪照徹大地,才感覺不勝寒冷,原來記憶不僅有晦暗的底色,這底色還吸附著溫度,來自過去封存的時光。

出來呀,深藏的記憶,遙遠歲月裡的呼喚,難以企及的想望。

請一併還給她。

哪裡是作詩,分明是回家

這個失而復得的人剪了一輪娟影,送給路上的旅人,送給守留的女子,送給凡在黑夜穿行的人們。

也許在遠遠的人家裡,都有著爹孃,在每一棵稀疏的樹枝上,都掛著一輪月亮。

哪裡是作詩,分明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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