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2 非物質文化遺產︱川島鬱夫:在溫州泰順看一場藥發傀儡戲

本文摘譯自《溫州市鄉村地區的祭禮與民間藝能:2017年元宵節的泰順縣調查報告》,川島鬱夫著,原刊於《東京外國語大學論集第96號》(2018年8月)。作者川島鬱夫,系東京外國語大學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近世文學。

在浙江省溫州市,宋代以來的一些傳統民間藝術得到了良好的保存和傳承。尤其是位於浙南邊陲的泰順縣,南接福建省,正好處於吳文化與閩文化的交匯處。當地語言文化背景錯綜複雜,保留了許多獨特的民風民俗。據現有資料顯示,源於宋代的藥發傀儡戲如今只存於泰順縣,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中唯一使用火藥的一項民間藝術。

筆者曾於2009年8月、2016年9月和2017年2月,三次從東京前往溫州,對當地的民間藝術和古戲臺進行了一系列的田野調查,並在第三次調查中有幸得見藥發傀儡戲的現場表演。2017年2月11日,正值中國的元宵佳節。當天上午9點過後,筆者從溫州市中心的旅館出發,首先走訪了位於泰順縣中部泗溪鎮郊外的順天聖母廟。下午,對舞龍、竹馬燈以及當地特有的“提線木偶”進行了現場錄像。隨後前往鄰近的三魁鎮,準備觀看當晚上演的藥發傀儡戲——這也是此次調查的主要目的。

“藥發傀儡”一詞,曾出現在記錄了宋代都城繁華景象的《東京夢華錄》《都城紀勝》等古籍之中。“藥發”即焰火的意思。通常認為,源於秦漢的火藥被正式用於民藝表演是在隋唐時期。而關於將火藥融入人偶表演的明確記錄,則出現在宋代以後的文字記載裡。在這些描繪了北宋都城汴京(開封)和南宋都城臨安(杭州)市井風貌的文獻之中,可以看到各種戲劇的名稱。其中,“傀儡戲”一詞多次出現,足見其受歡迎程度之高。

諸如“線傀儡”“枕頭傀儡”“布袋傀儡”等民藝仍保留著宋代以來的傳統,並上演至今。而“藥發傀儡”現僅存於泰順縣,傳承過程中還有許多未解之謎。不少學者認為,其他傀儡戲多是藝人通過各種手法來直接操控人偶,藥發傀儡則有些與眾不同。“藥發傀儡”以焰火表演為主,藝人不直接操控人偶,而是將其作為一種裝飾。因此,雖然藥發傀儡被稱為“傀儡戲”,但卻不是純粹的人偶戲。

到了明清時期,一種繼承了藥發傀儡戲精髓的民藝表演開始在全國範圍內普及。現存文獻中就留有描繪了當時表演盛況的插圖。比如,明末崇禎年間發行的《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又稱“崇禎本”)第四十二回開頭的插圖,展現了該回故事中元宵慶典的場面,是一份還原了當時焰火民藝表演實景的珍貴文獻資料。而在比崇禎本更早問世的《新刻金瓶梅詞話》中,同樣的場景描述裡還穿插了焰火表演的唱詞,講述各路民間傳說人物遇火化為灰燼的故事。其中,便有諸如“瓊盞玉臺,端的旋轉得好看”這樣描繪旋轉場景的語句。此外,文末有一段“玉漏銅壺且莫催,星橋火樹徹明開,萬般傀儡皆成妄,使得遊人一笑回”,點明當時在表演過程中確實使用了人偶。這些表演都是通過焰火燃燒來帶動人偶動作,並非藝人從外部進行操作。此次,筆者在泰順見到的“焰火木偶戲”也是如此。可以說,宋代以後的“藥發傀儡”基本上都是一種使用了焰火的民藝表演。

非物质文化遗产︱川岛郁夫:在温州泰顺看一场药发傀儡戏

《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第四十二回開頭的插圖

明代以後的史料普遍將“焰火人偶戲”寫作“煙花(火)木偶戲”。但在泰順,一般將其稱為“瓊花木偶戲”。雖然是爆炸力較弱的自制黑火藥,但畢竟是使用了危險物品的民藝表演,因此受到了嚴格的法律管制。如今,獲得表演許可的只有靠近閩浙省界的大安鄉、雅陽鎮、三魁鎮的三個團體。此次,三魁鎮一處高地上專門搭建的一個邊長300米的四方形廣場正是瓊花木偶戲的表演場地。2月11日當天,天氣晴朗。預定開演時間是晚上7點,相關人員要提前兩個小時開始搭建支架、搬運人偶。為了拍攝準備階段的錄像,筆者在下午4點過後便已動身奔赴當地。

在準備階段,就已有各地遊客為了一睹瓊花木偶戲,搭乘巴士或自駕來到現場。廣場四周逐漸停滿了車輛,浙字和閩字車牌較多,表明來客多是鄰近居民。(筆者事先得到消息稱,今年元宵節的例行焰火人偶戲因觸犯相關法規而被迫中止,不免令人大失所望。後來才知道,原來這是藥發木偶傳承人周爾祿所在的大安鄉的消息,三魁鎮的表演則照常進行。看來,外地的旅遊業者沒能準確掌握這一信息。其實,往年的遊客數量較這次要多出數倍,極其熱鬧喧囂。)

藥發傀儡戲道具的搭建方式是,將一些圓盤和方形木框捆綁在一根粗長的竹竿支架上,彼此間隔為50-60釐米。再將裝有火藥、外包紅紙或藍紙的小竹筒圍著圓盤或木框插成一圈。另外,在竹竿上搭一根長棍,兩端懸掛直徑約50釐米的圓筒形盒子,內裝經過摺疊的人偶。焰火導火線的設置是先給竹竿最下端木框內的火種點火,相鄰兩個木框之間有數根細長的導火線,火苗會順著這些導火線一路向上蔓延。當導火線的火苗抵達竹竿上端之後,原本用來閉合盒子的紙張被燒斷,盒內的人偶便會出現在眾人眼前。與此同時,盒子側面呈水平放置的那些裝有火藥的小竹筒也被點燃,依靠焰火的動力帶動整個盒子旋轉。相鄰木框之間的距離以及導火線的長度都經過事先計算。如果進展順利,就會按照工匠們所設計的那樣——五彩繽紛的焰火朝著竹竿頂部,層層遞進,白色火星四射,演繹出一番華美景象,令人目不暇接。

非物质文化遗产︱川岛郁夫:在温州泰顺看一场药发傀儡戏
非物质文化遗产︱川岛郁夫:在温州泰顺看一场药发傀儡戏

泰順縣三魁鎮藥發傀儡戲(瓊花木偶戲)上演前的準備工作(川島鬱夫 攝)

為了在晚上7點開場前找到合適的拍攝點,筆者提前吃完晚飯,6點就已抵達現場。此時,下午還能靠近的地方已經被限制入內,拍攝點必須設在遠離竹竿50米以上的地方。錄製焰火人偶戲須在夜間進行,筆者特意為此購入了一臺高感光度、高清晰度的4K攝像機。將攝像機在正對竹竿的位置上擺放好之後,筆者便開始原地候場。到了6點半,當大部分遊客都準備好拍攝器具時,忽然傳來一陣廣播,稱將提前30分鐘點燃導火線開始表演。人群中發出一陣驚呼,好在並未造成混亂。隨後,在一片歡呼聲中,這場焰火人偶戲順利進行,並於30分鐘後圓滿結束。中國人對時間變更的寬容度,實在是令人驚訝。同樣的情況,在日本是無法想象的。

當天表演的節目是《八仙過海》。和《西遊記》《梁山伯與祝英臺》《封神榜》《白蛇傳》一樣,《八仙過海》也是元宵佳節的必備節目。登場人物較少,故事情節簡單。沒有錯綜複雜的內容,通俗易懂。隨著劇情的推進,圓筒形盒子裡出現八個仙人的人偶,在一片火星之中不斷旋轉。

當天的裝置也十分簡易,就是兩根約20米長的竹竿。據說,往年會有四根。若增加竹竿數量,便能使用更多的人偶來演繹故事情節。如此,視覺效果更佳,可以呈現出絢爛奪目的演出效果。但是,正所謂“知易行難”,焰火民藝表演往往是“一招決勝負”,深受上演當天的氣候和風向的影響。竹竿各部位無法順利點火的情況時有發生,要想整個過程皆按照工匠們所預期的那樣進行,實屬不易。2月11日這一天,兩根竹竿中就有一根的導火線火花,在點火後很快便熄滅了。負責焰火的工匠們趕忙根據另一根火花的攀升速度,中途給這根竹竿的導火線重新點火。一番忙碌之後,總算完成了任務。竹槓頂部裝飾著一隻竹製鳳凰,等焰火抵達頂端時,鳳凰迅速旋轉,釋放火星無數,達到了曲終奏雅的效果。約30分鐘的瓊花木偶戲就此落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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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順縣三魁鎮藥發傀儡戲上演實景(川島鬱夫 攝)

溫州地處吳方言區和閩方言區的交界處,自古便形成了極其獨特的文化底蘊。古代甌越一帶,信鬼神,尊巫術。這種傾向在溫州更為明顯,相關的風俗習慣一直保留至今。雖然溫州市區近年不斷推進城市建設,甌江沿岸的大片老街急劇減少,但若在市內踱步片刻,便能看到玻璃外牆的宏偉大廈之間保留著許多寺院和道廟。其內供奉的信仰對象之多,令人驚歎。中國民間普遍信奉的五天帝、孔子、關羽、岳飛、西王母、文昌帝君、包公等自然是招攬信徒無數,此外,這裡還供有東甌地區特有的神明。據稱,溫州市內有逾百種“神靈”之廟,供養著因生前功德而在死後晉升為神格的人物。其中,近20種“神靈”的來歷尚未查明。毋庸置疑,這些地域色彩濃厚的當地信仰必定對溫州人的精神生活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此外,溫州當地形成的這些古老風俗和虔誠信仰在泰順得到了最為完整的保留與繼承。上述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民藝便是佐證之一。而泗溪鎮的各種民藝和三魁鎮的藥發傀儡戲的演出節目自然也都極具宗教色彩,並且充滿了當地的信仰特色。

近年,泰順縣“江南第一”的自然風光,尤其是豐富的水資源得到了社會的關注。伴隨著城市居民中興起迴歸自然風潮,泰順正在不斷推進當地觀光旅遊事業的發展。此次,筆者在行車途中,便看見四處寫有“~自然村”“~休閒村”的廣告招牌。將農村地區的老屋改造成民宿,利用閒置土地開展季節限定的農活體驗。對疲於日常喧囂和繁忙生活的都市人而言,這些農活體驗設施在很大程度上可能起到了舒緩內心焦慮的作用。而泰順的各種傳統文藝活動人氣忽漲,元宵慶典能夠吸引大批遊客前來觀看,或許也是同樣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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