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0 他寫出了暢銷書《非常道》,得意之作卻被差評

他寫出了暢銷書《非常道》,得意之作卻被差評

▲圖:鳳凰文化

“正因為人們無知,所以不瞭解我。”這是餘世存借老子之口說出的話,當然也是他想說的話。

冰川思想庫特約撰稿 | 姚崢華

餘世存真的喜歡老子嗎?

要不,也不會把《道德經》一字一句地用餘氏方式翻譯了一遍,從中加入情景還原春秋時期的時代特徵、社會環境、生存狀況、禮義廉恥、行為規範,透過這些原本為周景王鑄在無射鐘的律文,描畫出一個他心目中的老子形象。

且不說五千餘言的《道德經》,不管是上下篇也好,先有《德經》再有《道經》也好,或是老子史官任上應周景王姬貴之請撰文也好,甚至是司馬遷《史記》寥寥幾十個字,“居周久之,見周之衰,乃遂去。至關,關(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強為我著書,於是老子言道德五千言而去,莫知始終”也罷,總之,《道德經》確有其文,確為老子所撰,確為老聃語錄,確為“萬經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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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

可老子呢?確有其人乎?又是何許人也?前世今生如何?一團迷霧,眾說紛紜,至今未解。據說,當年陳丹青聽聞餘世存要寫《老子傳》也難掩詫異之意。

關於老子,有人說他活了80多歲,有人說他活了120多歲,還有人說他活了200多歲。坊間幾乎所有關於老子的材料都來自於文本和民間的傳說,連司馬遷也沒有把他拿出來單獨做傳。

確實不好搞。但餘世存實在忍不住,2010年就奮勇開啟了這個別人認為“瘋了”的舉動。後果可以想象,哪怕費盡心力寫出《老子傳》,到頭來也只是一家之言。

而事實證明,餘老師的《非常道》影響力最大,《二十四節氣》發行量最大,他自己喜歡得不得了的《老子傳》,這些年來似乎口碑一般,網上甚至還有差評。

他寫出了暢銷書《非常道》,得意之作卻被差評

▲餘世存的《老子傳》

可他卻像贏了幾十個億生意一樣高興,因為,“完成了自我救贖”。

1

看來,老子在餘世存的精神生涯中,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餘世存讀大學時手抄過《道德經》,熟記了這個經典文本,後來走向社會,“生活中處處看到《道德經》的影子”。身邊有個同樣喜歡老子的朋友,把《道德經》打亂,按照自己的理解編排章節,說這樣子才能真正理解老子……這對餘世存觸動很大。

某天看黑塞的《悉達多》,德國人寫印度覺者那種獨特的切入法一下子給了他寫作的衝動——“能不能來梳理一下老子這個人,梳理一下《道德經》的經文?每個人對《道德經》的進入程度不一樣,我能不能也找一個我的方式?”

▲餘世存(圖:騰訊文化)

老子的道,就像是一個源代碼,給了餘世存自己的方式開始“編程”——

從老子到函谷軍營講學開始,閃回穿插老子人生路向——年少父母亡失,養父母省吃儉用供其認字,少時師從常樅,學禮、樂、射、御、書、數;與愛人玉姬生下兒子李宗後,玉姬反抗百里家投井身亡,李宗由族親扶養,老子終生再不娶妻;老師常樅逝後,老子效法天地自然,以水為師;後入周朝,為周景王的柱下史,時值周朝勢微,各諸侯爭奪霸主地位,戰亂不斷。老子目睹民間疾苦,提出了治國安民的一系列主張,包括《道》《德》。公元前 524年景王去世,姬猛、王子朝兄弟交惡,單穆公勾結晉國政變,實現了大貴族對王室、舊臣和百工的野蠻殘殺,老子退隱江湖……

文裡以第一人稱,第三人稱交替出現。第一人稱是餘世存化身的“老子”,第三人稱是餘世存。他一人扮兩種角色,如情景劇,展示舞臺上大段獨白,時空由此自由切換,老子與老師常樅,老子與所欣賞的孔子、萇弘,老子與弟子文子、蠅淵(又稱環淵)、楊矩、庚桑楚、南榮,老子與任職史官的周王室……“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為無為,則無不治”“希言自然。故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傳記涉語言、習俗、禮樂、天下變遷,論修身、治國、用兵、養生之道。

最後落筆返回函谷軍營,講完課的老子就此道別,“我說再見。我的話語就此紛紛凋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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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世存(圖:東方IC)

“道”,由余世存把老子的一生串成了一個完整歷程。

何為“道”?餘世存說,“按《道德經》老子的理解,應該就是指天,指時空。‘道德’不是我們今天說的倫理意義上的表述,是天和地的表述。真正的道德來自天和地,就像我們古人傳統文化中說‘天地君親師’一樣。”

面對《道德經》這部經典文本,設問、反問、聯珠、比喻、對偶、排比鋪陳,平仄相扣,音韻和諧,旋律互動,有無相生,如歌如板,行雲流水。餘世存每每寫著,往往情不自禁微笑起來。一種發自內心的恬靜安祥,一種物我相忘的超然世外,讓他的精神世界澄澈又明亮起來。

在某種意義上,《老子傳》是老子的精神傳記,也是餘世存的精神傳記。餘世存通過找尋老子,找到了自我。

2

餘世存理解中的老子精神又是什麼呢?

有人將此書看了六七遍,甚至放在床頭當枕邊書。

這話當非溢美之辭。我至少看了三四遍,有時為了某句話又重新翻閱了一下,似乎不知不覺也微笑了起來——

“對於沒有音樂的耳朵來說,最美的音樂也是毫無意義的。”

“言語只是我們在晦暗中照亮並辨別方位的工具,它是有用的。但一旦在黑暗中習慣了方向並熟悉周圍,燭火也是多餘的。”

“狂風不會飄刮一個早晨,暴雨不會下一個整天。是誰颳起狂風下起暴雨,是天地,天地生起的風雨尚不能持久,何況人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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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都是餘世存的解讀。將深刻的道理轉換成直白的言語,直搗內心,這種本事,不是每個人都具備。

關於老子孔子兩位聖人,傳中著筆也不少,可見餘世存內心的重視——

孔子向老子請教,孔丘說,他憂慮的是大道不行,仁義不施,戰亂不止,國亂不治,所以才有人生短暫,不能有功於世,有為於民的感嘆。老子勸勉說,天地無人推而自行,日月無人燃而自明,星辰無人列而自序,禽獸無人造而自生,這都是自然的力量。人們之所以生,所以無,所以榮,所以辱,都是有自然之理,自然之道。順自然之理而趨,遵自然之道而行,國則自治,人則自正,又何必去強行灌輸個別人的意志呢?

弟子問孔子,對老子有什麼印象時,孔丘承認沒有讀懂老子,“老子是無所求而全求,無所為而無不為。”

所以,“多言數窮,不如守中”非常有道理。而“功遂身退,這是天道”更是人生的至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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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與老子

餘世存以“老子”口吻娓娓而談,與其說給讀者聽,不如給自己聽。在一個汙染的時代,個人有何作為?“我經歷了中年喪亂,在窮窘孤絕的狀態裡,我回到自己的文明源頭,我寫《老子傳》,我知道只有能夠面對自己的人才有解救之道。”

正是他的這個自救及救人之道,閱讀中我看到了“呼應、安慰和歸宿”。

3

據說《道德經》外文譯本有200多種,愛因斯坦的書房裡就有德文版老子的《道德經》。卡夫卡曾坦言,“老子的格言是堅硬的核桃,我被它們陶醉了,但是它們的核心對我卻依然緊鎖著……”

不要說老外,就是我們中國人,朝代不同,文本不同,閱讀的感受不同。每個人心目中都有自己的老子,就像餘世存的老子,肯定不是你理解中的老子。不過,看別人的老子,與自己的認知相比,也是一種“找不同”之美。

拿《老子傳》開頭的函谷關為例,“面對關尹和他的幾個下人,老子坐在那裡,心裡一陣蒼茫。”此處的“關尹”,是關令尹喜。餘世存繼續寫道,“我就這樣見到了關令過去的熟人尹喜。尹喜年輕時也是好學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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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

尹喜似乎已是一個約定俗成的人的稱謂。但洛陽漢魏故城文物管理所名譽所長徐金星考證又有不同說法,他在《老聃·關尹·環淵》寫道:

關尹即環淵,關、環、尹、淵均一聲之轉。只因環淵或寫為關尹,漢人望文生訓說為‘關令尹’。又因《上下篇》本為環淵即關尹所著錄,故又詭造出老子過關為關令尹著書的傳說。

到了《漢書·藝文志》更說出了關尹名喜的話來,那又是誤解了《史記》的‘關令尹喜曰’一句話弄出來的玄虛。其實《史記》的‘喜’字是動詞,是說‘關令尹’歡喜,並非關令尹名喜也。

故環淵著《上下篇》是史實,而老子為關尹著《上下篇》之說是訛傳。

從關尹到關令尹到關令尹喜,於是乎,一路相傳了過來。究竟是什麼樣的呢?再有,《道德經》創作源起究竟如何?

很多流傳的版本是:

老子職於周景王時,在宮廷惡鬥當中,棄官而隨周大夫尹喜出走樓觀。周敬王時,老子曾適楚、離周,輾轉八百里秦川的樓觀,精雕細琢成就《道德經》。

《史記》始稱“老子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楊雄《漢志•蜀王本紀》於是沿用說“老子為關尹喜著《道德經》。”

後來郭沫若也認為,和《論語》是孔子的語錄,《墨子》是墨翟的語錄一樣,集成這部語錄的是楚國人環淵。他沒有像孔門弟子那樣,而是用自己的文筆潤色了先師的遺說,故飽和著他自己的時代色彩。

徐金星則說,老子為關尹著《上下篇》之說是訛傳。

那麼,餘世存的看法呢?在書中,餘以自己的理解還原了當時的場景:“周王希望我把先王的德義治道寫成文章,他要鑄鐘鼎,將文字刻上去,讓天下人知道大周的王道。”“我因此寫下了《德經》,儘管苦於思密字少,文字實在不能表達我的意思,但我的任務完成得還算不錯。意猶未盡之餘,我又加寫了《道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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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世存在籤售會上(圖:東方IC)

按周禮,示民軌儀的律法和經書,鑄到一種叫無射的大鐘上,“我不知道姬貴是怎麼考慮的,但他要把我的文字鑄到無射鐘上,我還是有些感激的。……周王能將其鑄鐘,仍有不可磨滅的意義。《道》和《德》一經問世,就有它自己的命運。就會去尋找有緣人。”

閱讀的樂趣或許就在文本互讀中不斷有所發現。

還更有好玩的。比如斷句,不同的斷法就有不同的語義,像猜謎一樣。

《道德經》中,“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唐代李約在《道德真經新注》中注:“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是謂“域中四大”。王者“法地”“法天”“法道”之三自然而理天下也。天下得之而安,故謂之“德”。凡言人屬者耳,其義雲“法地地”如地之無私載。“法天天”,如天之無私覆。“法道道”,如道之無私生成而已。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例也。後之字者謬妄相傳,皆雲“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或許這是距今二千多年的老子故意設下的局,讓後者前赴後繼地破解,找尋生命真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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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世存作品中發行量最大的《時間之書 : 餘世存說二十四節氣》

餘世存意不在對版本有新的考據或發現,他採用的是世上所流傳的通行本,對一些校訂也做了參考。

4

對《老子傳》這本根本無法分類,不知道是傳記還是小說,還是個長篇散文的作品,時隔八年後餘世存又意猶未盡,重新修訂。

“我的心性大大超越了當時寫作時的自己,比如僅僅過去兩年,我對老子、孔子的認知就有了變化……孔子屬於春天之學,老子屬於夏天冬天之學。”

想當年,做過中學老師、開過公司、辦過雜誌、當過機關公務員,餘世存終究還是辭去公職,開始寫作,做起了一個自由人。2005年,憑著《非常道》,將1840~1999年間晚清權臣辛亥豪雄文化精英的非常話語,以類似《世說新語》的體裁,梳理了成一部變遷的言論史,註腳了“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像是備足了火力,以言論為子彈,拿文章做槍殼,向社會現狀猛烈開火。

也正因此,餘世存這個名字走進了大眾尤其是知識界的視野,彷彿建立了一個民間的價值評判系統,開啟了從細節處和人性的角度重新審視近代中國的風潮,他甚至被稱為“當代中國最富有思想衝擊力、最具有歷史使命感和知識分子氣質的思想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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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世存作品中影響力最大的《非常道》

《常言道》、《類人孩》、《非常道Ⅱ》,以及包括《盜火與革命》《安身與立命》和《世道與人心》的“立人三部曲”,都可以看做那個時期之後延續的思想作品。而後又擴展到《一個人的世界史》,記錄了上至總統國王下至平民百姓的功德言行,重新建構和完善一個人的生命價值體系。繼而餘世存又聚焦一批被嚴重忽視的先秦思想家,寫出《先知中國》。

然思索之餘,“精神上的寂寞孤獨也是相當恐怖的。由於際遇,由於性情,如今的我已經把個人鍛造得異常尖利,不能和光同塵。這是無可如何的事。但也因此我‘徘徊於明暗之間’,不屬於光明,也不屬於黑暗。我不屬於體制,也未必與反體制的體制同路。”他沒有黑白顛倒,沒有把黑夜當成白天過,也沒有在白天的寂寥中,感受夜的黑。在時勢環境下精神發育中進退維艱時,老子出現了。

從老子,他又感受了孔子墨子孟子莊子韓非子,這讓餘世存進入了一個精神自救的體系,從國學的博大精深中,一點點悟出自己的道。

在他看來,孔子的光輝並不在他說了多少深刻的道理,而是他的常識感和常心常行。孟子的人生快樂跟物質無關,而跟人心人性相關。韓非子直面時勢,因應時勢。墨子樹立了現代人充分社會化充分個體化的人生標準。莊子則達到一種不能解決問題就取消問題的精神境界……而他的老子,更是一個有著至情至性的人類之子。這些心得收進了他的《微觀國學》裡,成了新的人生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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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世存(圖:騰訊文化)

很多人因此為餘世存可惜,認為他變了,退縮了,少了銳氣了,甚至對他近年研究周易,寫《大時間》《時間之書》,著迷於人與自然的關係深感不解,認為他“從魯迅式的激越變得胡適式的溫和。”

這些餘音雜響,餘世存聽之,不置一辭,相反,他覺得問題的重要性——當下很多人願意活在春天的幻覺裡,不解道義和真正的智慧,網絡技術和生物技術的發展,老子對人之本體的研思也再次成為文明的一個話題。

為此,他重新提筆著墨,為新版《老子傳》增補了三萬字,“正因為人們無知,所以不瞭解我。”這是餘世存借老子之口說出的話,當然也是他想說的話。他想說的還有,在“後人類”來臨前,建構一個比較牢靠的關於“人”的生存座標,比讓“人”在不確定的時空中游戲或消費一生更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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