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6 布達拉宮救火記

布達拉宮救火記

奔跑的人群,裴莊欣

布面油畫,160*200cm

2016年,我60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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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6月,布達拉宮強巴佛殿因電線老化短路,發生了一起火災。醍醐友人、著名藝術家裴莊欣親歷了一切,30多年後回想起來,卻幾乎在記憶和細節中迷失,仿若法國導演阿倫·雷奈那些經典電影中的囈語。我們邀請裴先生,親自寫下這段淹沒在濃煙下的記憶,並分享,多年來由這段回憶生髮的作品。


西藏革命展覽館是離布達拉宮最近的國家事業單位,我住館內最後一排藏式土胚房,背面是一條通往布達拉宮的泥土路。

黃昏已經深了,我聽到牆後傳來一陣很大的叫喊聲,完全不像平常朝佛人群經過發處的喜悅喧嚷,或偶爾醉酒、小治安事件引起的騷動——叫喊很快變成驚呼。

我衝到小院中,立即見到布達拉宮右側頂部冒著一股濃煙,中間還夾著明火。我從院裡牆角一堆雜物上爬到房頂,順著後面一間藏式廁所,很容易就下到路上,離布達拉宮不過200米。途中,看見旁邊的一些老人們在抬頭合掌唸經,有不少人拿著各種盛水容器朝上面衝。

布達拉宮救火記

1972年,我在昌都當汽車修理工,隨車隊第一次到拉薩

那時,我16歲

從布宮最底層臺階到德陽夏平臺大門,因當時並沒專人管理,我常在此畫畫拍照。

從平臺再往上,是比較雜亂的土木結構樓梯,殿內己全部停電,徹底的黑暗中,人們用酥油燈,或舉手電筒,幫著照明,互相推擠往上;昏暗中,我伸手尋找和抓緊前面一切固定的物體,確定可靠後,才一步步朝上爬。

水灑得到處都是,木梯因而變得很滑。狹窄的樓梯空間本就通風不佳,此刻,除供燈的酥油煙外,木材和綢緞布料燃燒,在悶熱高溫中散發嗆人的煙霧,極差的視線,幾乎無法前進。

終於到達頂樓時,似乎還有人跪下躺在一邊,沉重喘息和咳嗽聲不絕於耳。

布達拉宮救火記

德陽夏平臺上主殿樓梯的朝佛人群,裴莊欣

紙本手稿

1989年

多年之後,我才知道,火災現場叫強巴佛堂。 或許因為事發突然,頂樓的人並不多,也沒有人來組織,靠著眾人自發排隊傳遞著水具。

黑影和濃煙中,佛堂頂層一部分已燒垮。下方牆上,隱約可見繪有宗教故事畫面,最近處的明亮火焰正以極快速度吞噬著一米多長、金銀汁書寫的經卷。

我擠到靠外牆人少的那組遞水行列,前面的青年瘋狂地把水潑灑向下面火陣。濃煙隨著風改變方向,大家也在燒烤般的幅射熱中不停挪動位置。

布達拉宮救火記

從小院背後路邊仰望布達拉宮,1984年春節

裴莊欣 攝

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周圍所有空間裡都發出尖叫或納喊聲:就在眼前,慢鏡頭一般,經堂頂層最後部分緩緩地倒了下去,隨之滑下大量泥土石塊壓滅了主要火源,整個殿堂大坑像爆發的火山口,掀起大量火星及灰燼,翻滾著衝向夜空,之後,又順著整個布達拉宮的正面高牆,左右蔓延和降落下來,漸漸沉入漆黑的下方……

現場出現一陣不可思議的寧靜。那麼大的倒塌面積,竟然沒有人受傷或掉下去,奇蹟一般。炭火微光中,我看到,眾人的臉反轉為黑炭灰色的底片。

布達拉宮救火記

紅色的場景,裴莊欣

紙本色粉筆手稿

1997年

群山腳下,聖城河谷的地平線上仍有稀疏的燈光閃爍。或許此刻,整座拉薩城的人都無眠地望著這裡。深夜的高原風聲中,我彷彿聽到那些金頂群和飛簷裡又傳出了斷斷續續的經詠、法號和銅鈴聲。

離我很近的牆角,一座近2米高的經幢基座木架也被引燃,連鎦金銅皮都裂開了條大縫,裡面裝填的經書冒出火焰, 在夜空中特別扎眼。

見此狀況,我順手摸到一根木棒,試著爬上了不算太窄的牆頭跪下,將一隻手用溼布墊在滾燙的銅皮上,把身體先穩住,另一隻手伸出棍子,把銅皮縫隙的火苗壓息,又把己經露出、著火的經卷挑到外頭。

下面立即伸出了幾雙手,牢牢地穩定住我的腿腳,木水桶也遞上來了……

後來,我發現全身都被一道奇怪的白光照射著,是電視臺的人上來了 , 同時我聽見展覽館同事阿龍熟悉的聲音: 小裴,你要當心啊!

布達拉宮救火記

老城的記憶,裴莊欣

布面油畫

2014年

很快,穿消防服人也衝到了我身邊,他們迅速打開摺疊式金屬梯,頂住這座隨時可能倒塌的經幢。專業消防水龍頭也接了上來,壓力當然不夠,但能流出的水,已足夠把現場廢墟堆裡的餘火撲滅。

月光把布達拉宮照得如白晝。不知到了幾點,我終於疲憊地走出了德陽夏的木頭大門,下面石頭臺階兩邊已站滿持槍的軍人,其中有位命令我舉起雙手,在溼透、貼身的衣服上摸了一陣,還問我腰上綁著什麼,又冷又餓,一句四川話下意識出現在嘴邊,忍不住“問候”了對方。

大約一個月後,館裡有人跑到後面小院,叫我去政工辦公室領東西,原來我、阿龍、馬偉三人各自領到一套自治區救火英雄個人表彰紙質獎狀,刻印有“救火英雄”的鋼筆和洗臉毛巾。

西藏革命展覽館也獲得了一面救火集體先進單位錦旗,桑學館長在開全體職工大會時宣讀了嘉獎內容,並將它懸掛於展覽館館裡唯一陽光充足、有沙發、地氈的會議兼外賓接待室。

布達拉宮救火記

我與展覽館同事阿龍的合影

羅布林卡,1983年

1993年,出國後第四個春天,因不可抗拒的命運變化,我在身心全面崩潰後逃回了拉薩。

整個雪居委會(布宮山腳下的社區)和展覽館正在拆遷中。我沒去拜訪朋友們,甚至對心愛的八廓街也失去了興趣。十多天裡,除了到雪居委會那些小巷轉溜過幾圈外,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區第一招待所的鐵架子床上,看著窗外朝霞和夕陽照耀下的布達拉宮發呆。

布達拉宮救火記

1993年,拆遷中的雪居委會

2006年, 我50歲,在老式身份證僅僅餘下最後7個月有效期時,最後一次回到拉薩,雪居委會、展覽館、勞動人民文化宮,水池塘等已徹底消失,它們未留下來過去絲毫的痕跡,即變成了如今繁忙寬廣大道和人氣十足的遊客廣場。夜間,整座布達拉宮在進口高級燈具的照射下,略微顯得有點失真。

或許是因為身份變化,明白以後再到拉薩會不太方便,我將以前常去的一些地方又重走了一遍。還在大召寺前面小販那賣了一顆好看的綠松石掛著,在拜訪朋友時還問到老鄰居馬偉的去向,說早已經改行去當駕駛員了。

某天到羅布林卡大門對面新建的自治區圖書館查資料,我見到了阿龍,他形象一點都沒有變,還是萌萌微笑著向我打招呼,小裴你好!

返程前,還是去了布達拉宮,排大隊購了門票,上去的路已和當年不同,我按照規定線路很快爬上了頂層。

強烈的陽光下,遠處老城在周邊現代建築中顯很很小,拉薩河沿岸的那些新水泥樓,更使一切呈現出僅有冷暖關係的灰色調。再一次,我緊靠著厚重的紫牆朝下面看,原展覽館和雪居委會那些熟悉的院落準確位置已模糊不清了。

在旁邊巨大金頂反射出的耀眼光芒中,我開始有點輕度高反和眩暈,怎麼也想不起左邊哪個長方形頂層曾經發生了火災,我真參加過救火嗎?

布達拉宮救火記

2006年,我50歲,最後一次回到拉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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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那場火災,目前唯一能搜到是老朋友劉偉所寫的:“1984年6月,布達拉宮強巴佛殿因電線老化短路,發生了一起令拉薩市民揪心的火災,這次失火雖被及時撲滅,但也提醒人們:布達拉宮危情十分嚴重!”

文章中還提到“1984年春節,我和一些進藏大學生如馬原、裴莊欣、李新建、蔡顯敏等,夜晚在拉薩大街溜噠,後來竟順著寬大的石階,走上布達拉宮,我們就躺在德陽廈門前的石板地上,看著天上的星星,我們那時都是熱血青年,對未來的西藏充滿幻想和熱情。”

布達拉宮救火記

1984年的春節,布達拉宮

裴莊欣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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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達拉宮救火記

裴莊欣 ,中國美術家協會、西藏自治區美術家、攝影家協會會員。1956年生於四川成都。1971年下鄉到西藏昌都。1978年考入四川美術學院油畫系,1982年獲學士學位畢業後重返西藏工作,足跡遍佈雪域,對西藏的人文、地理、宗教和藝術都有較深入的研究與呈現。1989 —1991年,獲“美中文化教育交流基金會”全額獎學金,作為訪問學者,就讀於紐約州立大學藝術系。現居北京紐約兩地。上世紀80年代至今,其作品《草原上的鍋莊》、《朝佛》等廣受關注。所創作的油畫曾多次入選全國美展,作品大量發表,並獲機構與個人收藏。裴莊欣的作品橫跨多種藝術風格,充滿對西藏的眷戀與對自我的不斷超越,是西藏現當代藝術史中的標誌性人物。2001年,美國紐約曼哈頓亞洲文化中心曾為其舉行“裴莊欣西藏油畫作品個人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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