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08 作家易中天:我擅長把握閱讀節奏感,我至今仍然認為魯迅很好|書房

作家易中天:我擅長把握閱讀節奏感,我至今仍然認為魯迅很好|書房

這個欄目叫書房。

對一個以讀書寫作為職業的人來說,書房傳遞出他的志趣、師承,可能還有知識結構。

我們的採訪也會圍繞相關問題展開。

我們的願望很簡單,希望這樣一個展開的過程,會開闊我們讀者的視野。

這一期,我們和易中天做了訪談。

作家易中天:我擅长把握阅读节奏感,我至今仍然认为鲁迅很好|书房

感謝電視,易中天很早就成了名利雙收的作家。2006 年他在中央電視臺講三國曆史,電視節目還沒結束,30 多家出版社已準備搶奪書稿。那兩年,傳言說易中天一年的收入超過 2000 萬。2007 年,他就登上了中國作家富豪榜。香港馬路上的一對老夫妻都能喊出易中天的名字。

沒有哪位作家比易中天更適合電視。他身上缺少作家的自戀,講稿恨不得把書面語全部剔除。他的湖北口音就像打扮歷史的最後一道工序,強化了“聽說書”的快感。他喜歡富有挑戰的問題,甚至有些幸災樂禍,因為他擅長挑出對方的邏輯漏洞,讓對方語塞。通過電視流傳的易中天語錄要麼鋒利,要麼帶有明顯的俏皮和投機。

易中天的前額中間有顆黑痣,眉毛清淡卻上挑,眼角下掛,眼睛呈三角狀,瞳孔斜切,常有睥睨之意,也有狡黠之感。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長相特徵愈發明顯。它很有辨識度,甚至可以說,很上相。不管從哪個方面來看,易中天都是一位極有天賦的電視明星。

在如日中天的那幾年,對易中天的批評很多。一部分關於歷史敘事是否足夠嚴謹,一部分圍繞著易中天推銷的價值判斷。比如易中天為曹操辯護,他認為“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很真實,不惡劣。利他主義者無法接受這一點。

批評聲減弱不是好事,它通常和名聲減弱一起發生。易中天在此後寫了很多書,這些書的野心遠遠不止一個朝代,他有一個龐大的中國古代通史計劃,也出人意料地展現了他對發生在 1787 年費城的《聯邦憲法》的瞭解。但人們對易中天印象最深的還是他十多年前在電視上講三國。

不管作為講者,還是寫作者,形式感都讓易中天非常著迷。形式中包含巨大的操控力量。和另一些作家不同,易中天對使用它毫不遲疑,也沒有道德負擔。事實上,他用得不錯。

我們和易中天的此次訪談在他的書房進行。他住在江蘇吳江區的一座雙層別墅裡,非常安靜,被大批兩三層樓高的植物包圍。但同時,經由 G50 高速公路,只需 40 分鐘的車程就能到達上海虹橋樞紐。不過易中天已經不記得自己搬來這裡的確切年份了。

易中天在很多不同的城市生活過。他出生在湖南,在湖北武漢長大,18 歲開始在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工作、生活了 10 年。1978 年國家恢復研究生招生後,易中天考取了武漢大學中文系中國古代文學專業。畢業後,他留校任教。在 1992 年,他離開武漢大學,開始在廈門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任教,直到退休。

易中天合作的果麥出版社請司機把我們送到此處,不管是從輩分、學識,還是從易中天為出版社賺錢的能力,出版社都很敬重他,也很看重他。出版社的董事長路金波對易中天說,這裡是非常好的創作基地。

他和太太——一位溫文爾雅的女士,有時也是他的助手,住在這裡。他們在家穿一種類似百納底的布鞋,踩在木地板和大理石上都悄然無聲。他們還有一條狗,視力不好,總是找不著方向,往角落裡竄。但他們待它極有耐心。

這天下午,易中天剛剛送走了幾個談播客合作的人(他在 4 月推出了一本關於“禪宗”的有聲書),小睡了一會兒。我們見面時,他看起來精神不錯。他坐在二樓書房讓人羨慕的極為寬大的實木桌前工作,視野很好,桌前是陽臺,陽臺外像是一片竹林。他的行程依舊很滿,總是有一些東西是對方“急著要”的。

有一度,易中天在別墅的地下一層做了個書庫,但江南的梅雨季讓書全受了潮。這些書無法在上架,只能一箱箱地堆著。易中天把常用的書擺在二樓書房的書架上,包括成套的史書,毛選,也有其他人寫易中天的書。在觸手可及的位置,是一本《未來簡史》和《人類簡史》。他還在右手邊擺了一張和女兒的合影。

易中天說,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家裡,“偶然的偶然”才出門。不過他顯然還躍躍欲試,新事物對他的吸引是巨大的。他在去年寫了一出話劇《模範監獄》。出版社不建議他寫,因為不賺錢。不過最後,他不僅寫了,還自己還上臺演了。談起這齣劇時,他有些頑皮,也有些得意。

在他身後,是一個大約五平米見方的榻榻米,打開的行李箱顯示他剛剛出遠門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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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首先是被形式震撼的,而不是內容

Q:怎麼想到做有聲書?

他們要我做的。(指果麥出版社)

Q:覺得寫作的節奏被打亂了嗎?本來說《中華史》一年寫六本。

現在沒辦法。中華史的計劃已經被衝得稀里嘩啦了。沒辦法。“元”剛寫好。4 月 26 日上。“明”還沒開始呢。

Q:通史那麼浩大,您的工作方式是什麼?之前你提到迪弗的《石猴子》,您從那裡學會了爬格子的方法。怎麼爬?

不是爬格子。先得看書,看大量的書。搭個框架。你可以說,我的寫作方式是蓋房子。先三通一平,把土地平整了,道路修了,水管接上,電接上。三通一平,把素材搞清楚。然後做框架。做完框架以後,再砌牆,再裝修嘛。

因為中華史基本有一個格式。我的每一頁是 21 行,每一行是 26 個字。

這是一開始出版的時候,就定下的格式。我不知道該稱為格式,還是版面。每一節第一頁,正文是 12 行。每一節的結尾,肯定不能 21 行。21 行就太滿了,就很難看。我每一節都是 6 頁。不過現在有了插圖,你就看不出來了。但我的正文一定是 6 頁。

Q:這是為了什麼?閱讀節奏感?

對,閱讀節奏感。我們經過測算,這是最好的節奏感。而且將來做成有聲書的話,這樣一節的量剛好是 15 分鐘。

Q:有人說,讀您的書,一本正好三個小時。

對。整個都是均衡的,我很重視均衡感。所以我在寫作的時候,是設定了一個框子的。這個框就是每行 26 個字,每頁 21 行。我就在這個框框裡面寫。除了極個別的,比如宋詞那部分,因為有大量的詞插進去,我就沒管它了,其它的,都 6 頁。我交給果麥公司的文字稿,每一節都 6 頁。我開始就定了這個格式,每個責任編輯上崗前,總編輯都會講一遍。因此我交稿的時候,他就算得出這本書是多少頁,就已經有數。註釋是無法推測的,所以他們會先把註釋算出來,註釋佔多少頁。

打個比方,我這本書五章,每章 6 節,一共 30 節。每節 6 頁。三六就是 180 頁。如果註釋 20 頁,這本書就是 200 頁。然後把插圖算進去,他就知道,這本書多少頁,然後多少印張。

紙質書的印張是很重要的。在裝訂上,每八頁一個單位。八個是一抓。所以你去看,所有紙質書的頁碼一定是 8 的倍數。8 頁一個印張,然後滾筒印刷機一滾就是三千本,機器一疊就是 8 頁。裝訂起來,這邊切。最後一道是切,然後再包封面。我都知道。

Q:您在寫書多久以後,知道這個流程?

我很早就知道了。我的主張就是,你幹這一行,就把這一行所有的工藝流程全部吃透。這樣才能夠保證效率。他們很多人,包括路金波,一開始都不贊成我這種做法。說你是作者,不要管這些事,這是編輯的事。我說對不起,我這個作者是全中國獨一無二的作者,我當年做電視的時候,就是把電視所有的流程都搞懂了。

我都會剪片子。以至於當時新聞會客廳的李小萌採訪我的時候問,我們這一行你還有什麼不懂?我說,非線。非線性編輯。我說除這個技術不懂之外,你們這行我都清楚。這樣我做出來的東西,效率就特別高。

開始做《百家講壇》的時候,他們說,你只管講,我們來剪。開始我也這樣。講了一個多小時,最後他再剪。這就不對了。

浪費了。播出時間 45 分鐘,去掉片頭片尾隔斷片花,我們主講人的鏡頭 33 分鐘。因此後來我錄百家講壇,每次就錄 35 分鐘,其中有兩分鐘是用來喝茶和咳嗽的。而且我一定知道他這個地方要剪下來,插一個東西進去的。在這個時候我會喝一口茶,給他留出空檔來。所以做我的編導,實在是太舒服了。他把我咳嗽的地方插個東西進去就完了。大家省事啊,不好嗎?

Q:您不會覺得形式是一種限制?您覺得您得順著形式來。

你就不知道我的藝術觀念。形式優先。形式決定內容。我不知道你學過文藝理論沒有,以前文藝理論都說,內容決定形式,我是倒過來的,形式決定內容。

我認為真正的藝術家,一定是形式決定內容,那是真藝術家。一個國畫家,可能就是氈子上鋪了一張白色的宣紙,毛筆拿起來,啪,一滴墨滴到紙上了,這樣他才決定是畫一條魚還是一隻鷹。一個雕塑家,看到一塊非常好的石頭,然後他才根據石頭的紋、石頭的材質,決定把它刻成什麼東西。這才是藝術。而且中國古代就是這樣的,詞,先有詞牌,再往裡填詞。詞牌是先有的,清平樂,沁園春。

這個當然要有手藝,你還得保證內容好啊。

Q:您為什麼覺得形式重要?因為它有特別大的操控力量?

我告訴你,所有的讀者,藝術品的欣賞者,首先是被形式震撼的,而不是內容。當你看到一幅畫,首先是情調把你打動。你看不了那麼細,然後你才會去看畫的是什麼。這才有抽象畫存在的意義。抽象畫是什麼,就是純形式。無標題音樂,純形式。C 大調小奏鳴曲第 52 號,什麼內容?你問他什麼內容?C 大調小奏鳴曲第 52 號

文字也一樣,文字的形式感太重要了。如果你沒有語感,當不了作家的。啊,語感太重要了。

所以我的寫作,我一定要找到第一句。否則我寫不下去的。往往有了第一句之後,後面不知道什麼,我就開始往下寫了。

一定是語言指引著我。一定是第一句。比方說我的《三國紀》第一句:“漢靈帝去世那年的洛陽,滿城都是殺氣。”一下就把讀者帶進去了——滿城都是殺氣,然後我接著說殺氣是從皇宮裡面…,一下就把讀者帶進去了。到底有現場感,感覺是太重要了。

Q:如果您不做作家您會做什麼?

我讀中學時的理想是做理論物理學家 。

Q:形式之美?

因為我特別喜歡物理和平面幾何,但是數學和其他東西我可能不喜歡。我喜歡邏輯,物理學和平面幾何都是邏輯推理。 我到現在都很關心自然科學的一些東西,量子力學啊、黑洞啊。

我剛買的書嘛,《未來簡史》《宇宙簡史》,我看這個。

Q:您有覺得前沿科學有點巫術的感覺嗎?

前沿科學怎麼會有巫術的感覺呢?

你說的不是巫術。巫術其實和科學關係非常密切,巫術是一切人類文化模式的母親——一切模式。人類當他稱其為人類那天起,他的標誌就是有文化嘛,有文化就是人類,沒有文化就是動物。文化的第一個模式是工具,第二個模式就是巫術。 由巫術產生了宗教、科學、藝術。

所以巫術我稱之為科學前的科學。因為巫術和科學都共同相信,第一,事物的變化是有規律的;第二,世界變化的規律是可以掌握的;第三,一旦掌握了這個規律是可以改變世界的。三條,巫術和科學一模一樣。只不過巫術和科學的區別在哪裡呢,巫術找到的規律是不對的。

後來找對了規律以後才變成了科學,這就是巫術和科學的區別。巫術解決不了,就科學來解決,科學都解決不了了,就是宗教。宗教是這麼產生的。宗教是因為科學解決不了很多問題,或者解釋不了很多問題。

所以你不能說新科學是巫術。新科學如果不可解釋的話,會更接近宗教一些。而且一旦進入量子力學階段,(嘖)有很多事情你就完全不可解釋了。而且我們只是三維世界的存在,還有四維世界、五維世界、多維世界。那麼多維世界的人看我們,我們是很可笑的。多維世界的人看我們,就像我們三維世界人看一個二維世界的東西。都是很可笑的。

Q:它對您的吸引力在於,看了這個,覺得人很卑微?

沒覺得卑微啊。就是興趣嘛。我從小就喜歡科學,做文學歷史是誤入歧途啊。

我至今仍然認為魯迅很好

Q:為什麼當時會從新疆建設兵團回來考中文系?

物理系考不起了呀。耽誤了時間是追不回來的,那考不了了。

Q:在新疆看什麼書呢?

能看什麼書?

Q:有什麼書?

沒什麼書看,基本不看書……看毛選啊,馬恩選集,馬克思、恩格斯可以看,魯迅也可以看,另外我自己還帶了唐詩宋詞藏起來,寬鬆的時候也可以偷偷摸摸地看。

Q:那時候最喜歡的書是什麼?

魯迅,那當然是魯迅。魯迅也確實好。我至今還仍然認為魯迅是好。

Q:思想上還是文學?

思想上和文學都好。

Q:那時候最喜歡魯迅,有想過寫魯迅那樣的東西嗎?

不。那是寫不了。魯迅是個天才。(笑)

Q:我們過去課本上也有魯迅。那時候看不出魯迅的好,後來再看魯迅,才覺得好。

這個可能和人的個性氣質有關。我是中學的時候自己喜歡魯迅的,但我就不喜歡《紅樓夢》,一直到研究生的時候才讀《紅樓夢》。讀了之後,我才覺得《紅樓夢》的成就高度在中國古典文學裡面沒有誰可以跟它比了。《紅樓夢》是最偉大的。

Q:《紅樓夢》好在哪?

嗯……我還說不上來,我就覺得它好。……怎麼說呢?其它的都是凡人,它是神吶,神是不可描述的。 人很奇怪的,你小時候不喜歡魯迅我覺得也很正常,我就是喜歡,我初中的時候就是喜歡魯迅。

Q:您在它裡面看到了什麼?

說不上吧,文學藝術它就是一種味道嘛。包括魯迅一些打油詩,他諷刺一中全會的:“一中全會好忙碌,忽而討論誰賣國”(笑)。我覺得這種語言很好玩啊,怎麼吵翻了天,最後打圓場,“賣就大家都賣不都不”。(大笑)他這種語言,我就挺喜歡。他的《故事新編》多好啊,裡頭的《理水》。現在你去看《理水》,很像現代的網絡文學。居然說什麼發洪水了,把文化人接到一個文化山,天上有飛車過來送麵包,上下打招呼“好杜有圖”! “古貌林!”“O. K!”,他寫大禹治水這麼寫……多少年前,魯迅寫大禹治水就這麼寫。

Q:我記得您說您去新疆前想寫一本像《勇敢》那樣的書。

啊……說太多了,沒什麼意思。

Q:您離開新疆的時候肯定再也不想寫《勇敢》了吧?

....那很難說啊,講不好哪天寫呢。哈哈。我寫作沒計劃。除了“中華史”有計劃,其它都沒有,就包括我那話劇,也是靈感乍現突然就寫了嘛。

Q:我沒看過,排了嗎?

在上海演出過了。

Q:誒?叫什麼,不好意思。

《模範監獄》。

Q:講的是什麼?

講的是“新生活運動”。 1934 年 2 月,蔣介石在南昌提出新生活運動,以“禮義廉恥”為思想核心,通過改變國民的生活,來改善國民知識和國民道德。它很有意思,他有一個核心就是禮義廉恥。兩個基本點,是國民知識、國民道德。三條標準叫生活藝術化,生活生產化和生活軍事化。搞一個這樣的思想道德教育。

我就設定在 1936 年秋天,“新生活運動”進行兩年半以後,為了讓世界瞭解中國,展示新生活運動的成就,國民政府決定邀請各國著名記者組成友邦記者團來華考察,選定某監獄作為考察點,目的是因為監獄乃藏汙納垢之地,囚徒乃為非作歹之人,如果監獄都變成了一片淨土,囚徒都變成了謙謙君子,豈非證明禮義廉恥新生活運動是卓有成效的嗎?

於是國民政府為了保證友邦記者團考察成功,派出特派員指導工作。我這個戲裡面一下來了三個特派員。特派員來了以後,馬上發現這些犯人根本就不堪教化,洋相百出。當然洋相百出,因為犯人都是刑事犯,全是刑事犯。比方說,問一個盜竊犯,知道什麼是新生活運動嗎?盜竊犯我設計是一個武漢人,“怎麼不曉得?委員長還沒提倡我們就搞了!”

旁邊看守就說,別胡說,那你說新生活運動的要求是什麼。新生活運動他有 6 個考核標準,你達標了沒有,其中有一條是迅速。盜竊犯說,迅速?我們這一行的基本要求。不迅速怎麼搞得到手呢?

洋相百出嘛。洋相百出以後,監獄內的腐敗被一層層揭發出來,全穿幫露餡了。

Q:您為什麼會想要寫這個?

好玩呀,好玩。

演員演得也爽啊。後面還要死人呢。一場話劇,兩個多小時,從頭到尾,不分場,一口氣下來。那個演典獄長的演員特別累,上場以後就沒下來過。

但特別爽,好玩嘛。

我非常討厭中國人動不動講動機

Q:您應該是不認同用傳統儒家那一套能塑造新民的,對吧?

哼哼,如果能塑造的話有今天嗎?那不早就塑造好了嗎?當然不認同,怎麼能塑造得了,塑造不了的。

Q:那為什麼反覆會有執政黨或者大家都反覆想要從古代的智慧裡尋找這個新的東西?現在又提倡了對吧?

對,我們要肯定一條,就是中華文明是一種偉大的文明。這句話你一定要寫下去。

Q:哪種偉大?您具體說一下。

它是世界上最早的世界性文明之一。我把文明分成好幾個種類,一種叫民族性的,比方說斯拉夫文明,它沒有國界的限制。俄國也好,別的斯拉夫國家也好,都是斯拉夫文明。還有一種就是地域性的, 比方說印度文明,印度文明其實內容很多,印度裡面很多不同的種族,不同的族群,它們的文化是不一樣的,都是印度文明。印度教、佛教、耆那教、錫克教、它很複雜,但它都是印度文明、地區性文明,它出不了印度。日本就既是民族性的,也是地區性的。還有一種它是能影響世界的,叫世界性文明。

現在的世界性文明就是三大文明,西方現代文明,伊斯蘭文明,中華文明。這三大文明中,就世界性而言,中華文明現在是最弱的,對世界沒有太大的影響力。它對世界影響最大的時候就是唐宋兩代,像日本啦,朝鮮半島啦,越南啊,都使用漢字,說漢語,用筷子,什麼都是從中國學的。所以說它是世界性文明。最早的時候是漢文明,漢文明和羅馬文明是最早的世界性文明。然後到了唐代的時候是唐文明,拜占庭文明、阿拉伯文明。

這樣一個文明古國,那它當然有一種……希望今天新建設的文明有自己的民族性和傳統,這種心理是正常的。包括伊斯蘭國家,它也不願意全盤西化 ,這是很正常的。但是你要認為,把傳統文化都拿出來就能救中國,這個就太可笑了。因為它基礎不一樣。中華傳統文明畢竟是在農業社會建立的,那你現在是一個全球化的商品經濟時代。一個農業民族和農業時代的文明和文化傳統,不跟現在發生衝突,那才怪呢。因此我們要做的事情就是如何把世界性和民族性結合起來,這需要思考。

Q:您有答案嗎?

我也在想嘛。

我就是通過寫中華史,先把路摸清楚,3700 年以來我們路是怎麼走的,都有哪些拐點,怎麼樣一步步最後走到今天。

Q:您從 2005 年開始寫的“帝國”系列,不是差不多已經給出答案了嗎?沒有?

怎麼說呢,那個還是粗線條的。中華史會更細一些,會有一些新的發現。比方說,我們以前總說,宋代積弱積貧,通過寫中華史我發現,它既不弱也不貧。

而且它藏富於民啊。廣義的民,也包括富人吶,也包括官員吶,官員很有錢的。它是國庫空了,整個國家不窮。其實我還是覺得,像宋那樣才對了,政府要那麼多錢幹什麼呢?我是主張要先民富,民富擺在前面,民先富起來,藏富於民。

所以,宋,不窮不貧也不弱。最後亡國,實在是因為蒙古人太厲害了。當時沒有戰勝得了他們的人啊,全世界都沒有,阿拉伯帝國都被它滅掉了,而且很快就滅掉了,巴格達被摧毀了,反倒是宋抵抗了 50 年。怎麼弱呢,就當時全世界也是最強的,對吧。當你寫到很細的時候,就有新的發現。

Q:您是不是覺得,其實王安石沒必要變法?

不是,他其實不變也確實不行,因為國庫裡確實沒錢了。而且他變法的想法也沒有不對的地方。他真是已經在當時的條件下想得最好最好了。但可惜的就是,宋不是現代國家嘛。比方說王安石的青苗法,其實是好法,你不能說它是惡法。道理很簡單對吧,農民最苦的時候、青黃不接的時候,但農民地裡的莊稼遲早是要收穫的,那麼用地裡正在成長的莊稼,來向借方——能出錢的地方做抵押貸款,這個想法是對的。我們現在也有抵押貸款,但關鍵在於,那個時候沒有銀行啊,沒有中立的商業銀行。你一旦向政府借錢,由官員來實施,問題就來了。

但是王安石想不出別的辦法。現代商業社會的一整套東西都沒有,比方說銀行啊,證券啊。其實宋代也炒股票的。炒度牒嘛,相當於是炒股票。但它也是因為沒有這一套——準確的說,是資本主義的東西。

Q:您對改革怎麼看,包括您原來武漢大學的老校長劉道玉八十年代也想對大學的制度有一些改革,您離開武大可能和那個有點關係是嗎?您自己對改革是什麼樣一種情緒?

我不簡單地認為改革就是好的。把人分成改革派和保守派,我是不贊成的。我覺得通過王安石變法得出的教訓,你要搞清楚,第一個為什麼改,或者說為誰改,誰來改,怎麼改。這三個問題不解決,也許改革就是一場災難。王安石就是沒有解決這三個問題,或者說在這三個問題上都犯了錯誤,結果把好好的一件事情弄壞了。

為誰改?為人民改,為人民的幸福而改。誰來改,人民來改。怎麼改要循序漸進的改,不能急。

王安石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急。王安石是個性非常急躁的人。非常急躁,他急躁到什麼程度呢?做宰相,他有一個批文,就是“行不行”的“行”嘛。他寫個“行”字都不耐煩,他畫兩槓。急啊,太急了。你想中國這麼大一個國家,就像一個大船,它掉頭的話,只能緩緩得掉,不能急轉彎的,急轉彎要翻船的。

他不明白這個。完全聽不進反對意見,這個不好。包括蘇軾的一些意見是比較折中的,比較溫和的,也不能接受。

當然司馬光和他一樣嘛,兩個人一模一樣。只是立場不同而已,性格是一樣的,蘇東坡和司馬光提,司馬光也不聽他的,蘇東坡就兩邊不是人。

人都是好人,道德都很高尚。所以我有一個觀念,改革與道德無關。尤其是私德。不要把改革的問題扯到道德上去。但是可惜(嘆氣),傳統史學都是貼道德標籤的。

Q:因為傳統史學裡它分不開,從修身齊家到治國平天下。

它非得來這個東西,那就沒救了。技術問題是技術問題,方法問題是方法問題,跟道德有什麼關係呢?

Q:但是司馬光和王安石有一個分歧,司馬光覺得人比制度改革更重要。

對,司馬光就說你制度再好,人不好不行。

Q:這個您怎麼看?

它應該說各有各的道理。那你就是要有一系列的辦法要保證這個人和制度都不出問題嘛。

但人不出問題也要制度保證。所以我有本書講美國憲法的,《費城風雲》

就是在講這個觀念。

美國人制定憲法沒有什麼高尚的東西。他們就是因為獨立戰爭的時候欠的國債沒人還,必須要建立政府,政府才能還債為了保證大家的利益,所以討價還價。最卑下的動機,最後弄出一個最好的方案。

所以我非常討厭中國人動不動講動機。愚蠢,非常的愚蠢。打個比方,一個貪官被雙規了,他為了減刑他把別的貪官舉報了,動機好嗎?動機是不好嘛!那他舉報的你就不查了?中國人思維有個問題就是不講事實,不講邏輯,講動機。(嘆氣)一定要陰謀論,“美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又來了。

Q:我看您的書還有一個東西很有意思,您對“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解釋。

準確的說是國家興亡,匹夫無責。顧炎武自己也是這個觀點。亡國和亡天下在他那裡是兩個概念。

Q:您有講到,天下好的時候,其實匹夫是沒份兒的。

準確地說,國家好的時候,匹夫是沒份兒的。

那國家不好,他有什麼責任?責任義務是和權利是對等的。我沒有權利憑什麼要負責。所以民事訴訟有一條原則,就是誰主張,誰舉證嘛。

Q:道理上是這麼講,但您提到阮籍,他選擇避開,喝酒,最後脾氣也變得很好,像換了一個人,您也覺得這不是一種好的。

我也沒說他不好啊。從來沒有說阮籍不好,那是他的選擇嘛,沒礙著別人你管他呢。礙著誰呢。包括現在的小孩, 95 後 00 後,他們乾的事沒礙著你,你管他幹嘛呢。他愛怎麼過怎麼過嘛。有什麼好管的。

Q:對您影響比較大的書有哪些,剛剛說的魯迅算一個吧?

算。還有《萬曆十五年》嘛。讀了《萬曆十五年》,第一次知道歷史書還可以這麼寫,那咱們就這麼寫吧。

Q:史景遷您看嗎?

史景遷也看,但史景遷對我影響不大,我老把他忘了。要看的話,我先去看錢穆。錢穆呢,他的史觀嘛,我可以不接受他的,但是他的學問還是靠得住的。錢穆還真是有他一些……獨到的見解。你可能猛一聽,會覺得它沒道理,但是你要想一想,會發現(吸一口氣)他有他的道理。他比方說,中國傳統文化最大的問題是太平等了——這怎麼可能呢?這不是胡說嘛!

後來我換一個表述,至少在明清兩代,除了皇帝以外,其他人都一樣。

明清兩代,哪怕你做到相當於宰相的位置,說打就打,說殺就殺,可不是挺平等的嘛。這不能叫平等,叫一樣嘛。最後這個社會就變成了它是沒有中間層的。

焦慮的話,我就乾脆啥都不幹了,去看東野圭吾

Q:您覺得新疆那塊很無聊,但那個時間段是您二十多歲的時候,價值觀的形成的時候,您的價值觀是基於什麼形成的?

那個時候還沒形成吧。那個時候好像也不講什麼三觀,那時候誰講這個?

但那段經歷給我的寫作奠定了底色:平民化。那時候接觸的都是底層人民。平民無所謂三觀不三觀,會有很多樸素的東西。

Q:偵探小說對您影響大嗎?

邏輯直覺證據嘛。

Q:您什麼時候開始看偵探小說的?

讀高中的時候就看了。 那個時候不叫偵探小說,那個時候叫反特小說,反特務。包括蘇聯的嘛,蘇聯就講怎麼抓美國特務嘛,中國大陸是怎麼抓臺灣特務嘛,跟偵探小說的路子是一樣的嘛。所以一個好的偵探就三個條件嘛,直覺邏輯證據。看歷史就把歷史當案子破嘛——直覺邏輯證據,最後落實到證據上。

Q:所以有時候您得出的結論,有一些人不認同,但您會說,是基於常識和邏輯得出來的。

對,常識和邏輯嘛。

Q:您最喜歡的偵探小說或者反特小說家是誰?

東野圭吾啊。我非常喜歡東野圭吾。當然,那是最近啊,最早肯定是福爾摩斯嘛。

Q:最近為什麼喜歡東野圭吾?

東野圭吾寫得好啊。但東野圭吾也沒有達到每一本都好的地步。他有一本我就一直沒看,寫一個車禍以後,妻子的靈魂進入女兒的身體。這個說法我就不能接受,我覺得日本太變態了。

最好還是《白夜行》。還有加賀系列我特別喜歡,加賀恭一郎,塑造了非常好的刑警形象,人又聰明又很有人情味。我覺得他塑造形象最成功的就是加賀恭一郎。他還有科幻啊,《悖論13》啊。

Q:您會看像格雷厄姆·格林嗎?冷戰時期這種反特小說很盛行,有些小說家可能就是原來在英國的間諜部門工作過的,像勒卡雷,您看嗎?

沒人跟我推薦,我不知道。西方我喜歡迪弗。遠的我喜歡奎因,愛勒裡·奎因,奎因的《希臘棺材之謎》。奎因是兄弟兩個,《希臘棺材之謎》、《X的悲劇》 、《Y的悲劇》、《Z的悲劇》是他的代表作。

我還喜歡阿加莎,我唯一能耐得住性子的書就是阿加莎·克里斯蒂。《尼羅河慘案》,《東方快車謀殺案》。因為阿加莎的小說是不緊不慢的,開始說一大堆不相干的東西,唯一她的我還能看下去,別人要這麼寫我就不看了。你一開始就得死人嘛,一開始得有個案子嘛。

Q:自己的書出了會看嗎?

不看了。來不及了,沒時間看。

Q:有什麼書是會讓您想起來再看的嗎?

想不起來了……東野圭吾嘛。

Q:您看書的習慣是怎麼樣?

以前是一本書要一下看完,現在不可能了,現在每天看一點,每天看一點。以前都是要一口氣把它看完,現在...

Q:您覺得跟同道朋友聊天會有長進的感覺嗎?比方說您和鄧曉芒關係很好。

那當然會有。

Q:你們在唸大學的時候就會經常討論,那時候大概討論什麼呢?

學術問題。哲學啊,康德,黑格爾。

Q:那時候不是流行薩特嗎?

流行薩特,我不跟流行走的。

我只看古典哲學,現代哲學不看。我覺得哲學問題康德、黑格爾全解決完了,其他剩下的都是扯淡。我不看。有了康德、黑格爾,還看他們幹嘛呢。西方現代哲學家一律不看。海德格爾,哦呦那時候年輕人海德格爾流行得要命哦。

Q:但您剛剛說,第一句話寫完好像有語言指引著你,這個說法很海德格爾。

那我不知道。我不看。哈。

Q:您這麼多年都還保持跟以前、或者現在做學術、做文化相關工作的朋友交流的習慣嗎?

沒有了,現在已經沒有了。

也沒有什麼條件了吧。見不著嘛。偶然會有問題跟曉芒打個電話是可能的,但一起坐而論道,大家都不可能了。也沒在一塊,而且都很忙。偶然出差見著了,也不可能從從容容地討論什麼問題,就問問好啊,敘敘舊,說點閒話就過去了。

年輕時候的那種討論蠻好的。而且畢竟是學生時代嘛,年輕嘛,有的是精力和時間,現在時間和精力對於我們來說是奢侈品啊。花不起,花不起。

Q:您現在最著急的東西是什麼?

把我想寫的東西寫完啊,哈哈哈哈。中華史還沒寫完呢,這不是……(拍拍桌)

Q:但感覺您時時會有新的想寫的東西冒出來。

是滴——我的麻煩就在這。這不是又搞出一本禪宗有聲書來嘛。

Q:時常會有新的東西刺激您,您會想把它弄清楚,至少到差不多有點兒專家的地步,是怎麼樣形成的這種習慣?

不知道。沒有人知道自己的習慣是怎樣形成的,好不好。

Q:現在您在寫中華史,突然覺得禪宗有聲書也很有意思,也想去做,這時候不會焦慮?

焦慮啊,當然焦慮,怎麼會不焦慮。

焦慮的話,我就乾脆啥都不幹了,去看東野圭吾。乾脆就不管它了,乾脆就放空了,休息。

Q:但這個時候出版社還催著你。

我要等我自己想好了。他們催我才不管它。等我又有衝動了,或者找到了什麼第一句之類的。比如說,我現在有好幾個要寫的東西想法都在了,第一句誰先出來,就誰唄。

Q:為什麼想到要做禪宗?

路金波讓弄的嘛。你要問真話就這個話。他們以前做的都叫課程,路金波和我堅決不承認我們這個是課程,我們是有聲書,所以我們也不是像他們那樣你交 100 多塊錢聽一年, 這個月給你一點,那個月給你一點。我們一次 39 塊錢全給完了。加上發刊詞一共十八集嘛,39 塊。一本書的價格,一次性給你,你愛怎麼聽是你的事。我都沒查這兩天的閱讀量。

Q:您有查閱讀量的習慣嗎?

有時候會查一下。

Q:從做電視開始,您對大眾反饋的接收就比一般的作者更直接。現在有閱讀量,有留言,可能就更直接了。

您內心的從容怎麼保持?創作者其實很受影響。

不會。

不在意。

Q:那您剛剛是為什麼?

我好奇嘛,你不說我也不會啊。你不是提醒我了嘛,好奇嘛。

我看一眼。好久沒看了。哦,發刊詞已經 88 萬的閱讀。

Q:您一天中精力是怎麼分配的?

這東西我跟你講,關鍵在於效率。因為我是理工科的。

我曾經到杭州,他們杭州一家媒體迅速地發現說,易老師我怎麼覺得你像個理工男。我說,說對了,理工科的思維。和我合作過的人都知道,比方說,我會說你是幾點幾分到,嗯,一定是這樣的,精確到分。

精確到分,你才能幹那麼多事情。如果出差的話,我的航班、車次一定是我自己挑的,我會選擇一個最合適的時間。比方說北京、上海兩頭不堵的時間,或者說飛機上吃中飯的時間。以前坐飛機的時候,我會選擇十一點半的航班,上了飛機一會兒就吃中飯,吃了中飯就睡一覺,睡一覺北京到了,還不堵車。我一定會這樣選, 一定會規劃好,一點兒都不浪費時間。或者說,這段路上雖然不睡覺了,但有什麼事情需要處理,我就在車上打電話。

我不能浪費時間的。

Q:您會選擇一個特定的時間來寫東西嗎?

那沒有,寫作不能選特定時間的。

Q:您沒有那種特別的寫作習慣?

沒有。

Q:不挑?

不挑,關鍵是那個第一句來不來。

Q:這個其實更挑。

第一句不來你寫不出來嘛。

Q:您挺像製片人的。

我覺得我更像一個總經理。反正我當不了董事長哦,只能當總經理。我會把所有部門都協調好。如果我要出去一次,所有地方都要講清楚,你全部都要給我回饋:我幾點幾分到哪,什麼交通工具,誰接,誰送。如果我出去演講,我住在什麼酒店,從酒店到會場多少分鐘,是步行還是坐車,全部都要給我講清楚的。

Q:您沒有私人助理?

果麥公司有一個同事,比方我會讓他幫我查航班嘛,助理就是這個。或者說我會讓他幫我做 PPT 嘛。但指揮肯定是我自己嘛。

Q:董事長的區別在哪裡?

董事長只做決策不做執行。

Q:董事長還要承擔風險。

對。但他不做執行。我是管執行層面的。

實習記者盛海濤對此文亦有貢獻

攝影:吳羚瑋

題圖來自:Flickr1,Flickr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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