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兩年，父親總跟我念叨：
“你年輕，拼一拼也好，但過幾年，累了，就找份輕鬆點的工作吧。”
他嘴上說“工作”，心裡想的是另一個詞。
支點。或者，依靠。
是一種允許我“停下休息”的生活方式。
父親想讓我安穩些，舒適些。雙腳落地，不再這麼輕飄飄、不著調地過。
我瞭解他的憂慮。自從和相戀五年的男友分手後，父親愈發覺得我“不靠譜”。
幹一份和專業不對口的工作，常年不見蹤影。
視頻和電話越來越少，從不報備自己的近況。
聽聞，家中三伯已經明裡暗裡說我不孝。
他罵得對。等我過年回家時，我指望他像電影《在雲端》中瑞恩的姐姐教訓瑞恩那樣，教訓我：
“你沒幫過任何忙。”
“對這個家來說，你就是個不存在的人。”
一個不存在的人。
不僅遊離於家庭之外，更遊離於世界之外的人。
在這一點上，我就是瑞恩——
世間萬物，與我們都只有“表面”的關係。
就像我面前的這碗麵，要不是不吃會餓死，我可以不吃。
如果能1秒鐘吃完，我不會花10分鐘。
如果能靠充電活下去，我可能不會吃麵。
上桌之前，不會期待；下肚以後，不會懷念。
只顧及當下、眼前。
沒有感情。
這在兩性關係裡，是渣；在職場上，是不靠譜；
在別人看來，是沒心沒肺，在我們自己，卻是一種很好的活法。
一種很“輕”的活法：沒有牽絆，不用回憶，不耗心力，不負責任。
正如電影中說的：
你的人際關係，是你人生中最“重”的部分。是的，有些動物，他們選擇一生揹負著自己的摯愛親朋行走，或者長久地相伴左右，如袋鼠，天鵝......但我們不需要這樣。我們是鯊魚。往前衝就好了。—— 瑞恩《在雲端》
人這輩子，應該過得“輕”一點，還是“重”一點？
這是電影《在雲端》想要討論的主題。
傳統觀念中，做人，當有情有義，對父母要感恩戴德，對愛人要傾盡所有。
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總之，要活得“重”，有感情，這樣，你在潦倒、落魄、需要幫助時，才有依靠。
相反，無牽掛，無深度付出，等你累了，飛不動了，想停下了，會發現，無枝可依。
似乎是這麼個理。
然而，看完這部電影，你會發現，這種情深義重、轟轟烈烈的活法，並不適用於所有人。
比如，電影的男主角，瑞恩。
瑞恩的工作很特殊，他是一名裁員專家。
說通俗點，哪天老闆不需要你了，嫌你沒用了，又不好意思張口辭退你，就會找他來，跟你交涉。
這不是什麼美差。
被辭退的員工，十有八九要發火，要哭，要慷慨陳詞一番，要把一家三口、祖宗十八代搬出來。
人人都愛分享好消息，但你的工作是：不停地向沉浸在幸福中的人，傳達噩耗。
有時候，他們覺得還OK，你可以鬆一口氣。
另一些時候，沒等你說完，他們就默默掏出一把刀，放桌上。
還有些時候，他們面帶微笑，聽你說完，然後，出門左轉，登上天橋，一躍而下。
的確，瑞恩是個男人，行業精英，閱人無數。
但要你去扼殺人的夢想，毀滅人的希望，這種事，十年做下來，你還是會覺得很難。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塞給你，讓你一本本地讀。
這種情況下，瑞恩若想保持身心健康，不依賴藥片睡到天亮，他必須把自己變成
“醫生”。醫生，靠醫術治病，不靠善心。
他們看到鮮血，不會眩暈，見了死者，不會心痛。聽多了哭喊，見多了分離。
他們不做噩夢。
他們心夠硬。
人際關係真的是一種壓迫嗎？
某種程度上說，是的。
一次演講，瑞恩把自己的揹包，放上講臺。
他號召大家，發揮想象力，把所有的親戚朋友，父母，兄弟姐妹，領導同事，妻子或丈夫，亂七八糟的關係，
通通塞進這個包裡。
然後，背起它。
“感受這個包的重量。”他說。
現在，我要你也模擬這種感覺。
先從父母開始，裝進去。
裝之前，想一想，上學時，他們對你的期待。
那些為你削過的鉛筆，包過的書皮。
恨鐵不成鋼的棍棒，和眼淚。
高考時，校門外等候的身影。
想想他們的現狀，手臂上的老年斑，額頭的皺紋，脆弱的骨骼。
被他們隱瞞的身體狀況。在浴室裡滑倒，扶著腰，站不起來的樣子。
空蕩蕩的房子裡，他們獨自坐在沙發上，對著白屏電視機打盹兒的樣子。
......
然後是同事、領導、客戶。
想一想，剛入職時的幼稚，犯過的錯，受過的白眼，打碎的茶杯。
人走人留。那些你喜歡的、討厭的。那些誤會，刻意報復，或懷恨在心。
那些爭名逐利，權力鬥爭，辦公室政治。
那些澄清，和原諒。
KTV裡點的那支《海闊天空》；燈光下，以假亂真的曖昧情愫；強裝憂愁喝下的酒。
那個通宵加班，眼睛通紅的CEO，在你正要辭職時，跟你借的火，聊的天。
那些客戶的黃笑話，你滿臉堆笑的配合，搖搖晃晃地回家，進了家門，才敢倒下樣子。
那些猛漲的KPI， 和死活做不上去的業績。
......
最後，是妻子或丈夫、愛人、情人。
一開始，是邂逅，或早有預謀。
圖書館的身影，匆忙塞進TA書裡的小卡片，小鹿亂撞的感覺，和漫長痛苦的等待。
被拒絕的心碎。
被接受的喜悅。
那個鼓起勇氣，終於同意和TA去開房複習四六級的夜晚。
那些肆無忌憚，毫無保留的日與夜，牽手，擁抱，接吻......
那次被偶然撞見的背叛。
那句“分手吧”。
那種無力，和失去整個世界的孤獨感。
那個只剩下自己，和TA氣味的房間。
......
以上這些，現在全在你的包裡。
感受他們在你肩膀上的重量。
你是什麼感覺？
亂，沉重，我想是的。這一點一滴的情感，會凝結成水銀。
壓垮你。
你無法揹著它行走半步，更別說，揹著它追夢。
所以，電影中，當人間所有的苦水，都湧向瑞恩，他決定：騰空包袱。
通通扔掉，通通忘記。
並且，極其謹慎地往包裡裝新東西，小心翼翼地建立新的關係。
這些關係，也大都流於表面。
他終於做到無情。
那些被他辭退的人，無論生死，出了辦公室的門，就與他無關。
那些有魅力的女人，他寧願發展成長期炮友，也不去奢求，和對方有未來。
所有的相遇，都變成過客。
所有的心動，都只停留在心動。
只有這樣，他才能在一出又一出的苦情戲後，保持精神頭和前進的動力。
他才能活下去。
他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感情世界裡，人們口中的渣男。
人外有人，渣外有渣。
看到這，你絕對想不到，我們刀槍不入的瑞恩，也有心碎的一天。
其實，說了這麼多，你心裡一定有個疑問：
人可以一直這樣渣下去嗎？
一直無牽無掛，只約炮不約會，只動情不痴情。
這樣的人，不會孤獨，沒有安全感嗎？
的確，電影在90分鐘處，為瑞恩安排了一場奮不顧身的戲份。
他老了，愛上別人了，想留住別人了，想要細水長流的陪伴了。
他在雪地奔跑，在街道間穿梭，想找到那個女人。
那個和他一樣，敢在飛機上做愛的女士。
那個和他一樣，不相信長久關係的過來人。
那個無比懂他，一眼望到他心底的人。
他找到了，按下門鈴，一張熟悉的臉，從溫暖的室內燈光中浮現。
緊隨其後，還有三五聲嬉笑，來自未成年的孩童。
和一個渾厚的男聲，殷勤地問道：
“是誰哇，親愛的？”
瑞恩的希望破滅，他很世故地扭頭就走，怕給對方添麻煩。
耳邊，是長長的，散不盡的盲音......
“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結婚。”
年輕時，你不想停下，害怕停留。
老了，眷戀溫暖了，卻遇天不遂人願。
這樣看來，似乎人生沒有絕對的輕重。
活得輕的人，不全是瀟灑自在；活得重的人，也不全是牽絆和辛酸。
正如電影中說的：
婚姻或許無意義，但陪伴確有其意義。
陪伴，讓生活變得更好。
所以世俗一點，按部就班一點，沒什麼不好。
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假如有一天，你遇見瑞恩這樣活得很“輕”的人，也千萬不要鄙夷、唾棄他們。
最重要的，請原諒他們的流於表面，和不辭而別。
因為，就像《安和橋》裡唱的那樣：
我知道，
那些夏天，
就像你一樣，回不來。
我已不會，再對誰滿懷期待。
我知道，
這個世界，
每天都有太多遺憾。
所以你好，再見。
閱讀更多 周衝的影像聲色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