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31 他與餘華、蘇童被歸為“先鋒作家”,寫下民國男女愛與痛

葉兆言很喜歡肖全給自己拍的一張照片:在一堵光禿禿的牆前,他穿著白色背心,眉頭緊鎖。那是1991年8月的一天,他帶著肖全去食堂吃飯,午後陽光正好,便在院子裡留影。他記得院子裡有一棵泡桐,一到冬天就會擋住陽光,他總要在某個日子,拿起菜刀,嚓嚓嚓地砍樹。

他與餘華、蘇童被歸為“先鋒作家”,寫下民國男女愛與痛

1991年8月攝於南京。葉兆言很喜歡肖全給他拍的這張照片,當時他常常伏案寫作,所以總是一副疲憊的樣子。

當時葉兆言剛買了一臺電腦——此前他用的是四通打字機,每天拼命打字寫作,“有時做夢也在寫,所以總是一副疲憊的樣子”。直到現在,他仍時刻保持一種寫作的狀態,即便是接受採訪,身邊的電腦也是開著的。他自嘲是“一個熱愛寫作的老傢伙”——每天像工人做工一樣考勤打卡,天色剛亮就坐到書房裡,打開電腦,寫作或者冥想,一待就是六七個小時,“一直到寫不下去才停”。

這一寫作習慣是祖輩留下來的。每當憶及祖父葉聖陶,他的腦海裡都會出現一個畫面:80歲的祖父伏在案頭,有時寫信有時讀書,一坐就是8個小時,天天如此。30多年過去,祖父的背影一直定格在他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這讓我明白一個非常簡單的道理:作為一個作家,你是要工作的。你的姿態就應該是一個人坐在那兒,給別人一個背影。”葉兆言說。就在這日日伏案寫作的背影中,他的書一本一本地出,最新推出的小說便是《刻骨銘心》。

民國兒女們的愛與痛

《刻骨銘心》的故事發生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軍閥混戰,日軍侵華,南京這座城處於風口浪尖之上。城中的青年男女紹彭、麗君、希儼、秀蘭等,在動亂中命運悲歡交織,有人成長為真正的革命者,有人從富貴跌落,在悽慘中結束生命。

他與餘華、蘇童被歸為“先鋒作家”,寫下民國男女愛與痛

葉兆言的長篇小說《刻骨銘心》。

“我的腦子裡總是有很多東西,虛構的、非虛構的;歷史的、現實的。有一天看到‘刻骨銘心’四個字,好像找到了一根繩子,把頭腦中零散的東西串起來。”葉兆言對《環球人物》記者說,這個故事早就有了,只是一直沒有寫。

葉兆言是土生土長的南京人,關於南京的書寫,他早已輕車熟路。無論小說,還是散文,他一直遊蕩在這個城市的歷史與現實之間,有時寫市井小人物的悲歡離合,有時寫大歷史的鉅變滄桑。這次寫《刻骨銘心》,他也將一些南京史實穿插在虛構的故事中間。

主人公紹彭一出場,便在秦淮河邊的桃葉渡,拿著大蒲扇給國學大師章太炎扇風,後者正給一眾年輕人講典故。隨後高雲嶺45號、雨花臺、烏龍潭等南京真實地名一一出現,親身經歷過南京大屠殺的美國傳教士魏特琳也現身其中一章……“感覺不時被點到穴位。”同樣生活在南京的作家魯敏說,她覺得這是一部“最南京”的小說。

但在葉兆言本人看來,這些真實的歷史只是“一種技術活”,“就像空的房間掛上一幅畫,只是點綴。主要是為了吸引讀者,讓他們走進去,看下去。小說不以歷史、掌故取勝,最重要還是它所要表達的內容,它是否能打動人”。

他與餘華、蘇童被歸為“先鋒作家”,寫下民國男女愛與痛

寫《刻骨銘心》時,他常常會想到張愛玲的《金鎖記》。那是一個壓抑的故事:年輕的曹七巧嫁給大戶人家的殘疾兒子,欲愛而不能愛。在財欲和情慾的壓迫下,她變得扭曲、乖戾。丈夫死後,她為控制女兒,讓她養成很多壞習慣,包括抽大煙。後來,女兒遇到心儀的男人,悄悄戒掉大煙,而當男人來求婚時,她說女兒“抽完大煙就下來”。

“為什麼一個做母親的人,要處心積慮地毀掉女兒的幸福?”葉兆言自問,頃刻間又給出答案:“這就是張愛玲的過人之處,她看到了人性中那種無奈的痛。這種痛很揪心,讓人忍不住要嘆息,忍不住要吶喊。”以此為參照,他寫民國時代南京兒女們的愛與痛。

小說後半段,麗君的第二任丈夫馮煥庭,曾是一手遮天的軍閥。日軍屠城,軍隊抵擋不過,他不得不躲在自家閣樓上。一日,眼看自己和前妻所生的女兒錦繡即將被日軍侵害,他選擇站出來,最終被日軍殺害。之後,麗君和錦繡沒了靠山,人生也一點點滑落——一個在窮困和疾病中死去,一個嫁給年長自己許多的劇作家。

寫完後,葉兆言拿給女兒看,女兒邊看邊哭,“後來我告訴她,寫這一段時我也是哭的”。

“文學就是這樣那樣的一些痛,而痛中間始終有善。事實上,有了善才能更確切地感受到痛。痛的底子,加上善,才會更刻骨銘心。”葉兆言說。

俗與不俗,是寫作的重要標準

每每提及葉兆言,難以迴避的是他的家世。

祖父是著名文學家、教育家葉聖陶,父親葉至誠也是作家,曾任文學期刊《雨花》主編。但無論是祖父還是父親,都不曾有意識地培養他成為作家。父親被打為右派後,一度對文學充滿了恐懼,於是從小就教育他:長大後幹什麼都可以,但是隻有一條,不要寫小說。

他與餘華、蘇童被歸為“先鋒作家”,寫下民國男女愛與痛

葉聖陶

“後來之所以成為作家,與我少時的閱讀有關。”葉兆言說。

祖父曾留給父親一個高大的書櫥,把一面牆堵得嚴嚴實實。這面由書砌成的牆,成了葉兆言童年時代最先面對的世界。為了教他識字,父親做了很多卡片,上面寫上端端正正的方塊字。父親忙於工作時,他就拿著卡片,踮起腳站在書櫥前,對著書脊找自己認識的字。9歲那年,因為“文革”,家中的書籍都被沒收,“看著父親借了一輛手推車,將家中的藏書送往指定地點,一趟又一趟”。

3年後,收繳藏書的房間要騰出來給一對年輕人做婚房,那些書有幸被歸還。葉兆言又開始了天天與書相伴的日子,“無聊於是讀書,孤獨然後看小說”。譬如愛倫堡的《解凍》、薩特的《厭惡及其他》、加繆的《局外人》等,都是那一時期讀的,“影響最大的一套書是愛倫堡的《人·歲月·生活》,厚厚六大本,它們斷斷續續地提到一大堆當代作家,對我來說都是活生生可以效仿的對象”。

因為父親的教導,葉兆言從小就沒想過當作家。他喜歡玩半導體無線電,後來還迷上照相機。1974年初夏,葉兆言到北京照顧葉聖陶,為爺爺當了一年“秘書”,和他聊天,陪他和朋友見面,在他身邊亂看書。“爺爺說《戰爭與和平》好,我就讀《戰爭與和平》。他說巴爾扎克好,我就讀巴爾扎克。這樣的閱讀,有一個好處,讓我武裝到了嘴皮子,可以到處賣弄。”

有一次,他看到爺爺的案頭上堆著一摞厚厚的小說手稿《李自成》——當時很多作者將作品送過來,指望葉聖陶在語文上把把關,他拿起就讀,“一口氣讀完後,爺爺問我感覺怎麼樣,我也說不出好壞,只知道故事挺好看”。8年後,由姚雪垠所著的《李自成》(第二部)獲得首屆茅盾文學獎。

也正是在那段時間,葉兆言深受堂兄三午的影響。“談起文學的啟蒙,三午對我的影響要遠大於父親,更大於我祖父。”三午是一位詩人,和北島、芒克、多多等都是朋友,這些人後來都在詩壇名震一時。

他與餘華、蘇童被歸為“先鋒作家”,寫下民國男女愛與痛

少年葉兆言(前中)和祖父葉聖陶(前右)、父親葉至誠(後右)、母親姚澄(前左)及堂兄三午在一起。在文學上,葉兆言覺得堂兄對他的影響要遠大於父親和祖父。

有一陣子,葉兆言整天纏著三午給他講大仲馬的《基督山伯爵》。三午很會講故事,每每講到關鍵時刻就突然停下,然後讓他買菸,為此花了他不少零用錢。“但這種賣關子說故事的方法顯然影響了我,告訴我應該如何去尋找故事,如何描述故事,如何引誘人,如何剋制,如何讓人上當。”

在三午的影響下,他很早就知道並熟悉那批朦朧派詩人,讀過、抄過他們的詩,甚至有過一個短暫的文學理想——成為一名像多多那樣的詩人。他至今仍記得三午拿著多多的詩,大聲地朗讀,然後大喊一聲:“好,這一句,真他媽的不俗!”

“當年那些讓我入迷的先鋒詩歌,奇特的句式,驚世駭俗的字眼,都成為我文學的底牌,也是我最原始的文學準備,是未來的我能夠得以萌芽和成長的養料。”葉兆言說,從最初接觸文學開始,他的文學觀就是反潮流的,“要持之以恆地和潮流對著幹,要拼命地做到不一樣,要‘不俗’。”

俗與不俗,後來成為葉兆言寫作時的重要標準,一直到現在。

從北京回到南京後,葉兆言進入工廠做鉗工。1977年,國家恢復高考,他便自學高等數學、微積分,準備考醫學院。但因為眼睛受過傷,體檢不合格,只能選文科。第二年,他收到南京大學中文系的錄取通知書,父親沒有一句祝賀,只是感嘆了一聲:“沒辦法,又要弄文了。”

寫什麼都被髮表

對作家也是一種傷害

《刻骨銘心》的最後一章,名為“有點多餘的匆匆結尾”。葉兆言在其中提到了自己的長篇小說《沒有玻璃的花房》,在這一作品中,他寫到過一個叫李道始的人——戲劇學校副校長,也是《刻骨銘心》中錦繡夫婦所在的學校領導。

“一個作家的寫作是連續的。其實我還有一點小私心,想讓讀者去看我之前的作品。我從不過高估計自己,每一次寫作都很用力,都把它當作對以往作品的拯救。”葉兆言說,在寫作這件事上,他從來不是一個信心十足的人——即使到了現在,還是不太相信讀者已真正接受了自己。

他與餘華、蘇童被歸為“先鋒作家”,寫下民國男女愛與痛

2018年5月20日,葉兆言接受本刊記者專訪。(《環球人物》記者 侯欣穎 / 攝)

上世紀70年代末,葉兆言開始偷偷摸摸地學寫小說,因為“不相信自己能寫好”。他曾寫過短篇《白馬湖靜靜地流》,寄給北島,想試試看能否在文學雜誌《今天》上發表。北島給他回了信,說小說寫得不好,建議他可以嘗試多寫一些詩歌。

他沒有聽從這一忠告,仍斷斷續續地寫小說,偶爾也有發表,但基本上沒有任何反響。“大部分寄出去的小說,最後像放飛的鴿子一樣,一隻接一隻地又飛了回來。”到了80年代末,他的中篇小說《棗樹的故事》和《夜泊秦淮》發表,引起文壇轟動,人們這才知道了葉兆言。

《夜泊秦淮》是葉兆言寫作生涯上的轉折點,“好像我面前有一堵牆,突然開了一扇窗戶,我從窗口可以看到無限的風景”。這部作品講述從清末到上世紀40年代,南京城裡小戶人家的悲喜傳奇,士紳門第裡的情慾角逐,將軍閥舊妓、腐儒名士、貴婦名媛諸色人等寫得活靈活現。“戲仿民國春色,重現鴛蝴風月。”著名學者王德威曾如是評價。

那個年代,正是文學最為風光的年代,小說家、詩人都是青年人追捧的偶像。同一時期,馬原、餘華、蘇童、格非等青年作家紛紛登上文壇,葉兆言和他們一起被冠上“先鋒作家”的稱號。

“我希望自己千萬不要被某一種理論預設限定,儘量不要作為某一個流行派別中的一員。”回望80年代,葉兆言有諸多感慨——畢竟那裡有一代人最好的青春年華,但也並不留戀,“先鋒成名之日,就是先鋒消亡之時。但先鋒的姿態要一直在,真正的好作家永遠都應該是革命者。”

之後的每一次寫作,葉兆言都試圖與之前不同。他在《花影》《花煞》中寫懷舊神話,在《古老話題》中講犯罪故事,《沒有玻璃的花房》則是成長小說。到了《刻骨銘心》,他選擇在結構上另闢蹊徑,寫了一個與小說無關的“冗長”的開頭,講述了兩個現代故事——一個與無性之痛有關,一個與失去語言之痛有關,但都刻骨銘心。

他與餘華、蘇童被歸為“先鋒作家”,寫下民國男女愛與痛

“寫作必須要冒險。”葉兆言說,他記起小時候看露天電影,草地上扯一塊大白布,天一黑人們都聚集在幕前,盯著那塊白布張望。他則常常跑到銀幕之後,默默地研究倒影,“生活和寫作也一樣,總需要我們換個角度重新思考”。

就這樣,他時刻保持著警覺和清醒,“永遠寫作在文學圈之外”。“因為文壇是世故的,它把所有的成功寫作者都納入自己的範圍。但寫什麼都被髮表和承認,其實對作家也是一種傷害。”

這段日子,葉兆言正在為非虛構作品《南京傳》收尾。他從三國寫起,寫重大歷史關頭南京城裡的人和故事。起初他拒絕寫,因為想要回避南京。琢磨許久,他找到一個新的角度,便有了野心——通過南京這扇窗戶來寫中國的歷史。

生於南京,長於南京,他並不喜歡將自己和南京綁在一起,但也在寫作中認清了現實。“作家寫作、從事文學活動,腳下必須要有一塊堅實的土地。南京就是我的土地。”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