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2 忠厚風度,士氣為上

2020年初,從微信上驚聞嘉銘先生噩耗,徹夜難眠。往事歷歷在目,痛徹心扉。“音容笑貌今猶存,斯人已逝陰陽隔”。一直想寫點什麼,千頭萬緒,卻無從下手,擔心自己蒼白的文字,反而會留下遺憾,不如藏在心底,有個念想。思來想去,我覺得還是應該在悲思中寫些許文字,讓鬱積和縈繞的心事得以宣洩和釋放,悼念亦師亦友的嘉銘先生,讓更多的人瞭解這位學者的為學與為人。

我知道嘉銘先生,還是在上個世紀70年代。那時,我正在康定師範學校上學,對籃球排球頗感興趣。週末,常到康定大禮堂前的球場看比賽。當時康定有幾支籃球隊很有影響,如甘孜州建築公司、運輸公司、康定師範、康定中學等。嘉銘先生是甘孜州建築公司籃球隊的主力,看著他在球場上騰挪轉移,健步如飛,輕鬆投籃,佩服至極,就像今天的粉絲崇拜偶像,感覺遙不可及。

緣分就是如此神奇。沒想到我在中央民族學院藏族研究所(後為中央民族大學藏學研究所)工作後,第一次回家鄉調研就巧遇嘉銘先生。那是1987年5月的一天,我和同事在甘孜州調研,到了新龍縣。這裡舊稱瞻堆,民風彪悍,人傑地靈。我們當時在甘孜州政協常委、新龍益西寺阿擁喇嘛的幫助下,頗有收穫。當天,在新龍縣招待所住下後,就碰到了也在新龍縣調研的嘉銘先生與康定師專年輕的林俊華、王輝全老師。初識,以川普交流,我們都有點拘謹。直到搞清都是甘孜州的,氣氛才活躍起來。嘉銘先生聽說我們的調研目的後,即毫無保留地談起了他對甘孜藏區的瞭解和認識,可謂如數家珍,爛熟於心。相見恨晚,一番長談,意猶未盡。約定今後保持聯絡,相互幫助。此後,我與先生的聯繫很多,相互間的瞭解也更多。記得他託我買過書,聯繫參加全國性學術團體;我則請他加盟課題組,幫助調研,查找資料。記得當時為課題沒少和他交流,更得到他無私的幫助。他為課題著想,信中多次提出好的建議。

忠厚风度,士气为上

圖為1990年楊嘉銘給作者的一封信

後來,我的學生也多次前往成都拜見,他總是知無不言。學生評價:楊老師真的是康藏研究的活詞典!

劉熙載的《藝概》中曾談到“凡論書氣,以士氣為上。若婦氣、兵氣、村氣、市氣、匠氣、腐氣、傖氣、江湖氣、門客氣、酒肉氣、蔬筍氣,皆士之棄也。”我以為嘉銘先生就是一個“士”,有士氣。他以治學嚴謹的態度和為人忠厚的風度影響了很多人。

他是個有天賦的學者,沒有上過一天大學,完全靠自學成才。“天雨雖寬,不潤無根之草”。他在這塊用磚茶和糌粑養育自己長大的地方,以勤奮修煉自己,飽經滄桑、經歷非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即使年邁體衰,仍日日伏案、勤於筆耕,也就不難理解甘孜州沒上過大學的知青何以成為名校二級教授、民俗學碩士點導師、民俗學學科帶頭人、四川省“突出貢獻優秀專家”。他豐富的學識和豐沛的學養,令其成果積澱著深厚的人文情懷。他解讀文本的功夫、古今文史與文化理論的紮實訓練、學術的造詣等等,使得其博學通達,再加上特殊的背景,讓他更能親身體會研究的樂趣與艱辛。凡此種種都使得他能以比較的視野、鮮明的立場、開闊的胸襟、宏大的心量,來觀察客觀世界,並進行自己的研究。

嘉銘先生看似寡言,卻是個容易動情的人。我們在北京或成都見面,都必須抽時間見面,毫不見外。每每與其交流,談至新發現、新思考,則很容易激動,記得他談到在麗江尋訪唐卡珍品,在丹巴拍攝格薩爾石刻,談到在石渠發現松格瑪尼石經城……情到深處,兩眼放光,神采飛揚,像變了一個人。辛苦的田野工作,艱難的尋寶過程,伴隨著深邃理智的思考和寬展濃烈的抒懷,就是在這種無拘無束的交流中,能真切地體會學者之妙思,之幽遠,使人流連。其間,我總是不由得為先生的睿智激情而擊案,為先生拳拳愛國赤子之心而感動,為先生因為博大精深的藏族文化研究心力交瘁而感懷,為他總能有新的發現而讚歎。他也總是說,你忙,等有時間,我們約好一起去調研!遺憾的是,終未能如願。

忠厚风度,士气为上

圖為2012年8月,作者與楊嘉銘(右一)在丹巴參加學術會議

嘉銘先生著述頗豐,新書一出版,就會馬上給我寄來。在一本本新作中,看不見的是先生埋首苦讀,靜坐沉思,千里跋涉,看得見的則是從青燈歲月中淘洗出來,專屬於先生的獨特文字和精美的圖畫。他簡潔的文字令學思躍然紙上,與圖上的美麗相得益彰。他主持的《甘孜藏族自治州民族誌》《甘孜州穩定與發展研究》都很有影響。歷經多年竭力蒐集,銖積寸累,集腋成裘完成的代表性著作《琉璃刻卷——丹巴莫斯卡嶺國人物石刻譜系》《西藏建築的歷史文化》《德格印經院》《世界屋脊的面具文化》《西藏繪畫藝術欣賞》《康巴唐卡》等則更奠定了他的學術地位。

2017年,他以其在《格薩爾》研究方面特殊的功力和學養,獲得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格薩爾》圖像文化調查研究及數據庫建設。這是對其研究的認可和評價。眾人皆知,能獲得國家重大項目是多麼的不容易,且他已是古稀之年。“民間史詩是屬於全民族的,是民族精神的集中體現。”他的課題意義重大,正因為如此,我作為當時《中央民族大學學報》的主編到西南民族大學開會時專此向其約稿,估計也是他公開發表的最後一篇論文。

記得有位歷史學家說過這樣的話,工作隨時努力,生活隨遇而安。嘉銘先生正是這樣的人。他毫不計較個人得失。我們曾談到他從康定調成都之事,他說原因不少,但最重要的還是為了科研有個更好的平臺。古人言:“沒了得失心,則聲氣舒展,此心與旁觀者一般,何事不濟?” 他就是這樣一種心態,得之坦然,失之淡然。談到一些涉及自己的事,他說:種樹時,認認真真;結果時,隨緣盡興。他是一位擁有家國情懷的社會科學家,始終注意的是攀上雪山,深入草地,掌握大量珍貴鮮活的第一手素材資料,力求在自己的研究中有所創新,儘自己的微薄之力,為中華民族的文化寶庫添一塊磚、一片瓦,猶如前輩學者楊質夫所說,“在浩瀚的藏漢文化交流的大海洋中,我們只能搞一些資料工作和鋪一塊基石,如能做到這一點,此生總算沒有白來!”

2019年6月初,四川省社會科學院牽頭主辦的學術會議期間,我倆還抽出時間專門攀談約一小時。當時,他有病在身,愈加清瘦,但精神還好。我們之間像往常一樣,無話不談。萬萬沒想到,這竟是今生最後一面。去年年底的一個傍晚,我與他通了最後一次電話。他在醫院裡,談到了自己的病情,還言及《格薩爾》研究。那呼吸不勻,虛弱顫抖的聲音讓人心疼,是那種撕心裂肺的疼!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尚未殺青,這位首席專家卻齎志而歿了。惜乎,上天妒英才,人間又失藏書樓。

我常常想起讀過的一段話,歷史總會被無情的歲月悄悄掩去。當我們回首時,已了無痕跡,但總會有一串串熟悉的名字在冥冥中迴盪。他們雖然已經離去,卻還活著,這才是此生做人做到位了!

心潮翻湧,想說的太多太多,還是就此止筆吧。嘉銘先生,一路走好!相信在天上,您一定會見到格薩爾王,繼續您的研究!(中國西藏網 特約撰稿人/喜饒尼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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