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7 談談江西龍母信仰與德慶悅城龍母祖廟的淵源

中國民間信仰研究一直是學術界關注的話題,學者的研究方法與視角日趨多元,學科交叉現象逐漸明顯,成果較豐碩。就龍母信仰研究而言,學者多聚焦於龍母信仰的發源地廣東德慶,討論其源流、信仰傳播及其地域特色等問題,對廣東之外的龍母信仰傳播雖有涉及,但對其在傳播過程中的祖庭認同與變異則未有深入關注。本文擬討論唐代以來江西仕宦對龍母信仰接受時的複雜心態,以期揭示正統文化對民間信仰的統攝聚合作用。

盧氏與唐代江西龍母信仰的確立

龍母信仰最早見於南朝宋沈懷遠《南越志》記載發生在秦朝嶺南。大約於唐中期從嶺南德慶傳入江西地區,唐代盧肇撰《閱城君廟記》對此有明確記載:

昔者秦毒天下,鬼神乏主,英精怪質,潛躍失次。故龍遁乎漲海之涯,託乎嫠姥之室……姥既耽之在手,覆之以衣。一夕,威靈慾震,雷電皆至,龍遂育焉。厥後,姥以母,龍以子,提護縈繞,如乳如嬉……而姥亦逾乎鮐鯢,克慎厥化。姥無姻戚,閱城人葬之水涯。惟龍乃寓形於人,衰杖如瘵……謂人曰:藏我母卑矣,他日潮水齧之,非葬之所也。其將假爾馬牛為役,以遷於塏爽。一夕,風雷大至。明日視之,則姥之封若覆夏屋矣,在於山巔。……閱城人立姥及龍之象,以禮祠之。

盧文是目前所見最早詳細記載江西龍母信仰源自嶺南的文獻,將龍子葬母於漲海之涯的山巔,閱城人“立姥及龍之象”祭拜。從秦發展到唐代,“今乃有龍伯、龍叔、龍季焉。伯則舊也,叔、季不知何代相踵而來也,今皆在閱城。……姥,溫姓,閱城人也。閱城為秦南越邑,民謂之曰龍母。龍母古矣,其言甚質,吾思以文之,追書姥為閱城君焉”。說明閱城龍母祠建於秦朝,到唐代又添加了叔、季兩條龍。盧肇的“閱城君”即是秦朝南越龍母溫氏。唐代嶺南官員劉恂也說:“溫媼者,即康州悅城縣孀婦也”。盧、劉皆為唐人,但記載龍母生活地卻有“閱城”“悅城”的不同。盧肇或許是誤寫,卻為歷代江西士人所繼承。

盧肇是唐代宜春人,其祖上為范陽人。唐初屬大族,貞觀頒佈《氏族志》後,江西盧家地位有所下降,盧肇在給弟弟的詩中說:“去日家無擔石儲,汝須勤苦事樵漁。古人盡向塵中遠,白日耕田夜讀書。”讀書是為了科舉,目的是提升家族地位,盧肇本人於“唐武宗會昌三年(843)以詞賦魁天下,仕至集賢院學士,歙州刺史”。盧肇能中狀元,與族叔盧萼督促分不開。

盧肇文的依據來自盧蕚,“予於府君為宗侄。予為兒,而府君多之曰:乃異日其聞乎?故悉始終龍姥之事,及載府君置祠之旨焉”。府君即盧蕚,唐元和中游宦南越,“嘗夢龍伯謂之曰:君將宰邑江西,其致我焉。許之。及太和五年(831)歲在壬子,府君來宜春,遂立祠於邑東昌山津右。”據南宋《寶刻類編》記載,盧肇文於唐大中三年(849)十二月立碑於閱城君廟內。時距唐開元年間張九齡開通大庾嶺已過百年,說明江西閱城君信仰是經大庾嶺入贛江傳入宜春。

盧萼任職宜春令間,又得到龍伯護佑,“始至,遇邑大飢,令豪族以陳積周賑貧民,故得不佻不病,不橫不流,民從其化矣。夫神物蒞乎陰,府君之美政,惟龍之輔乎?”盧蕚的“美政”,被認為是龍伯相助。通過盧蕚受龍伯護佑的演繹,龍母信仰漸漸在士民間傳播,唐代士人詠“厚顏蒼水使,深謝閱城君”。蒼水指今兩廣交界的西江,閱城君則指宜春昌山龍母。據此可知,唐代江西龍母信仰來源於嶺南西江流域。

盧肇在文中還突出龍之孝,“伊姥何慈,惟龍克孝。如持天綱,示越人教。涕洟封樹,有禮有容。豈惟神物,是謂孝龍。孝龍之靈,宜崇宜薦。……龍有孝思,俾民敦睦”。這可能與唐武宗滅佛有關,時滅佛理由之一,就是佛教倡導“天子不朝,父母不拜”,這與儒家忠孝觀格格不入。孝龍無疑對官員理政和民眾行孝有積極意義,迎合了王朝忠孝觀,確保了龍母信仰的正常傳播。

可以說,唐代龍母信仰在江西的傳播,與盧氏家族有密切關聯。而龍母信仰傳播擴大又加強了盧家的社會威望。盧蕚為宜春令,盧肇是當地首位狀元,叔侄兩人對龍母信仰的唱和,為盧家贏得了社會資源,盧肇子盧文秀,“鹹通中進士,為長安令,有聲”,其聲望不在盧肇之下。盧肇族子盧邈於唐末舉進士。與此同時,盧氏又與當地名宦聯姻,據雍正《江西通志》卷72《人物》記載,盧文秀與宜春易重家結秦晉之好,易重為唐會昌進士,官至大理評事。盧家構建的這一網絡,對龍母信仰的進一步傳播有正面意義。宜春閱城君因盧萼的夢、盧肇的記而流傳,盧氏在江西借龍母信仰以及科舉而成為地方大族。

宋元江西仕宦形塑龍母的細微變化

兩宋時期,王朝試圖通過對民間祭祀神祗的敕封來加強對地方控制,悅城龍母不斷受到朝廷敕封。慶曆年間,江西新喻人進士蕭注任番禺縣令、邕州知州,他少時隨父親到過德慶龍母廟,“少侍父之官康州,過悅城,題□□□:五龍兄弟古英名,今日拏舟過悅城,莫向草茅久盤屈,早施霖雨治蒼生。”反映了康州(即德慶)祭拜龍母的場景。

從北宋開始,江西行政建制有所調整,宜春縣的神龍、招賢、豐樂、文標等10鄉被劃出設分宜縣。悅城君祠因此被劃入分宜。皇祐五年(1053)袁州知州祖無擇作《次分宜》詩云:“分得宜春地,東偏一晝屏。洪陽仙洞古,龍姥故祠靈”。其中“洪陽仙洞”系“世傳晉婁陽葛洪修煉於此”,“龍姥故祠”指龍母。至於“閱城君廟”何時改龍姥祠,史料闕如。龍母故祠靈應反映了龍母信仰在當地獲得了官民認可。南宋江西龍母信仰又由北宋“龍姥故祠”變為“聖姥廟”。淳熙五年(1178)進士、豐城人甘同叔(字叔異)曾於嶺南桂州、荔浦任職,撰《題昌山聖姥廟》詩描述分宜龍母如下:

分宜古縣環清溪,重岡復嶺如奔馳。行逢山斷水流處,越城廟枕山之西。我來落日在前嶺,摩挲一讀盧肇碑。……

碭山雲氣望不見,神物乃降江之婺……

廟門開闔風颸颸,千年萬載龍居之……

好施膏澤與六合,豈止但慰袁人思……

詩中的秦朝、盧肇碑、閱城廟等,明顯將分宜閱城君與德慶龍母信仰聯在一起。而“碭山雲氣望不見,神物乃降江之婺”,則暗示龍母誕於婺水,“廟門開闔風颸颸,千年萬載龍居之”,顯然指始建於德慶的龍母廟,但作者隱去盧肇“漲海之涯”的字樣。“好施膏澤與六合,豈止但慰袁人思”,強調龍母施澤天下,因此對之思念也不限於袁州。甘氏的描述明顯存在龍母誕生在江西的印象。

南宋將分宜昌山龍母祠稱為“聖姥廟”,在紹興年間臨川曾季作《題昌山聖姥廟》又得以再現,“嶠南道上閱城邊,發露光芒自神姥。當年龍為神姥兒,人耶龍耶媼未知……媼方知兒是龍子,扼腕嗟呼愁不已……里人相率為封樹,孤墳突兀瀕江邊。龍為人形服衰麻,哀哀念母情如加。……由昔至今過千歲,媼猶廟食江之涘。”宋代朝廷賜德慶龍母廟額“孝通”,封永濟夫人,故悅城龍母廟多稱“孝通廟”或“永濟宮”。明清廣東方誌一般以“龍母廟”名之。曾氏描述的昌山龍母與廣東悅城幾乎一致,但實際是指昌山聖姥廟。龍母知龍子身份的橋段在南宋張維描寫德慶悅城龍母時即說:“(龍子)久之復來,遍身生文鱗,有五色,頭有雙角,夫人與鄰里始以為龍”。而“嶠南道上閱城邊”的“嶠南”“閱城”,讓人聯想到德慶。但從詩名看,整首詩描述的是分宜昌山龍母故事,作者有意模糊江西龍母的源頭。

宋元江西龍母信仰除分宜外,與分宜毗鄰的新淦縣也有龍母廟。其與分宜龍母之關係,史料不詳,但與德慶龍母關係密切,“孝通廟在新淦縣南八十里峽江鎮。相傳秦時有溫媼經程溪,得巨卵,蔵於家,生七龍,放之江。……媼死,葬程溪,將圯。一夕,雷電遷之高岡,鄉人為立祠。唐賜廟額曰孝通。元揭傒斯有記,舟人往來必致禱焉”。這則明初史料提及元代江西豐城人揭傒斯(字曼碩),其“曾祖光朝……累贈嘉議大夫、禮部尚書、上輕車都尉,追封豫章郡侯……父來成以邃學篤行,見推前輩,先賜諡貞文先生,贈中奉大夫、江西等處中書省參知政事護軍,追封豫章郡公。”元代江西還以揭來成諡號建貞文書院。揭家在江西是名門大族,揭傒斯《孝通廟記》為明代以後粵贛書寫龍母的重要文獻之一。節引如下:

臨江新淦之上游有鎮曰峽江鎮,有龍母祠曰孝通之廟。古祠在今徳慶之悅城鎮,峽江受吉、贛、南安諸水,又豪商大賈之所會,兩山如束,水勢湍悍,歲數壞舟楫,必有嘗受神賜於嶺海之間,而分祠以厭水患,然不可考矣。凡舟楫上下,水旱疾疫,必禱焉。至大二年(1309),鎮民唐文壽既倡義以敞其樓,延祐改元(1314),王友忠復新其殿。至元二年(1336)丙子之夏,餘扈從上郡廬陵龍立忠始介、臨江孔思濟及其郡人李源,請志麗牲之石。夫作於始封之廟,則有唐宋之碑,今作於分祠,必概見神之始末,俾乞靈者知所本也。按唐李景休、趙令則碑,為秦溫氏之媼,漁於程溪……

宋之時,吾裡有孫先生伯溫者攝象州,守部餉襄淮,渡巢湖,大風濤,幾覆舟,先生朝服拜於舟,龍若出,答拜水上,風立止。

從至大二年唐文壽“敞其樓”看,峽江孝通廟可能建於南宋。揭氏既沒有提及盧肇,也未沿襲宋代江西士人的分宜“聖姥廟”,而是回到了宋大觀二年(1108)朝廷賜德慶龍母廟額“孝通”。他所言的程溪、唐宋碑,在北宋元豐乙丑(1085)春,德慶州判張維撰《永濟行宮記》有說明:“永濟夫人龍母溫氏者,晉康郡之程溪人也。其先不可得考記……唐太和中,李景休、會昌趙令則刻文於碑,詳矣”。

可見,元代新淦龍母廟在名稱上與德慶孝通廟同名,且揭氏所引論據也是德慶龍母。據康熙《新淦縣誌》卷1《輿地志》記載,新淦縣設於秦朝,峽江鎮隸新淦縣轄。宋元新淦由吉州劃歸臨江(軍)路管轄,元朝升新淦縣為州,峽江鎮屬新淦轄,為吉、贛、南安諸水相匯之地,最終進入贛江,成為南來北往豪商大賈匯聚地,所以才從德慶悅城龍母廟“分祠”峽江“厭水患”,具體情形已“不可考”。

因峽江鎮孝通廟為分祠,故揭文對德慶龍母廟詳細追述。作者在文中穿插宋代豐城人孫伯溫在嶺南象州運輸糧餉遇風濤,因祭龍而獲平安,無非是表達嶺南祭拜龍母的普遍及龍母對舟楫之人求助的靈應,為峽江從德慶“分祠”提供證據。仔細閱讀揭文還發現,他並沒有提及宋代江西士人一直引述的盧肇文,儘管新淦縣峽江、分宜在元代分屬臨江路、袁州路管轄,兩地毗鄰且都處於贛江支流,但揭氏卻直接證明峽江孝通廟從德慶分香,這可能與德慶龍母歷來受朝廷敕封有關。揭氏之說還與德慶當時已劃歸江西行省管轄有關,時江西行省設置已50多年,贛粵邊界的模糊使江西士人書寫龍母時沒有了約束。

可見,宋元江西龍母信仰已不限於分宜昌山,而又出現新淦的峽江鎮。從源頭看,兩地龍母廟都從德慶分香而來,但宋代士人對分宜閱城君廟與德慶關係的描述明顯沒有元代直白,可能是宋元江西和廣東在行政建置上的變化有關,元朝江西行省覆蓋了包括德慶在內的廣東絕大部分地區,揭氏對龍母書寫沒有必要像宋代那樣遮遮掩掩,而是光明正大地承認江西龍母與德慶一脈相承。也就是說,從唐至元,江西仕宦在書寫本地龍母信仰時有所變化,唐代與元代均直指江西龍母分香於德慶,而宋代則有些模糊。

宋以後,江西龍母傳說已不限於分宜和峽江兩地,其他區域也有龍母傳說,但與此兩地的傳說已經有了本質不同,龍母為江西本土故事有所上升。北宋呂南公於熙寧中著《灌園集》記載建昌軍南豐縣龍母墓,“熙寧間,農夫遊,賤妻劉浴於溪,遇黃犬,迫之有娠,產兩鯰魚,以大缸貯之。須臾,雷電晦暝,魚失所在。後三日,劉亦死,葬溪東磯阜之上。數日雨,溪大漲,眾見兩魚循繞墓所,疑以為龍也。”呂氏未用俗傳等字樣,但所言並未逃脫德慶龍母故事的漲水、龍繞墓等母題。南豐龍母墓後續如何,文獻缺失。

至少從元代開始,南昌府武寧縣伊山又流傳伊叟豢龍故事,情節與之前龍母傳說類似,“俗傳有伊叟獨居山中,織履為業。一日,石洞湫水湧出一卵,其大如碗,叟得之以為寶。朝夕愛護,歲久,出一蛇,棄之不去,遂養之,久而漸大。叟死,蛇成龍,湧回沙石瘞之乃去。”“俗傳”顯示了故事久遠。而從洪武二年七月武寧縣令盛文鬱作《叩龍湫禱雨》,可判斷伊叟故事至少始於元代。明嘉靖初年伊山還建伊叟祠,“以為鄉人禱雨之所”。康熙六年(1667)《武寧縣誌》收錄了明代一系列有關伊叟與龍的詩。伊叟故事在乾隆時發生微妙而關鍵的變化,即伊叟被上溯到秦朝,與德慶龍母接軌。

伊叟,秦時人,避地武寧山中。嘗於石湫拾一卵,大可數升,五色晶瑩,異而伏焉。歲餘,產一龍,僅尺許。鱗角差具,養之湫中,甚馴狎。後叟死,鄉人痊之宅左,此龍盤旋墓道,狀若悲慼。是夕,風雨大作,湧溪石為叟成墳而去,其石壘嵌甚固,至今馬鬛若新。這裡去掉了“俗傳”,直接說伊叟為秦人,除地點和人物不同外,其他關於龍的故事與德慶龍母沒有區別,伊叟和龍母皆獨居,死後均有“鄉人”安葬。伊山伊叟與德慶龍母故事情節有太多重合。伊山除了有伊叟墓、伊叟祠等遺蹟外,後又發現伊叟舊宅,道光《武寧縣誌》卷17《古蹟·伊叟舊宅》記載,“縣西北三十里伊山之巔,遺址至今存焉”。伊叟豢龍的源頭是德慶龍母,“按《袁州府志》盧肇記,唐時有溫媼者,經程溪得巨卵藏於家,生七龍……媼死,葬程溪,水衝擊。一夕雷雨遷之高岡,鄉人因為立祠,額曰孝通廟。事與伊叟相類。伊叟墓石壘嵌甚固,尤為奇特”。這個引述表明溫媼為德慶程溪人,伊叟傳說從側面反映了民間信仰在傳播過程中的複雜性。“伊叟”故事的關鍵是將龍母由女性演變為男性,這個改變其實在盧肇《閱城君廟記》已見端倪,盧肇將龍母書為“閱城君”,同時說盧蕚託夢是龍伯而非龍母。唐代以來江西龍母信仰與其說是龍母,不如說是龍伯,“祠當祀龍伯,而舊名龍母,蓋崇其所報也”。江西建構了以“龍伯”為主角的閱城君廟,廣東則以“龍母”為主角的孝通廟。但不管江西對龍母祭祀形式如何變化,卻始終強調“孝龍”,因而又不斷向德慶孝通廟看齊。

明清江西龍母信仰認同過程中的雜音

明代以來,贛粵兩省各為政區。元明鼎革之後,明初江西仕宦開始對峽江鎮龍母廟進行修葺,明代天順三年(1459)成書的柯暹《東岡集》對此記載說:

世莫不以文章之託於金石者為最堅也。今觀侍郎周公跋元揭文安公《孝通廟碑》謂:舊碑既毀而墨本尚新,乃重刻石,命其子立於峽江鎮祠,則其壽於天地間者不在於金石,而在於文章也。……又其弟恂友、子仁俊,求中書許公鳴鶴所書。

峽江孝通廟揭氏《孝通廟碑》在明初已毀,周侍郎命子重刻豎立。“侍郎周公”即周忱,江西吉水人,永樂二年進士,曾任工部右侍郎、巡撫南直隸等職。許鳴鶴,江西廬陵人,官中書舍人,“行草沉著可愛。”柯暹於宣德七年(1432)任吉水知縣。據此,這項由官宦共同力的工作大約在宣德年間完成。

明正德以後,江西士人在梳理龍母信仰源頭時,其心態也較複雜。嚴嵩纂正德《袁州府志》卷5《祠廟》以盧肇文為藍本,“相傳有閱城人溫姥者,產龍伯,有靈異,閱城人祀之。唐太和間,盧蕚嘗夢龍伯……盧肇記。”嚴嵩是分宜人,他書寫分宜龍母即以盧肇文為基礎,但並未明晰與嶺南的關係。嘉靖《江西通志》卷22《祠廟》則分別記載了峽江孝通廟和昌山閱城君廟,前者完全抄錄《大明一統志》,不贅;後者“在分宜縣西昌山渡,相傳有閱城人溫姓者,產龍伯,閱城人祀之。唐太和間,盧蕚嘗夢龍伯……”。嘉靖《臨江府志》孝通廟也抄錄《大明一統志》。嘉靖《袁州府志》則抄錄嚴嵩版方誌。可見,正德、嘉靖年間江西方誌對龍母信仰來源記載都沒有像盧肇和揭傒斯那麼直白。

嘉靖之後,江西方誌甚至對前人記載的龍母故事產生懷疑,隆慶《臨江府志》直接“存疑”峽江孝通廟,“此事誠茫昧。然據揭傒斯記謂,溫媼慈而龍報以孝,此斷幻以理者也”。這種不自信,與同一時期廣東形塑龍母形成對照,嘉靖時德慶州“四鄉皆有行祠,累朝封贈,各有誥命。洪武初封曰程溪龍母之神”。“洪武初”指洪武九年豎明太祖《奉天承運碑》,每年五月初八“有司致祭”,形成龍母誕;又傳說永樂間德慶州判官徐行夜夢龍母而塑龍母像。夢遇龍母應是廣東士人沿用盧肇文的情節,廣東士人還強調唐李景休、趙令則刻碑記載悅城龍母,李景休生活年代較盧肇早兩百多年。廣東士人還在康熙、乾隆、嘉慶多次纂修《悅城龍母廟志》,坐實悅城龍母廟為祖庭的地位。

明中葉以來,江西龍母信仰出現的不同說法,影響了民眾對龍母的印象。康熙初,袁州知府施閏章考察分宜龍母廟說:“土人呼曰聖母,問之莫知所”。清代江西龍母信仰已從原來的袁州府分宜、臨江府峽江等地逐步向江西南部延伸,如吉安府廬陵“孝通廟在儒林鄉第十都,即龍母祠”;南安府“龍母祠在府治東一里廣化院左,郡人水旱疾疫求嗣者禱焉”。南安府與廣東南雄、韶州接壤,韶州仁化縣至少在宋代就建廟祭拜龍母。史料對吉安和南安的龍母祭拜較簡單,清代江西士人仍關注分宜和峽江的龍母。施閏章《孝通廟記》在描述將分宜聖母廟改為孝通廟緣由時引述盧肇文說:

自覽郡志得盧肇氏《閱城君廟記》,其言頗怪。……袁州介在江西險僻之境,舊稱蛟龍窟宅……昌山峽古來謂之傷山,以其石齒銛厲,度舟多破溺也,迄今舟人上下恃神以無恐……廟當祀龍伯,而舊名龍母,蓋崇其所報也。盧氏改書閱城君,謂母閱城人也。考《方輿圖記》古越城在廣東之德慶州,有溫媼墓,載媼死瘞江陰,龍子嘗至墓側,縈浪轉沙以成墳,與盧記小異。又按揭傒斯作《峽江龍母祠記》稱大觀二年賜額曰孝通之廟。古祠在悅城,盧以悅為閱者,誤也。餘謂孝通之名正而可風,乃更榜曰孝通廟。

施氏說盧文“其言頗怪”,是基於對宋元文獻考辨的結論。他指出龍母古祠在嶺南,且大觀二年賜額孝通廟也是針對悅城而言。他認同揭傒斯的峽江龍母信仰源於德慶說,故把昌山閱城君廟更名孝通廟,這就使江西與嶺南在祭拜龍母脈絡上相通。施閏章的碑記寫於康熙六年,後由繼任者袁州知府李芳春率手下官員將之立碑豎在孝通廟內,說明清初官府對龍母信仰的重視。昌山龍母廟歷經多次變革,終於在康熙初又回到嶺南孝通廟的軌道上。

峽江鎮處在多江匯合處,嘉靖五年(1526)由鎮升格為縣。康熙《峽江縣誌》記載的孝通廟則抄錄揭傒斯《孝通廟記》,但有意刪去“古祠在今德慶之悅城鎮”、“分祠於此”等與廣東相關信息。也就是說,當分宜在積極認同德慶龍母時,原本認同德慶龍母的峽江卻開始了離心傾向。乾隆《峽江縣誌》編者對此批評說,“按《文安記》稱古祠在今德慶之悅城鎮,德慶州屬東粵地。峽江既無程溪水名,又無龍母舊墓,則文安公所稱必有嘗受神賜於嶺海之間,而分祠於此,以壓水患者,其說信矣。佟志於記,節去此段,殊失考”。所謂“佟志”即康熙《峽江縣誌》。乾隆版認為佟志刪除揭文古祠在德慶“殊失考”。乾隆《峽江縣誌》主修之一張九鉞曾任南豐、峽江縣令,並作《擬龍姆樂歌六章》頌揚昌山龍母,但在引用盧肇文時卻將德慶龍母墓說成是移葬昌山:

昌山峽龍姆廟,唐盧肇《閱城君廟記》敘姆溫姓,秦時人……姆以壽終,鄉人葬之江岸。忽有丈夫衰絰來,悲哀盡禮,葬畢,墓為江漲所齧,夜徙之昌山巔,遂立祠祀姆,以龍配饗。唐賜額曰孝通廟,歷著靈異。餘數往來豫章,無風波之恐,感神德,乃作樂歌六章,紀其事焉。

作者援引盧肇文,但並未明說龍母信仰源於德慶,而“夜徙之昌山巔”則誤導溫媼墓在昌山巔,明顯在剝離昌山龍母廟與德慶的關係。《擬龍姆樂歌六章》後被收入同治《分宜縣誌》時改名《湖南張九鉞昌山龍姆歌辭六章》。這一改動並非張九鉞原意,而是同治方誌編者所為。

江西士人首次有意識地將分宜、峽江和德慶龍母信仰聯繫起來考辨,是乾隆十七年(1752)進士、江西分宜人林有席撰《分宜昌山龍母事狀辨》:

予邑以宋時分自宜春得名。邑治上游二十里有昌山山脈……下有閱城君廟,唐宜春令盧公蕚所建也。邑人盧公肇字子發,與蕚敘族誼,自稱宗侄,應命為之記,而系以銘,書龍母事甚悉。考江西通志》臨江府轄邑之峽江,亦有龍母祠,改稱孝通廟。元豐城揭公傒斯作記。國朝湖西守道施公閏章……道經分宜之昌山謁神祠,刻盧公閱城君舊碑記於廟闑門左,援峽江例,易名榜曰孝通廟……餘既為此辨,又得唐代劉氏恂《嶺表錄異》三卷,首卷內龍母一條,與《廣東通志》有同有異……

林有席指出盧肇文存在的錯訛,證明了昌山龍母與峽江、德慶的傳承關係。與林有席同一師門的嚴思濬曾在廉州府靈山任職,他在《閱城君廟尋盧子發碑》中表達了相同的態度,“嬴顛劉蹶幾興壞,閱城君廟巋然在。……漲海孤厓雲氣白,何年婺母降幽宅。……我來再拜媼龍祠,摩挲更讀盧公碑。”嚴氏承接盧肇“漲海孤厓”,明示昌山龍母源自嶺南。晚清江西士人主動將江西龍母向德慶龍母靠近,最典型的是同治《分宜縣誌》在龍母廟後附廣東《悅城秦龍母墓碑原文》並加按語:“此碑與唐盧子發《昌山廟記》亦大概相同,而此較詳焉。於唐宋明封號歷歷可稽,則更補盧、施二記之所未及者也”。也就是說,分宜縣龍母廟中豎立了廣東悅城的碑文,以此補之前文獻的缺漏。即便如此,分宜縣至少自晚清以來,其龍母誕還是與廣東德慶分道揚鑣,“昌山為邑之上游,當吳楚之衝。唐立有龍母閱城君廟,每逢八月十三日聖母誕辰,朝謁晉香,古廟為之塞道路,絡繹不絕”。而廣東悅城龍母誕則在五月初八日。據此可知,民間信仰經過仕宦長期的形塑而發生了變化。

結語

江西龍母信仰自唐中葉由廣東傳入,經歷了由宜春閱城君廟到宋代分宜龍姥故祠、聖姥廟,明代聖母廟,直到清初才改稱孝通廟。與分宜毗鄰的峽江自宋代以來龍母祠廟一直使用王朝敕封德慶的孝通廟。分宜和峽江的龍母信仰源頭最終被追到廣東德慶。與此同時,宋元以來,武寧伊叟傳說盡管與德慶龍母信仰有差異,但故事情節始終有德慶龍母的影子。從唐代至清前期,江西各地龍母信仰在傳播過程中,由於地理空間分佈的不同而出現變異,但大多沒有擺脫德慶龍母本源的痕跡,江西籍仕宦對分宜龍母信仰懷有一種本地化傾向,試圖抹去德慶元素。不過,由於宋代以來朝廷敕封龍母始終是德慶,所以他們在處理分宜龍母時,又總是對德慶龍母採取若隱若現的態度。元代德慶歸入江西行省管轄,揭氏在書寫峽江孝通廟直白表達為德慶龍母分祠。明清江西籍仕宦對本地龍母信仰與德慶的關係並沒有取得一致看法,但對德慶龍母認同卻佔主流。美國學者詹姆斯·沃森在研究媽祖信仰時提出了精英人物在文化整合“標準化”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在江西龍母信仰中,士人基本上按王朝所允准的德慶龍母信仰“標準化”元素進行宣傳,但時有雜音出現,致使龍母信仰在民間社會發生變化。這說明精英人物有時也會從各自利益的考量對“標準化”做些微改動,但始終含有最初母題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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