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1 單田芳:人生其實就一個字,熬

單田芳:人生其實就一個字,熬

著名評書藝術家單田芳於9月11日下午3點30分,因病去逝,享年84歲。

單田芳原名單傳忠,1935年生於天津,後隨父母遷居東北。1955年加入鞍山市曲藝團。“文革”期間下放農村,1979年重返書壇,開始錄製廣播評書和電視評書,風靡全國。至今錄製了百餘部評書作品,在全國近五百家電臺、電視臺播放,聽眾過億。

驚堂木一拍,白紙扇一抖:“咱們言歸正傳!” 人們熟悉他那略帶沙啞的嗓音:“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分解了幾十年,他後來寫了本自傳《言歸正傳》,講述了自己的故事。

單田芳:人生其實就一個字,熬

文|單田芳

為什麼東北出那麼多曲藝人才呢,是不是跟地方文化有關係?趙本山說原來東北太窮,大冷天人們沒什麼事幹,就互相嘮嗑,嘴皮子鍛鍊得特別利索。這話有道理,也是眾多道理之一,我覺得主要還是時勢造英雄。

——單田芳

造化竟弄人

我家是世家。從爺爺輩到父輩,都是搞曲藝的,從小我。外祖父王福義是最早闖關東的那批民間藝人,我母親唱大鼓,父親是弦師,在我很小的時候,父母就帶著我闖關東。來到東北後,分別在營口、瀋陽、長春、齊齊哈爾、哈爾濱等地演出。我跟隨父母居無定所,四處漂泊,全靠我母親天生一副好嗓子,“吼”出了一個名利雙收的小康之家。小時候我就在後臺扒拉著看,就受這個氛圍的薰陶。

舊社會,藝人沒有地位,官欺、民狹、嘎子攪,私官兩面是非多多,作為一家之主的父親上下打點、多方周旋,耗費大量的心血,這是我親眼目睹的———那會兒藝人們演出都不賣票,說完一段書,拿個小笸籮,下去給人斂錢。一段書三分錢,“捧場了捧場了”,就這麼喊。人家愛給就給,不給錢也沒轍。雖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但當時我心裡覺著:這跟要飯也沒啥區別啊,我可不願幹這個。

父親飽受沒讀過書、沒文化之苦,把希望全寄託在我身上。我6歲上私塾,學“人之初,性本善”;8歲上“洋”學,學國文和日文。為我請過一個老學究楊爺爺,為我業餘補課,他巴不得寶貝兒子能早日成材,做一個有大學問的人,找一個令人羨慕的好職業,做一名教師、工程師或醫生,以此改換門庭,徹底擺脫曲藝這個“下九流”的行當。

1951年,一件意想不到的大禍從天而降,在同一天裡,我父親、母親、外祖父、二舅、三舅這些親人,都被公安部門帶走。半年後,母親、外祖父獲釋;父親、二舅、三舅因犯包庇罪,分別被判處6年、8年、5年有期徒刑,父親那年剛好43歲,受其影響,我前半輩子沒得好,成了灰色人物。

好不容易盼著父親快要刑滿回家了,更大的意外又發生了。母親和父親忽然離了婚,把我一家老小扔在了瀋陽。主心骨不在,能掙錢的老孃也走了,我如泰山壓頂,心靈和經濟雙重的壓力可想而知。期間我收到過東北工學院和瀋陽醫學院都給我寄了錄取通知書,可是趕上得場大病,上不成學了。家裡人說,你還是學評書吧。


單田芳:人生其實就一個字,熬


骨肉聚還散

等到父親徒刑期滿回到家中,面對的是一個支離破碎的家庭,愛妻改嫁走了、兒子結婚了,兒媳也沒離開本行,是個說大鼓書的,而且比兒子的年齡大8歲。後來,父親對我坦誠地說:“當刑期滿從監獄回到家時,恨不得一頭撞死,因為我的願望和寄託全沒了,全毀了。”

畢竟骨肉情深,很快,父親原諒了我,但不去鞍山與我同住。他要自力更生,學評書從頭再來,一掃多年依賴妻子掙錢的習慣。可是,這一切努力已經太晚,他一無文化,二來年近五十,想說書,從頭再來,談何容易?很快,他就被瀋陽市曲藝團裁員,轉業到瀋陽市大東區的一個塑料廠,當了一名普通工人。

1969年冬,在等待下鄉的前夕,我自知在鞍山待不了多久,就利用這段空閒,把患病半身不遂的父親接到鞍山,想盡一下做兒子的孝道,這是我們父子倆一生當中最親密的接觸。我和父親幾乎無話不說,相互交心。從兒時起,聊到我入學,又聊到小時候我不聽話、淨淘氣,甚至愛撒謊等等。

我埋怨父親當年出手太重,沒短了冤枉我,打我,還包括打我的兩個師姐(父親的徒弟)。看得出,父親很內疚,脖子上的大筋蹦了幾蹦,極為感慨地點了點頭,發自內心地接受了,接著說:“那個時代都這樣,我那輩兒都是在打罵聲中長大出徒的。唉,老貓房上睡,一輩傳一輩;另外,打徒弟的事兒,都說‘打戲子打戲子’,你不打,她們出不來呀。現在看來,過去做得的確是太過分。”

父親和我面對面地坐著。我望著他那日漸消瘦的五官,那對突出的眼睛,滿是刀刻似的皺紋,一頭銀髮及那動作遲緩的肢體……不由得悲從中來,淚灑衣襟。

我很想讓他頤養天年,可惜那時我的政治生命已被剝奪,而且,我和老婆孩子,即將被遣送到農村。在我和父親分別的時候,老人家一手拄著棍子,一手撫摸著我兒子老鐵的頭說:“田芳啊,我這輩子算完啦,你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可不能再叫他受罪了啊。不管到農村有多苦,你都要挺著,再苦還能比監獄苦哇?我不心疼你,我是疼我的孫子。他個孩子招誰惹誰了,跟著你們去受那份罪呀。”

我目送父親上了回瀋陽的客車,這是父親留給我的最後的影像。兩年後,父親去世。

單田芳:人生其實就一個字,熬

四海苦漂泊

我在東北呆了幾十年,現在人說,為什麼東北出那麼多曲藝人才呢,是不是跟地方文化有關係?趙本山說原來東北太窮,大冷天人們沒什麼事幹,就互相嘮嗑,嘴皮子鍛鍊得特別利索。這話有道理,也是眾多道理之一,我覺得主要還是時勢造英雄。

東北人本身粗獷,頭腦活躍,有句話講“江北的鬍子不開面兒”,“鬍子”就是土匪,東北的鬍子不給面子,管你是三爺還是四爺介紹來的,照樣截住打一頓。所以亂世求生,就是門學問。我那時候都是靠父母,父母領著走江湖,自己不能獨立。等父母不在了,就得靠自己。

我第一次登臺初學乍練,都不知道怎麼說,感覺是胡說一通,說完都想不起來說了些啥,我自己特別不滿意。但是有了失敗,才有了後來的成長。經驗積累多了,慢慢就靠說書有了收入和社會地位,也小有名氣,不覺得這行當低賤了。

但是後來又趕上文革了,可以說是我這輩子吃過最大的苦,這比打仗厲害多了。打仗時候倖存者還是挺多啊,飛機扔炸彈,哪兒那麼巧就扔你頭上?可要論危險係數,這個“文化大革命”是無一倖免,誰都跑不了。我就是因為說錯了話,成為“現行反革命”,被下放到了農村。

從小生長在城市,我是苗草不分,到農村什麼活兒都不會幹。而且我下放那地方,是東北地區的窮中之窮,幹一年掙不了三百塊錢。農村老百姓本地人還有個親戚能照應,咱是外來戶,戴著“帽子”下來的,人生地不熟,滿腹委屈無處申訴。為了餬口,家裡所有的東西變賣一空,堅持了四年,到後來就根本吃不上飯了。我心想這樣下去,非死在這兒不可。

我就跑了。

從那年代過來的人都知道,當時吃飯要糧票,住宿要介紹信,到處都有民兵,天羅地網,你能跑到哪裡去?可我愣是從農村跑出來了,就在外頭漂流。哈爾濱、長春、瀋陽,好多地方。當時的心情,感覺自己就跟臺灣來的特務一樣,隨時防範人家抓捕。為了維持生活,我跟別人學了製作一種手工藝品,叫“水泡花”,拿個罐頭瓶泡幾朵小花,叫我女兒去賣。人家一看,我女兒端個小瓶子站百貨商場門口,那花兒五顏六色的挺好看,就都來買。除掉工本,一瓶能掙幾分錢。積少成多,攢到幾塊了,就能買糧吃。苞米麵一斤三塊錢,那也得買,也得活著。

直到1978年,我恢復名譽,恢復公職,遷回城市,還拿到了國家賠償我的十年工資——共計八千多塊錢。那年,我44歲,重返舞臺。

功成念故鄉

按現在的說法,四十多歲重新開始幹事業,不容易。我兩世為人,才明白什麼叫自由,自由多麼可貴。以前說過很多書,看過很多電影,不知道奴隸是啥樣。經歷一番苦難,噢,原來沒落實政策那時候,就是奴隸,變相的奴隸。

說書這行當,到改革開放以後,又是新局面。書還叫評書,說法不一樣了。評書是一種演義,不是正史,也可能“理兒不歪,趣兒不來”,自己會有意無意地把歷史說反了。在茶社裡說書,面對觀眾,有隨意性,隨便動彈動彈,說點車軲轆話,說完一段抽根菸,都沒關係。電臺不行,電臺要求簡潔明快,沒有觀眾。上電視說書更不一樣,要求更嚴格。

開始不適應,錄音的時候,面對麥克,空無一人,說成什麼樣也看不著觀眾反應,怎麼整呢?我想了一個辦法:錄音棚有面透明的大玻璃,能看到外面的錄音員,還有倆監聽的,還有個主任,錄書的時候他們天天在外頭坐著,我透過玻璃看得清清楚楚。我一想,就拿他們當觀眾,他們也是人,我在裡邊說,看外邊他們的表情。我一抖包袱,他們齜牙一樂,我心想這包袱抖響了。要是看見他們在外頭嘮嗑或是打盹,那說明這段書說得鬆懈,沒把他們說住,我得注意了。

到1994年我退休後搬來北京,書錄得更勤快了。開始是到北京電臺裡去錄,後來我自己辦公司,租用錄音室,一來費用較高,第二個,北京交通越來越不方便,有時候堵車,急死也過不去。我一看,這錄音也沒什麼神秘的,就是牆上貼隔音板,地上鋪地毯,麥克買好點的,門加厚點關上,我在家也能錄。這樣就開始摸索著在家錄書,每天早上三四點鐘起來做功課。睡不著啊,工作積壓在一起,全國四百多家電臺,都有“單田芳書場”,每天超過一億聽眾,我得供上人家播啊。早起來滿天星斗,我看書時頭腦特清醒,看一遍閉上眼睛,這故事怎麼回事,哪是重點哪該刪掉,心裡都有了數,打開機器就錄。

這些年下來,要說哪兒是家,真是個難題。如今我人和戶口都在北京,公司事業也在北京,在北京工作16年了,北京就是我家唄。北京郊區,尤其懷柔那邊,可玩的地方太多了,我說還出國溜達什麼啊,哪兒也不如北京好。

可人老了,就常想念老家。我76歲,也忙不了幾年了,心裡想著,最後還是得回家。我從鞍山出來,老家熟人多,親戚多,沒事串個門,敘敘舊。北京當然也有好多朋友,可有幾個人是打偽滿洲國那會兒過來的?講起過去的事兒,還是找東北那些老人。

老來思平生

我要是不說書了,真不知道幹什麼去。評書是傳統藝術,後繼有沒有人,是個問題。外界感覺好像說書的就這麼幾個人,其實並非如此。我到東北地區和河北地區,那些小縣城裡,說書人很多,只是還沒什麼名氣。現在都講究品牌,電臺電視臺也一樣,放單田芳的評書,聽的人多,就有企業願意拿錢做廣告。

最近兩年我倡導“紅色評書”,想的是建國六十年、建黨九十年,咱們應當說說新中國來之不易,說說這些開國元勳的豐功偉績。這想法出來,好多人都支持,正琢磨頭一個講誰合適呢,遇上賀龍的女兒賀捷生將軍。她是長征時候最小的戰士之一,給我講她的經歷,講她的父親,我很受感動。關於賀龍的書很多,我翻了很多,整理出來,加上她提供好多素材,錄了三百集《賀龍全傳》。從賀龍兩把菜刀鬧革命,一直到受“四人幫”迫害至死,都錄下來了。

從《三國》、《隋唐》、《大明英烈》,一直說到紅色經典,書裡有這麼多英雄,生活中真正的英雄是什麼樣?這一輩子下來,我崇拜的是見義勇為拔刀相助,扶困濟危雪中送炭,別人做不到的事情你做到了,你就是英雄。

我現在寫出本自傳,取名《言歸正傳》。說了一百多套評書,老是別人的故事,到這兒言歸正傳,說說自己。從日本人、國民黨那年代過來,經歷“文革”、改革開放走到今天,雖然沒有什麼豐功偉績,讓年輕人多知道點老一輩的個人史,我覺得還是有益。動筆太累,我還是習慣說書,口述著錄下來,讓助理整理成文字,有30多萬字。完了我一看,人生其實就一個字: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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