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歲以上的朋友，大概都有這樣的記憶，每到冬季，儲存足夠的蜂窩煤，是每個家庭的頭等大事。望著廚房和陽臺的角落裡，堆得像小山一般的煤堆，心裡就會感覺很塌實。晚飯後，屋外寒風凜冽時，把爐火生得旺旺的，一家人圍爐而坐，女主人織著毛活兒，男主人翻著報紙，小孩子搬個小板凳，規規矩矩地做作業。火鉗橫擔在爐子上，烤著紅薯和饃片兒，香味彌散在屋裡，那真是一種看得見摸得著的溫暖啊。不過，要把蜂窩煤弄回家，還真不是一件容易事。
那時候煤廠都是國營的，管賣不管送，不僅得自己把煤從煤廠拉回來，而且只能按煤本兒上的定量買，不是誰想買多少就能買多少，任何人都沒特權，有錢也不好使。我記得我們每個月大概100多塊煤，一次要買夠三個月的，這工作量可就大了。
那會兒拉煤都是借的板兒車，也叫架子車，三個月的煤就得拉兩趟。我對拉板兒車充滿了興趣，拉車這活兒，最少得兩個人，一個主駕，起步、停車、把方向，全靠他來操控；而另一個就只管在後面推，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等到我長到能夠駕轅的年紀了，就從父親和哥哥手裡爭到了主駕的位置，這讓我很有成就感。因為從我家到煤廠，得經過兩三個十字路口，一個鐵道閘口，好幾裡地的路程，拉著滿滿當當一的車煤，起步憑腰馬合一，剎車靠腳尖點地， 沒點兒功夫，還真就整不回來。誰知我剛適應了這個角色，形勢就發生了變化，我又淪為了副手。
原因是父親單位裡鳥槍換炮，農耕時代的板兒車，更新成了高大上的三輪車。不僅多了一個輪子，而且是後驅鏈條傳動。用它拉煤不但輕鬆省力，而且由於貨廂是平的，沒有了傾斜遺灑之憂。問題是這麼個高端玩意兒，我卻不會騎。
其實我以前是會騎的，上小學那會兒，也是一個冬天。放學後，我正在家吃晚飯，班上一個女同學的家長焦急地找來，打聽他家的孩子怎麼還沒回家。我見他是騎著一輛三輪車來的，就自告奮勇，陪他一起去接。那天傍晚，起了大霧，是我全程蹬著三輪，把女同學接回來的。到家時，頭上的熱氣冒得像蒸籠一樣。我不是為了做好事，就是單純地享受那種駕駛的樂趣。可自從學會了騎自行車，三輪車就怎麼也駕馭不了了。
那次父親和我買煤的過程，一直在我的腦中揮之不去。那天，我們除了三輪車，還騎了一輛自行車。我騎上三輪車，可車把就像和我彆著勁，根本不聽使喚，不是往左拐就是往右擰，剛把它扶直了，又感覺失去了平衡，好幾次差點栽到路基下的麥田裡去，急得我青筋暴跳，當年拉女同學的感覺完全找不到了。
父親默默地說，還是我來吧。就這樣，在煤廠裝了煤，望著父親一路喘著粗氣，吃力地蹬著三輪，我騎著自行車跟在後面，一點力都使不上。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特別沒用。我甚至寧願拉原先的板兒車，最起碼那樣我不至於像一個廢物。
拉第二趟的時候，我說什麼也要一個人去，父親拗不過我，只好答應了。我心想，我就是推，也要把這一車煤推回來。回想當初學自行車的時候，騎慢了怕車子倒，結果停下不來，只好瞄準一個麥草垛一頭扎進去，三輪車起碼不會倒吧。
我一路琢磨著，推著車沿著路邊，慢慢地一邊走，一邊找著感覺。心一靜下來，走出去沒半里地，就破解了不會騎三輪的秘密。原來三輪車的前輪跑偏時，不能像騎自行車那樣，怕失去平衡，順著它的方向走，而應該把方向扳回來，只要不是快速急轉彎，你讓它倒它都倒不了。怪不得學了自行車就不會騎三輪了呢，原來它們的騎法剛好是相反的。
我為自己的成就興奮不已，騎著三輪車，一邊蹬一邊哼起了歌：“在那桃嗷嗷花啊，盛開的地咿咿呀方，有歐我額可愛地姑嗚嗚哇涼……”
等到我從煤廠出來，望著碼放得整整齊齊的一車蜂窩煤，就唱不出來了。這可是全家一個冬天的指望啊，萬一有個閃失，人摔傷了還能長好，這一車蜂窩煤要是摔爛了，全家人就得受凍。心裡一緊張，肌肉也變得僵硬了，十字路口，鐵道閘口，我都不知道是怎麼過去的，一路上顫顫巍巍地，等我好不容易搖到家屬院時，身上都快溼透了。
我壓下手剎，慢慢地從車上下來，忽聽身後說：“快先歇一歇，下回不要光盯著車軲轆看，要看前面的路呢。”我回頭看時，只見一輛自行車閃到我的面前，父親從車上跨了下來。原來，他放心不下，這一路上，竟一直在後面悄悄地跟著。
後來，電視機取代爐子，成了家裡的中心，家裡的爐子被安置在陽臺的角落裡。過去憑證供應的蜂窩煤，只要打個電話，就有人送上門了。再後來，來了霧霾，煤又開始不好買了。如今家裡通了暖氣，每個房間都挺暖和的，爐子沒處擱，賣了破爛了。
但不知為什麼，每到採暖的季節，我就會想起當年一家人圍爐而坐的情景，爐子上的花生和饃片兒該翻翻了，紅薯什麼的，聞著應該可以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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