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25 我想走進那則笑話裡去

我想走進那則笑話裡去

圍坐喝茶的深夜,聽到這樣的笑話:

有個茶痴,極講究喝茶,乾脆去主宰山高水洌的地方,他常常浩嘆世人不懂品茶。如此,二十年過去了。

有一天,大雪,他瀹水泡茶,茶香滿室,門外有個樵夫叩門,說:

“先生啊!可不可以給我一杯茶喝?”

茶痴大喜,沒想到飲茶半世,此日竟碰上聞香而來的知音,立刻奉上素甌香茗,來人連盡三杯,大呼,好極好極,幾乎到了感激涕零的程度。

茶痴問來人:

“你說得好極,請說說看,這茶好在哪裡?”

樵夫一面喝第四杯,一面手舞足蹈:

“太好了,太好了,我剛才快要凍僵了,這茶真好,滾燙滾燙的,一喝下去,人就暖和了。”

因為說的人表演得活靈活現,一桌子的人全笑了,促狹的人立刻現炒現賣,說:

“我們也快喝吧,這茶好啊!滾燙哩!”

我也笑,不過旋即悲傷。

我想走进那则笑话里去

人方少年時,總有些耽溺於美。喝茶,算是生活美學裡的一部分。凡是有條件可以在喝茶上講究的人總捨不得不講究。及至中年,才不免憫然發現,世上還有美以外的東西。

大凡人世中的美,如音樂,如書法,如室內設計,如舞蹈,總要求先天的敏銳加上後天的訓練。前者是天分,當然足以傲人,後者是學養,也是可以自豪的。因此,凡具有審美眼光之人,多少都不免驕傲孤慢吧?《紅樓夢》裡的妙玉已是出家人,獨於“美字頭上”勘不破,光看她用隔年的雨水招待賈母劉姥姥喝茶,喝完了,她竟連“官窯脫胎填白蓋碗”也不要了——因為嫌那些俗人髒。

黛玉平日雖也是個小心自斂的寄居孤女,但一談到美,立刻揚眉瞬目,眼中無人,不料一旦碰上妙玉,也只好敗下陣來,當時妙玉另備好茶在室內相款,黛玉不該問了一句:

“這也是舊年的雨水?”

妙玉冷笑一聲:

“你這麼個人,竟是個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統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總捨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只吃過這一回,這是第二回。你怎麼嘗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哪有這樣清涼?如何吃得?”

風雅絕人的黛玉竟也有遭人看作俗物的時候,可見俗與不俗有時也有點兒像才與不才,是個比較上的問題。

笑話裡的俗人樵夫也許可笑——但焉知那“茶痴”碰到“超級茶痴”的時候,會不會也遭人貶為俗物?

我想走进那则笑话里去

為了不遭人看為俗氣,一定有人累得半死吧!美學其實嚴酷冷峻,間不容髮。其無情處真不下於苛官厲鬼。

十六世紀的日本有位出身寒微的木下藤吉郎,一度改名羽柴秀吉,後來因為軍功成為霸主,賜姓豐臣,便是後世熟知的豐臣秀吉。他位極人臣之餘很想立刻風雅起來,於是拜了禪僧千利休上道。一日,豐臣秀吉穿過千利休的茶庵小門,見牆上插花一枝,趕緊跑到師父前面,巴巴地說了一句看似開悟的話:

“我懂了!”

千利休笑而不語——唉!我懷疑這千利休根本是故布陷阱。見了花而大叫一聲“我懂了”的徒弟,自以為因而可以去領“風雅證書”了,卻是全然不解風情的。我猜千利休當時的微笑極陰險也極殘酷。不久之後,豐臣就藉故把千利休殺了,我敢說千利休臨刑之際也在偷笑,笑自己有先見之明,早就看出豐臣秀吉不能身列風雅之輩。

豐臣秀吉大概太累了,“風雅”兩字令他疲於奔命,原來世上還有些東西比打仗還辛苦。不如把千利休殺了,從此一了百了。

相較之下,還是劉姥姥豁達,喝了妙玉的茶,她竟敢大大方方地說:

“好雖好,就是淡了些。”

眾人要笑,由他去笑,人只要自己承認自己愚俗,神經不知可以少繃斷多少根。

那一夜,在眾人的鬨笑聲中,我真想走到那則笑話裡去,我想站在那茶痴前面,他正為樵夫的一句話氣得跺腳,我大聲勸他說:“彆氣了,茶有茶香,茶也有茶溫,這人只要你的茶溫不要你的茶香,這也沒什麼呀!深山大雪,有人因你的一盞茶而免於僵凍,你也該滿足了。是這人來——雖然是俗人——你才有機會可以得到佈施的福氣,你也大可以望天謝恩了。”

懷不世之絕技,目高於頂,不肯在凡夫俗子身上浪費一絲一毫美,當然也沒什麼不對。但肯起身為風雪中行來的人奉上一杯熱茶,看著對方由僵冷而舒活起來,豈不更為感人——只是,前者的境界是絕美的藝術,後者大約便是近於宗教的悲憫淑世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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