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7 吳性栽:補談梅蘭芳的家庭與私交

梅蘭芳本人的成就是光輝的,可是他也得藉助於許多人的幫助,才能有如斯光輝的成就,這使我第一想起了王鳳卿。在梅的《舞臺生活四十年》中,說到王鳳卿之處很多,他長梅半輩,人稱鳳二爺(他的哥哥王瑤卿,人稱王大爺),是汪(桂芬)派的傳人。照我瞭解,在我所看到的藝人中,真能稱得上汪派的,王鳳卿一人而已;他真能運用丹田氣轉為腦後音(如無這點功力,便談不到什麼汪派)。他第一次和梅到上海,掛牌在梅之上,但他竭力慫恿梅唱大軸子戲,無私的幫助他,讓他奠定了成功的基礎,梅果然沒有使他失望。他們王家和梅家已有數代的交情,而他對梅的獎掖,簡直到了忘我的境界。第二次到上海,他安心樂意的為梅掛二牌,並以此終其生。這種自我犧牲精神,在傾軋成風的梨園行中,找不出第二個例子。

我對於王鳳卿的認識不深,一方面由於他的恬淡,一方面由於梅的聲光如日麗中天,以致他的長處為人所忽略了。我記得有一次看過他和梅合作的《寶蓮燈》 (在天蟾舞臺前身大新舞臺時期),大段[二黃原板],有幾句把身子一搖,脖子一梗,滿宮滿調,十足唱出了汪派的味兒,真如春雷般驚醒了我,不禁對於過去之未曾認識到他在臺上的真功夫後悔(這次演的《寶蓮燈》是全本的,大軸子讓給李萬春唱《劈山救母》,李的年齡還不過十幾歲,是第一次到上海,面如滿月,圓得可愛,武功又衝,演沉香正合適;他給梅、王二人這麼一捧,大紅特紅,前輩藝人的肯捧人,真是使人感動,這出《寶蓮燈》,人是人戲是戲,是我平生看過最圓滿的一次)。

吳性栽:補談梅蘭芳的家庭與私交

當梅蓄鬚明志、在上海隱居養晦時,我正避地北京,王搭了尚小云的班,在尚的《青城十九俠》等無聊本戲前頭,來一出摺子戲,後面戲大,他在七點多鐘就上了,我的家離館子遠,總趕不上看他。這是中國近代史的黑暗時代,許多名藝人自然遭遇這個命運的(當然也有人在那時刮其“粗龍”)。但我還記得有一次會戲,他和貫大元合演《戰長沙》,他飾關公,按汪派路子,用胭脂揉臉,在[長錘]聲中緩步出場,並無驚人之處,可是一句[倒板],響遏行雲;開打過後的亮相,右手把住冷豔踞(即俗稱青龍偃月刀)身後一豎,左手拂髯,一挫身,偏過頭來,兩眼一瞪,既邊式,又神完氣足,照此間行話說,這個亮相就已“值回票價”了。 (《三國演義》記載,關公的眼叫鳳眼,王的眼尾長,眼神足,正合得上稱為鳳眼,並世藝人中只有王和楊小樓、譚富英、白玉昆四人的眼,有此特點。)王體弱,學汪雖有心得,可不能從頭到尾照汪那樣唱法,每出戏總有幾句叫你過癮的,觀眾已心滿意足了。至於那幾句聲韻之美,情感之豐富,是不消說的了。

他在抗戰勝利後,即已退休;有二子:少卿,小名二片,是梅的得力琴師;幼卿,小名三片,正宗青衣,是梅葆玖的青衣師傅。我和梅合作時,曾不止一次建議,按“四管”之例,邀王到上海一遊,如能在梅唱完後,另送贄敬,登幾天臺,讓愛好他藝術的觀眾,有機會再看到他一次戲。那時他已患重聽,聽不清檯上的胡琴聲音,我預備送他一副耳聾機,因為他是唱鬍子的,藏在後面,是無礙觀瞻的。但因他一世謹慎,對藝術十分重視,不肯輕舉妄動,雖經一再邀請,沒有成為事實。

1956年,我去北京,曾對譚富英說:“當代老生行文武兼資的應推鳳二爺為第一人,也真有好東西可以傳授人,而有條件可以向他學習的,也只有你才配,你應該趕快向他學幾齣冷門戲如《鳳鳴關》之類。”他頗以我的話為然,可惜王已中風,連話都不能講,不要說教戲了。王鳳卿一死,“汪派”一脈,自此而斬。我由此感慨地想,京劇老藝人,身懷絕藝碩果僅存的已寥如晨星,現在後學們如不好好學習,便是不可挽回的損失。如黃(月山)派武生傳人馬德成一死,《雙槍定燕平》這出戏也給帶進棺材去了。這是一出扎大靠、戴大額子、雉尾披狐狸毛、掛白滿、持雙槍的重頭戲。武生不夠條件的,便無從學起,我曾和李少春說過,他沒有來得及趕馬德成生前向他學這出戏,現在連知道黃派有這出戏的人也不多了。

《文昭關》、 《取成都》,這是譚鑫培所不動的戲,都歸人汪派的,只有照汪派的唱法才能把兩出戏悲慘憤慨的感情噴吐出來。而今王鳳卿既死,楊寶森又亡(以餘派稱的楊寶森,唱《文昭關》是採汪派路子的,力雖不足,猶有可聽處,,這類戲還有誰能唱得對工?

談王鳳卿談得離題太遠了,還是回頭再談談幾個梅的輔佐人吧:蕭長華(他是京戲教育家,我當專文闡述)、姜妙香、劉連榮佐梅最久,自是梅劇團的中堅人物,循規蹈矩,對梅盡綠葉之妙的。管事姚玉芙、李春林,自謝絕舞臺,退而為處理對外事務,因他們懂得戲,故能接受梅的領導,為梅辦事。過去北京所謂“經勵科”這一行專替角兒辦事的管事們,懂得戲的太少了。

梅的有名的劇本,多出於齊如山、李釋戡等名士之手,後期得益的朋友有張彭春和已故的費穆。而梅的最高決策人,則是吳震修,他今年也快80歲了,這個金融界有名人士,幹了一輩子銀行,可從不曾攢過錢,書生本色,是我生平所敬服的一人。他有肝膽,有擔當,有“我不入地獄,誰人地獄”的勇氣,如有機會我將詳細談談他之為人,現在北京,當中國保險公司的總經理。

始終維護梅、歷五十年如一日的有馮幼偉(官稱馮六爺)。其他對梅有貢獻、有輔益的人尚有很多,不能枚舉了。

吳性栽:補談梅蘭芳的家庭與私交

為梅司管宣傳和文書的,有文公達等,後起最得梅青眼的,是南通伶工學校出身的李斐叔,因病死與梅中道乖離,和梅心愛的年輕藝人李世芳之死一樣,他們都是使梅一談到就要感到傷心的。

現在梅的主要秘書是許姬傳,文化程度高,對戲的瞭解又有深度,《舞臺生活四十年》將使他和梅的盛名永遠流傳。

以下得說一下梅的家人。

梅的原配夫人王氏(鬚生王少樓的姑母),體弱早故。繼配夫人福芝芳,旗人,原為京城藝人,性格豪爽,氣度恢弘,對梅的事業,從不干預;這固然是梅處事的原則,多半也由於她的賢淑,相夫承志,不逾越自己的範圍。女葆玥(小名小七),曾從李桂芬學老生,加人中國京劇團,有時也唱小生。子葆玖(行九),是梅的最小的一個兒子,梅請王幼卿教青衣,陶玉芝教花旦、刀馬旦,朱桂芬教武功把子,另請名師教崑曲,梅之為子擇師,可說得盡善盡美了。在梅劇團中,他是經常的演出者,天資聰明,進步很快,前途是很遠大的,只是和父親不同的一點,他對於舞臺生活的興趣,還沒有他父親這樣高,因為他的性格倒是接近機械工程的。

梅的弟子甚多,有人以此為梅病,梅不是好為人師,明知其中許多人只是想掛個名,借他自重,梅也樂於成人之美,不忍拒絕,臺上的玩意兒本來含糊不得,興之所至的票友更不必說,儘管有許多人以梅的學生自居,可是要使觀眾承認他是個“梅派”,又是另一回事。據我看,說得上是梅傳人的,至今天還舉不出來,但梅在他服務的園地上,是—個勤懇的園丁,辛苦的栽培中,自會有後起之秀追踵前賢的。

臨了,我還想說幾句梅先生的“壞話”。

梅蘭芳的人格無疑是崇高的,但他絕不是一般人心目中的所謂“聖人”。他是一個人,凡人都不會是完美無疵的。只因梅對人好,人緣絕佳,所以很多人一談到他,便只有讚歎頌揚的份兒,不願提到他生活上的半點兒瑕疵,這我以為是不對的。梅的友好們最不願談的是梅和孟小冬的一段故事,有時甚至乾脆否認,斥為謠言。其實,以為大可不必。因為第一,凡事總是越否認越叫人相信,越不談便越有人談(例如英人A.C.Scott寫的書裡就提到此事);第二,便是在梅的這一件錯事上,我覺得也頗能顯出梅氏的為人,所以我必須在這裡談談。

當時梅跟孟小冬戀愛上了,許多人都認為非常理想,但梅太太福芝芳不同意,跟梅共事的朋友們亦不同意。後來梅的祖老太太去世,孟小冬要回來戴孝,結果辦不到,小冬覺得非常丟臉,從此不願再見梅。有一天夜裡,正下大雨,梅趕到小冬家,小冬竟不肯開門,梅在雨中站立了一夜,才悵然離去。所以梅、孟二人斷絕來往,主動在孟;但雖如此,梅總覺得是他對不起人。他想送一點兒錢給小冬,作為他對她愛情上缺陷的補償;可是他實在沒有錢,最後,他把心愛的無量大人衚衕的房子(就是他當年和印度大詩人泰戈爾一同照過相的地方)賣掉了,大概得到了三四萬塊錢,託人送給了孟。其實那時小冬的生活很有辦法,無需梅的照顧。梅非要這樣做不可,只是求他心之所安,盡他一點兒責任罷了。

吳性栽:補談梅蘭芳的家庭與私交

此外,他從前在上海有一箇舊情人,是個大學生,有地位的,梅為了保全別人的名譽和不願破壞別人的家庭幸福,從來不肯講出這件事;就是梅到上海時,兩人只通一個電話,雙方都保守秘密,所以知道這件事的人很少。一般說來,梅在私生活方面,比較上不那麼謹嚴,但是他對一切所做的事,總能負起應負的責任,而且能處理得很小心。我們如果再從另一方面看問題,設身處地想想,在舊時代做一個“戲子”,尤其是唱旦角的“戲子”,要想“逃過美人關,不落陷人坑”,那是多麼的難。你雖然想潔身自好,荒淫的社會卻偏要把你往骯髒的泥潭裡拉。所以多少有天分的青年,多少有前途的藝員,一朝出名,便落陷阱,以致他們的藝術生命短促得很,往往像曇花一般,才放即謝。梅在任何方面都更加有資格成為引誘的對象,因此,他比別人得過更多更多的關,得跳更多的坑,這中間雖不免有時摔跌,但他畢竟順利地跳過了,安全地跳過了。想到這一點,我覺得,梅即使在私生活上,不但是謹慎的,而且也是嚴肅與聰明的。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