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3 李安為什麼死磕120幀?

個人認為《雙子殺手》的動作戲是既《諜影重重》之後最具革命性的一次

關於《雙子殺手》常見的一種負評:平庸,毫無新意。

這類評論≈你看的是24幀的《雙子殺手》。因為120幀的影像體驗實在太不平庸了!


李安為什麼死磕120幀?


這類評價很可能也會成為關於這部電影的主流評價,畢竟中國(也包括美國)能放《雙子殺手》頂配版的影院鳳毛麟角,絕大多數觀眾看的還是《雙子殺手》24幀版。

對用24幀率打開李安的《雙子殺手》然後甩手一個差評,我好有一比——就像找同事借了輛法拉利超跑通勤,還沒捨得掏錢上高速,一趟跑下來體驗遠低於對法拉利的遐想,甩手就去試駕網給法拉利超跑一個真情實感的差評。

當然還有一些來自120幀版觀眾的負評:也就是亮度高一點,清晰度大一點而已。“一點點改變,有很大的差別”,120幀的《雙子殺手》真的不僅僅是亮一點、清楚一點而已,它想要動搖的、傾覆的可是我們早已司空見慣、安之若素的影像美學的基石。

李安為什麼死磕120幀?

戈達爾說:電影是每秒24格的真理。但這個24格的真理不是生而俱來的,而是在長達30多年各方斡旋、妥協、共謀之下被確定下來。

“1932年3月15日這天,24格每秒被正式審定為有聲電影的標準拍攝和放映頻率,並得到全球電影界的承認,直到今日。為什麼是24格,因為只有影片運行速度為每秒456mm,35mm電影膠片每秒24格時,才能保證9000-11000Hz的最高頻率聲帶的還音輸出,再短的話聲音容易失真。”(magasa:《顛覆你的常識:電影一秒鐘24格,這錯了嗎?》)而在此之前,30多年的默片時代裡出現過各種頻率,最常見的拍攝和放映頻率是16格每秒。

李安為什麼死磕120幀?

既然24格是伴隨著電影從無聲到有聲的變革而生,也就難怪每逢電影技術變革,總會有人要挑戰一下24格的鐵律了。

第一部有聲片《爵士歌手》誕生於1927年,而在當時的技術條件下匹配聲音的最佳頻率24格在6年後才被確定下來。21世紀以降,無論膠片派多麼戀舊,電影全面進入數字時代已成事實,多少人還在執迷如何用不斷升級的高清模擬出膠片的顆粒、抖動、拖尾、閃爍,李安卻毅然騎上時代的潮頭擁抱新世界。

因為“影像藝術的很多美感停滯了,在數字時代還執迷於膠片,這對年輕觀眾和數碼時代不公平。數碼就是數碼,不是化學,而是電子。數碼怎樣開發美感,不應該學習膠片。我只是不服氣,數碼去模仿影片,這是不合理的,什麼技術就該做什麼技術的事情。”

來看看《雙子殺手》中李安死磕的120幀到底是如何實踐他的電影理念的——開場呈示鏡頭已然先聲奪人,威爾·史密斯扮演的亨利狙擊高速行駛列車上的目標人物,用120幀率刷新了最電影化的兩大利器——特寫與速度。


李安為什麼死磕120幀?

120幀率下的3D顯然與我們常見的3D效果有顯著不同,首先沉浸效果更佳,這些年好萊塢的3D美學早已從早期追求出屏感轉為營造吸入感,不是像以前那樣從銀幕上跳到你眼前,而是將你吸入到銀幕裡,成為銀幕上發生的一切的在場者。

120幀率從亮度、細節上更加優化了這種臨場感,滿溢的細節讓我們對已經看了一輩子的人臉特寫有了不一樣的觀感與心理反應,為銀幕肖像學提供了新的研究課題與對象。

第二就是速度,速度來自於時空變化的組合。

同一個鏡頭:亨利在瞄準鏡裡瞄準刺殺目標,24幀率和120幀率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時空組合,簡而言之,幀率越小你感覺越快,24幀率裡高速行駛的列車上人臉是看不清的,而120幀率里人臉清晰可見,也就是說只有在觀看120幀版時,觀眾才真正進入到亨利的心理時間和心理體驗,看得見人臉開槍和看不見人臉開槍,是完全不同的心理體驗。

在24幀率中要實現這一寓意,需要鏡頭切換到車廂內給出人臉,而在120幀率中視點不變、景別不變即能實現編導的這一意圖。牽一髮動全身,真的不只是亮一點、清晰一點這麼簡單。

李安為什麼死磕120幀?

這是24幀的

李安為什麼死磕120幀?

對比下120幀的

從24幀提高到120幀,不少觀眾都會有種感覺,人物的動作似乎變“慢”了,這也是在挑戰多年來觀眾形成的觀影慣性。

尤其是哥倫比亞旅館內小克與亨利的第一次對打場景,亨利的身手、速度與我們常見的間諜片、動作片有很大的出入,甚至略顯笨拙,因為120幀率,也因為配合120幀率李安採用了相對完整的段落鏡頭,而不是通行動作片裡以大幅缺省來營造速度感、緊張感的快速剪輯、跳切,這段動作戲堪稱美國商業片中罕見的現實主義。

片中最重頭的摩托車追車戲的嗨感也從以往的“唯快不破”更迭為“細節的豐滿”,以往常見的拍攝方式是橫向拍,通過鏡頭移動的快速,營造讓觀眾喘不過氣的速度和激情。但在120幀率下,前景和後景都是實的,空間感有了,速度感反而失去了,嗨點怎麼找?

李安為什麼死磕120幀?

“我把節奏放慢後,足夠的表情、情節,都能交代清楚,在這個裡面求取精彩度。摩托車油門在右邊,他又踩油門,又右手持槍,怎麼瞄準,怎麼躲閃,過去這些都是一閃而過、看不到的,現在則有種觀眾自己在瞄準的感覺,用這個製造興奮感。”事實上,李安在《雙子殺手》中多處引入了VR概念,為觀眾創造身入其境之感。

幾乎每一段動作戲從事先的拍攝設計到最終的銀幕呈現都有別於以往,首先是臨場感,《雙子殺手》基本上把動作戲由中近景推近到了特寫、大特寫,詭異的視點有時甚至都鑽到了打鬥者的身下,女探員丹尼在小屋內與對手纏鬥時有N次我們從未見過的臀部懟到鏡頭前、腋窩從鏡頭前擦過,這種進場感與侵入式的視點,將一直坐壁上觀的觀眾粗暴的拖入到影片中的生死格鬥,以一種不可理喻的形式意圖打破電影的第四面牆,同理可見李安的前作《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有一段近身格鬥中匕首一寸寸推進人的身體,120幀3D版本的觀感令人有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之感。個人認為《雙子殺手》的動作戲是諜戰片、動作片既《諜影重重》之後最具革命性的一次。


李安為什麼死磕120幀?

1991年的《終結者2》、1991年的李安,1991年的威爾·史密斯,這就是“最好的我們”。

即使我愛李安愛《雙子殺手》愛得深沉,但對一些評論說“李安在《雙子殺手》中繼續深耕一向的人文內涵”,還是覺得太強行挽尊了。

李安自己都不止一次承認“我對這個故事本來不感興趣”、“這個故事並不吸引我,”他一直有特別牛叉的編劇團隊,比如英文寫作的詹姆斯·沙姆斯、比如中文寫作的王惠玲,但《雙子殺手》李安接手後根本沒有深度介入到劇本再創作,從目前可以蒐集到各方面訊息,基本能推測出《雙子殺手》就是布魯克海默和威爾·史密斯搶救出來的一個老項目,而能打動一直在籌備《馬尼拉之戰》的李安的原因只有:再拍一部120幀的電影,和一個IDEA:自我之戰。

李安為什麼死磕120幀?

籌拍中的李安導演


對有評論再次將《雙子殺手》的父子主題歸結於李安的父子序列,個人並不贊同。

別忘了《雙子殺手》操盤者中還有一個對父子主題喋喋不休的威爾·史密斯,事實上《雙子殺手》中淺白直接的父子主題更接近威爾·史密斯的《當幸福來敲門》、《重返地球》,在李安那裡父子糾結要深刻、擰巴得多,對比一下《綠巨人》和《雙子殺手》裡的壞父親,綠巨人的老爸為得到兒子身上的能量不惜要他的命,而《雙子殺手》中克里夫·歐文扮演的老爸在車裡裝個炸彈都不忘打電話通知小克跳車,李安下手哪有那麼軟?

雖然父子主題確乎曾是李安電影的核心議題,但從《斷背山》李父辭世之後,父子議題已經漸隱於李安的電影,尤其是近十年間,也就李安電影進入3D時代之後,《少年派》、《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雙子殺手》主題所涉都是如何認知、定義自我。

李安為什麼死磕120幀?

關於《雙子殺手》的主題,關乎一道簡單的的算術題。51,片中多次提示威爾·史密斯扮演的亨利的年紀,不是50,是51歲。而年輕的克隆人小克,片中亨利非常準確的猜測出一個年紀:23歲,51-23=28.

而2019-28=1991,所以說1991年才是這個故事真正的時間座標。

2019年為什麼要拍一個1991年的故事?

為什麼選在1991年,1991年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年份?

先來翻翻電影史——1991年7月3日《終結者2》上映。

《終結者2》這部劃時代的科幻經典對《雙子殺手》這部電影至關重要,故事結構很大程度上套用了《終結者2》的結構,片中諸多動作段落如窄巷中摩托追車、女主角瘸腿單手一槍槍放倒不死克隆人等都直接致敬了《終結者2》。

李安為什麼死磕120幀?

再看下李安的創作年表,1991年12月7日,李安的導演處女作《推手》上映,李安從此成為李安。

1991年的威爾·史密斯呢?1991年,威爾·史密斯隨組合發行錄音室專輯《Homebase》,組合獲得第34屆格萊美獎最佳說唱組合獎。

嗯哼,1991年的《終結者2》、1991年的李安,1991年的威爾·史密斯,這就是“最好的我們”。

事實上,《雙子殺手》中通篇呈現都指向一個主題——廉頗雖老,依然能戰。老亨利對戰小克,從戰鬥力到顏值到魅力值,全面碾壓。與面目年輕但暮氣沉沉的《銀翼殺手2049》恰恰相反,《雙子殺手》面目可能滄桑但雄心勃勃志在千里,就像片尾老亨利對小克說的:別說你20多年後跑不過我,就算是現在你也未必跑得過我。

李安為什麼死磕120幀?

不少評論慨嘆年過花甲的李安何以陷入電影技術的迷思,其實不是他一個人如此,幸而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馬丁·斯科塞斯也在死磕3D,也在悉心鑽研換臉黑科技,詹姆斯·卡梅隆用有止盡的餘生不懈追求3D+動作捕捉+CG的無止盡之境。

無論是李安、馬丁還是卡梅隆都是無可爭議的用電影講故事的好手,但在他們的新作中幾乎都退守到“毫無新意的老故事”中,《阿麗塔》的故事源自80年代的《銃夢》,即將上映的《終結者6》將時間線緊接回到20年前的《終結者2》,《愛爾蘭人》幾乎在重述90年代老馬最諳熟的黑幫故事,究竟是太陽底下無新事,還是對於偏愛、擅長宏大主題的老一代導演來說,現在確實沒有比他們黃金時代更好的故事值得講述?

李安為什麼死磕120幀?

這張太好看了,再用一次,哥倫比亞卡塔赫納拍攝現場

《雙子殺手》誕生於斯皮爾伯格叫罵奈飛、馬丁·斯科塞斯、科波拉、卡梅隆劍指漫威之年,與上世紀60年代以《埃及豔后》等巨型史詩大片對撼電視之戰何其相似,曾經代表新好萊塢的一代老成了代表好萊塢傳統的一代,依然在戰鬥,當初他們手中的武器是電影新技術,今天依然是,上一次他們贏了,這一次戰局未定。

作為觀眾,我們卻只能靜待各方力量角力、斡旋、談判後的最終結果,每一次電影規格的改變,都是一次電影業轟轟烈烈的重分蛋糕的運動。

而對於李安,即使《雙子殺手》輸了,120幀輸了,他沒有輸,因為他帶著500人花了1年時間做了這個電影業內難得的項目,這是人生多麼寶貴的經驗:

“要開拓一個美麗新世界,前面必定很辛苦。我雖然可以頤養天年了,但又有好奇心要滿足,有疑問要解答。我希望為同行和觀眾創造新的可能性,拍攝《雙子殺手》就像第三隻眼開了,我和電影的關係都不一樣了。新導演很難有這個資源,我有,當然要去追求。”

李安為什麼死磕120幀?

別問我,我也不知道這倆為什麼戴著防蜂套,我只知道電影裡的威爾·史密斯對蜜蜂過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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