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9 專訪|弗洛雷斯:拉美文學的魔幻現實主義時代已經過去了

專訪|弗洛雷斯:拉美文學的魔幻現實主義時代已經過去了

保麗娜·弗洛雷斯。 出版方供圖

“拉美文學不僅僅只有魔幻現實主義,它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保麗娜·弗洛雷斯說。

這位出生於80年代末的智利年輕作家如是說道。她穿著一件寬大的白色T恤,上面印著她喜愛樂隊的LOGO;金色的頭髮藏在帽子裡,手臂上則佈滿了玫瑰、月亮、弓箭的文身,還有伍迪·艾倫電影《曼哈頓》的女主角頭像。裝扮如此灑脫不羈的她,在談話中始終保持著輕柔的語調,即使是在表達一些尖銳觀點的時候;一個小時的採訪裡,她一直面帶微笑,眼睛時不時就眯成一對月牙。

畢業於智利大學西班牙語文學專業的保麗娜·弗洛雷斯,是智利文壇冉冉升起的一顆新星。2014年,她憑短篇小說《奇恥大辱》斬獲羅貝託•波拉尼奧短篇小說獎;次年同名短篇小說集出版,獲評智利藝術評論界最佳新人小說家獎和聖地亞哥市立文學獎;2016年該小說集在西班牙出版後,短短3個月內連續加印3次,引發閱讀熱潮;這本短篇小說集最近也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引入中國,中文名為《最後假期》。

《最後假期》收錄了弗洛雷斯的九篇短篇小說,這些故事多從青少年視角展開敘述,以孩童之眼呈現成人生活的種種窘困與掙扎:在《奇恥大辱》中,兩個女孩本來試圖幫助自己的父親擺脫窘境,卻使他陷入了新的“奇恥大辱”之中;在《塔爾卡瓦諾》中,看上去勇敢無畏又肆意妄為的“忍者”少年們終究擺脫不掉悲慘現實的陰影;而在《最後假期》中,主人公在兩種天差地別的人生道路中做出了自己的選擇……九個短篇故事,九種酷烈童年,九個刻骨銘心的記憶瞬間,帶領敘述者穿越孩童世界與成人世界間的幽暗閘門,抵達今天。

在上海書展期間,澎湃新聞記者對作家進行了專訪。採訪中,弗洛雷斯明快地表達了對拉美魔幻現實主義文學的不認同,認為集體主義的寫作已經過時,她更關注的是社會環境中個體的境遇。而她最喜歡的作家是羅貝託·波拉尼奧。談及對自己未來的期許,弗洛雷斯微笑地表示,希望自己能創作出和《2666》一樣偉大的作品。

【專訪】

澎湃新聞:你是如何開始文學創作的?是否從小就立志成為作家?

保麗娜·弗洛雷斯:我直到20歲才開始寫作,成為作家並不是我從小的夢想。小時候我雖然也愛寫日記,但從未想過以寫作為生。但我潛意識裡感覺自己是很喜歡文學的,所以讀大學時憑直覺選擇了文學專業,從此開始了大量的閱讀。讀了很多書,結交了一些夢想當作家的朋友之後,我才意識到自己對閱讀和寫作的興趣,於是開始自己寫作。所以我成為作家,其實是一個順其自然的結果。不過我的寫作並非依靠天賦和運氣,我認為要是真正想成為一名優秀的作家,天賦只起了一小部分的作用,更重要的是將它作為一份工作來認真對待,投入很多時間在吸收知識與寫作練習上。

专访|弗洛雷斯:拉美文学的魔幻现实主义时代已经过去了

《最後假期》書封

澎湃新聞:你多次提及羅貝託·波拉尼奧,他是你最喜歡的作家嗎?對你有怎樣的影響?

保麗娜·弗洛雷斯:我確實很喜歡波拉尼奧。當我剛開始決定要成為一名全職作家的時候,就去認真拜讀了他的作品。他的小說非常引人入勝,能給讀者身臨其境的感覺,我也很為他書中的浪漫情懷而著迷。很長時間以來,人們談到拉美文學就只會想到魔幻現實主義,而波拉尼奧的影響力證明了不寫魔幻現實主義也可以獲得成功。波拉尼奧的寫作風格跟我的風格很相似,所以他在文學上給了我很大的鼓舞。這次來參加上海書展,我看到書展上也有很多波拉尼奧的書,我很感動。因為波拉尼奧是拉美文學的開路先鋒,如果不是因為中國先引進了波拉尼奧的作品並獲得了很大的成功,或許我的書就不會被引起,我也不會有機會來到這裡。

至於個人經歷方面,波拉尼奧並非出生於精英家庭,他的父親是一名卡車司機。在過去,我一直以為作家一定要來自書香門第,而波拉尼奧的經歷讓我意識到,原來普通家庭出身的人也可以成為如此傑出的作家。他的經歷給了我很大的鼓舞,讓我能夠有更多的自信在寫作的道路上走下去。

澎湃新聞:你談到波拉尼奧的作品不是魔幻現實主義,這是你喜歡他的原因之一。所以你並不認同魔幻現實主義文學嗎?

保麗娜·弗洛雷斯:這個問題解釋起來有點複雜。首先,我承認魔幻現實主義文學氣勢恢宏、語言優美,敘事方法也很獨特;但由於魔幻現實主義作家大多是男性,作品也侷限於男性視角,在他們的作品中女性的存在感是很弱的。而我個人是一名女權主義者,所以我並不喜歡魔幻現實主義的這種傾向。

其次,魔幻現實主義是上個時代的產物,那是集體主義的年代,比較強調政治環境對群體的影響。而我覺得時代已經變了,集體主義不再是主流。現在我更關注的是大環境對個人的影響,所以比較認可個人主義的寫作。

澎湃新聞:作為一名女權主義者,你是如何在寫作中踐行女權主義的?

保麗娜·弗洛雷斯:我並不看重女權主義的思想理論,更願意在行動中實踐我的堅持。作為一名女作家,我在跟媒體和出版社打交道時,經常會傳播我的一些女權主義的觀點。我在作品中不會明確地提出女權主義,也不確定我的作品是否反映了我的女權主義思想,但我確實在小說中有意識地描繪更為具體的女性形象。我在書寫女性角色時,不想把她們寫成絕對的好人或壞人,而是希望體現人性的複雜性。我也希望通過我的寫作,女性角色在拉美文學中的地位能得到更多人的認可,因為在以往的拉美文學作品中,最吸引讀者的大多是男性角色,而我希望女性也可以成為重要的文學角色。

专访|弗洛雷斯:拉美文学的魔幻现实主义时代已经过去了

保麗娜·弗洛雷斯。作者本人供圖

澎湃新聞:《最後假期》一書中的九篇小說,描寫了形形色色的人們不同的生活,筆觸非常細膩真實。你的靈感從何而來?

保麗娜·弗洛雷斯:我的靈感來源是多種多樣的,隨時發生的某件事都可能會激起我的寫作靈感。有時我會去猜測路人身上發生的故事,有時也會把道聽途說的趣事寫進小說裡。我的小說反映的是我觀察世界的一個視角,包含了我對世界的種種看法;故事本身可能是編造的,或者是日常生活中司空見慣的,而我所做的只是用小說的形式,通過我的觀察,將這些故事都記錄下來。

我想我的小說之所以能讓讀者感到很真實,是因為在動筆寫一個角色之前,我會對這個角色進行詳細的背景設定,我會去構思角色的家庭狀況、學校生活、交友狀況等等,再設想角色在這個故事環境下,以他/她的性格會做出怎樣的反應。我的背景設定非常全面詳盡,但最後真正寫進小說裡的內容只是冰山一角。其實我是個挺愛胡思亂想的人,我夜裡經常失眠,是因為每當我想起一件事,就會把這件事所有可能的後果、應該如何應對,都全面地想了一遍。這種性格對個人生活可能會造成困擾,但是這種周到的思考方式,對文學創作來說還是挺重要的。

澎湃新聞:《最後假期》中的九篇小說多以青少年視角展開描寫,為什麼會選擇青少年視角?青少年和成人的世界有何不同?

保麗娜·弗洛雷斯:我覺得青少年是很好的故事講述者,因為他們身處時代之中,不自覺地受到時代的影響,卻不能完全理解這個時代,所以能夠隔一段距離去旁觀所處的時代。我的小說裡雖然寫的是青少年的故事,但講故事的人已經長大了,實際上是一個成年人去回顧自己童年時的某一段經歷,是如何影響了自己,改變了自己的人生。我想寫智利過去的獨裁時代的故事,但身處時代之中往往是看不清楚的,必須等過了這個階段才能更好地看清全貌。而青少年是能夠保持一段距離去描述那個時代的故事講述者。對我個人而言,在獨裁時代,我的年紀跟我筆下的青少年是差不多的,從同齡人的視角寫作對我來說更順手。

澎湃新聞:《最後假期》寫了多長時間?寫作中最感到艱難的一點是?

保麗娜·弗洛雷斯:寫作加上出版時間大概有兩三年。作為一名女作家,寫作男性視角、把握男性的說法方式是最令我感到困難的。寫完之後我拿給朋友看,朋友都會說男人不會這麼說話,所以男性視角給我帶來了很大的挑戰。儘管如此,我還是很喜歡用第一人稱寫作,因為這樣可以把故事講得更為精確具體,並展開更細緻的心理描寫。

澎湃新聞:《最後假期》作為你的第一部作品,就獲得了很多嘉獎,你也因此成名。對此有何感想?

保麗娜·弗洛雷斯:剛剛出版第一本書就能獲得如此巨大的成功,我當然感到自己非常幸運(笑)。但成功背後我也付出了很多心血。這兩三年的創作中,我每天對著電腦寫作,這個過程很艱辛也很孤獨;並且作為一名剛出道的作家,我在出版過程中也遇到很多挫折,比如被出版社拒絕,被編輯再三要求修改等等。我經歷了這麼多艱辛,所以我覺得自己值得擁有這樣的成功。

現在雖然成名了,但我的創作一點也沒有變得更輕鬆,頂多會在出版上不再遇到那麼多周折,但創作經歷本身的痛苦並不會改變。

不過,雖然痛苦,我還是很享受寫作的過程。我在寫作中是全情投入的,情緒會隨著筆下的情節劇烈起伏,這是獨屬於寫作者的快樂。並且通過寫作,我可以更好地感受文學的魅力,更精準地操作詞彙和語言。我也非常喜歡語言學和修辭學,並樂於在寫作中研究和實踐它們。

澎湃新聞:你為什麼要將短篇小說作為你創作生涯的開始?

保麗娜·弗洛雷斯:首先是出於一個非常現實的原因。當時我還是學生,忙於上課、寫論文和打工,沒有那麼多時間投入到長篇小說的創作中;並且作為一個剛出道的新人,出版長篇作品是更為困難的。

另一層原因是,我在系統學習文學類型時,看了很多優秀的短篇小說,我意識到短篇小說也並不好寫,一篇好的短篇小說的構思是非常精巧複雜的,並不比寫作一個長篇容易。比如我在讀愛麗絲·門羅的作品時就感覺很震撼,因為她可以在一個很短的篇幅裡把故事講得非常完整。於是我就想自己也嘗試做到這樣。不過作為一名作家,我不想拘泥於一種創作類型,所以我現在寫的第二部小說就是長篇了。

澎湃新聞:你的新長篇是一個怎樣的故事,方便透露嗎?

保麗娜·弗洛雷斯:我的新長篇發生在智利南部,一個氣候惡劣、狂風呼嘯的海邊小城,講的是一對父子和一名水手之間的故事。這部小說可以看作《最後假期》的延續,因為《最後假期》是一本關於過去的小說集,講述過去人們是如何犯下錯誤,如何經歷一些改變人生方向的往事,如何走過命運的轉折點;而這部新小說想回答的問題是,如果你過去犯下了一些錯誤,還有沒有機會重新開始。

這部小說的懸疑色彩很濃,我想把它寫得更精彩,情節更有吸引力。我會寫到罪犯的逃亡,一些爭執和打鬥,看起來會有一點動作片的感覺。所以我現在也在看懸疑類的通俗作品,思索如何把我的小說寫得更生動有趣。

澎湃新聞:所以你的新作更偏向於一部通俗作品?你並不在意通俗文學和嚴肅文學之間的界限?

保麗娜·弗洛雷斯

:我不認為借鑑通俗小說的風格會削弱我作品的文學性。我希望自己能夠把精彩的故事情節和詩意的文學表達相結合。福克納的《聖殿》就是能一部能夠兼具這兩方面的傑作。我想在情節性和文學性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就像福克納那樣的大師一樣。

澎湃新聞:作為一名在全球化浪潮中成長起來的青年作家,你的寫作目前看來依然聚焦於智利本國的現實。這是否是你寫作的主要方向?

保麗娜·弗洛雷斯:目前為止我的寫作確實更偏向智利本土,我確實對其他國家的瞭解有限。不過我依然在學習和了解中,包括這次來中國,我就看到了很多不同的文化;我也有一些朋友在亞洲生活,從他們那我瞭解到了亞洲人的生活狀態,都能為我未來的創作提供素材。

我很關注移民、難民潮等等流行的全球話題,也嘗試在寫作中反映一些全球化的問題,比如我現在正在寫的長篇小說中就出現了外國人角色。我所希望自己能在寫作中達到的目標,是能把整個世界的大格局,在一個小小的村莊的故事裡就能反映出來。

澎湃新聞:在文學創作上,你想要達到怎樣的目標?是否有一個追隨的文學偶像?

保麗娜·弗洛雷斯:我的偶像當然是波拉尼奧,他的《2666》是一部震撼人心的鉅著,我希望自己未來也能創作出這樣偉大的作品。我不是想模仿波拉尼奧的風格寫作,而是想成為和他一樣在文學史上舉足輕重、能夠對後來的創作者有所鼓舞和啟迪的人物。

不過我也是很矛盾的(笑),有時我野心勃勃;有時覺得自己現在就挺好,我很滿意自己現在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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