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7 吳小如:王瑤卿的嫡派傳人

 1981年是著名戲曲教育家王瑤卿先生一百週年誕辰,文藝界知名人士發表了不少紀念文章,引起了大家重視。拜讀過這些文章,我覺得對瑤卿先生的嫡派傳人談得不夠充分。這篇小文只想在這方面做一點補充。

 從大範圍來說,四大名旦都是王派傳人。我以為,京劇的發展也同文學一樣,應有近代、現代和當代這幾個階段。瑤卿先生應該說是京戲從近代過渡到現代階段的旦行中的大師;而四大名旦則是京戲在現代階段的代表人物,當然,他們還直接影響到當代的京戲的發展。四大名旦的藝術成就絕非偶然,是他們每個人畢生奮鬥的結果;但是,如果沒有瑤卿先生為梅、程、荀、尚做先驅,並對他們因材施教(實際上梅先生與瑤卿先生是同輩,可是梅先生的成功是跟瑤卿先生的指引幫助分不開的),根據他們每個人的先後天條件提出他們各自的發展方向,四大名旦就不會有今天這樣廣大深遠的成就和影響。然而,四大名旦畢竟各具每人獨特的風格,都不能算是瑤卿先生的嫡派傳人。

吳小如:王瑤卿的嫡派傳人

王蕙芳、陳德霖、王瑤卿、梅蘭芳、姚玉芙之合影

 瑤卿先生遠在本世紀初就因嗓敗而退出京劇舞臺。進入二十年代,作為瑤卿先生的替身,代他活躍在歌壇之上的,是他的胞侄幼卿先生。幼卿先生一生雖未挑過大梁,但他一直是最稱職、最有功夫的最佳二牌旦角。他曾先後同言菊朋、譚小培、王又宸、馬連良、譚富英合作。特別是馬連良的扶風社和譚富英的同慶社的前期,王幼卿成為他們不可須臾離的左右手。三十年代初,餘叔巖大病初癒,偶演堂會和義務戲,必邀幼卿擔任二牌旦角,一如譚鑫培晚年必由瑤卿先生擔任生旦“對兒”戲中的旦角。如1934年餘在開明戲院(今北京民主劇場)義演《打棍出箱》,前場即由幼卿演《十三妹》。1936年春餘演堂會戲《打魚殺家》,也是由幼卿配演的蕭桂英。馬連良的《四進士》、全部《清風亭》和《蘇武牧羊》,譚富英的《探母》、《珠簾寨》和《南天門》以及其他生旦“對兒”戲,都是與幼卿合作才顯得珠聯璧合,相得益彰。三十年代中期,幼卿先生也因嗓音關係謝絕歌壇,但梅蘭芳先生為了培養梅葆玖,曾禮聘幼卿先生為葆玖開蒙。可見幼卿先生在許多著名演員心目中所佔的比重。特別是餘、馬、譚等幾位名老生,對幼卿先生的倚重更是有目共睹。我常想,一個藝術家真正當好“第二提琴手”實在不容易。瑤卿先生在退出京戲舞臺以前,就曾經給梅蘭芳等青年演員當“第二提琴手”;而幼卿先生儘管一生都唱二牌旦角,卻絲毫無損於他在京劇界應享的聲譽。他是瑤卿先生無可置疑的嫡派傳人。

吳小如:王瑤卿的嫡派傳人

《珠簾寨》劉公魯飾李克用、言菊朋飾程敬思、王瑤卿飾二皇娘、王幼卿飾大皇娘

 瑤卿先生遺留下的音響資料不多,只有長城公司錄製的《悅來店·能仁寺》(三張粗紋唱片,與程繼先先生合作)和中國唱片公司翻錄的《玉堂春》、《孔雀東南飛》說戲資料(兩張密紋唱片)。要想聽到更多的比較標準的王派唱腔,應該以幼卿先生所錄製的幾張唱片作為楷模。如他與譚小培合演的《武家坡》和《南天門》(高亭公司1929年錄音)是二六、快板以及韻白方面的珍貴參考資料;他個人在高亭公司錄製的《四進士》,是標準的二黃唱段,《摘纓會》則是標準的西皮唱段(均為1929年錄音)。他與貫大元合演的《蘇武牧羊》(三十年代初百代公司錄音)又是他京白方面的珍貴參考資料。他在勝利公司錄製的《打魚殺家》、《金鎖記》和《清風亭》周桂英的唱段等,也都是幼卿先生的代表作。從數量看,幼卿先生所留下來的唱片雖然也並不多,卻是值得重視的可借鑑的一批藝術遺產。在這方面,似乎人們還缺乏足夠的瞭解。

 在全國解放以前,多數京劇界的同行都曾公認,真正得瑤卿先生親傳的是他的女兒王鐵瑛。可惜她生前不愛登臺,又不幸早逝,故未能盡展其長。瑤卿先生對他愛女的病歿,在當時是悲慟欲絕的。她的師姐妹對她的藝術造詣也十分推崇,對她的夭逝也都深為惋惜。1932年,長城公司曾特邀鐵瑛女士錄製了極少量的唱片;到四十年代,傳聞她曾拍過一部戲曲藝術片(劇目不詳),總算留下了她的一點聲音、形象。今後如果編寫京劇史,在王門嫡派傳人中,王鐵瑛的名字是不應該被遺忘的。

吳小如:王瑤卿的嫡派傳人

王瑤卿與弟子及女兒鐵瑛之合影

 最後我還想附帶談談章曉珊先生。章曉珊一字小山,行五,解放前長期在北京鐵路局工作,因與我叔父佩蘅先生是多年同事,所以我對他比較熟悉。我從三十年代開始,就在北京鐵路局職工票房“扶輪雅集”多次聽曉珊先生清唱;抗日戰爭勝利後,他又彩排過《能仁寺》、《福壽鏡》等王派名劇,我均獲作壁上觀。他是瑤卿先生的崇拜者,也是王派藝術的忠實信徒,他有不少戲均得到瑤卿先生的傳授指點,雖非嫡派傳人,卻曾屢承親炙。解放以後,曉珊先生與王派傳人趙桐珊(芙蓉草,已故)、程玉菁、華慧麟(女,已故)諸先生並執教於中國戲曲學校,於六十年代初退休,後病逝於北京。記得四十年代他在鐵路俱樂部禮堂彩唱一至四本《福壽鏡》,分兩天演完,由王吟秋配壽春。當時瑤卿先生親偕王門男女弟子蒞場觀劇,極一時之盛,大家對曉珊先生的演出一致給予較高的評價。雖說他是一位業餘京劇愛好者,其修養造詣卻絕對不下於專業演員。

吳小如:王瑤卿的嫡派傳人

言菊朋、章曉珊之《南天門》

 我同曉珊先生最後一次見面是1963年初冬在貫大元先生家裡,後來我們三人一同外出共進晚餐,並且盡興長談。就是那一次,曉珊先生談到,人們只看到王派藝術發展創新的一面,卻沒有注意到瑤卿先生對藝術的要求從嚴從難的一面,因為任何一個有完整體系的藝術流派的發展,都不可能是無源之水、無根之木。我們還談到,有人總愛把“創新”和“大膽”連在一起,好像只要“勇敢”一些,光靠膽子大就能“自成一派”了。其實在創新上有較大成就的人十之八九都是謹嚴慎重、心細如髮的。曉珊先生舉瑤卿先生與梅、程諸先生為例,貫大元先生舉譚鑫培、楊小樓、餘叔巖、馬連良諸先生為例。一致認為,沒有“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精神,是不會在創新的道路上留下光輝的足跡的。

 幼卿先生和曉珊先生都在六十年代前期逝世,他們未能見到對瑤卿先生百歲誕辰的紀念活動。但幼卿先生在繼承其伯父的衣缽方面,曉珊先生在戲曲教學培養新一代方面,都做出了應有的貢獻。我們今天緬懷瑤卿先生,也應對有成就的王派傳人、特別是王門嫡派傳人所留下的藝術遺產進行整理和挖掘,才更有助於戲曲事業的發展和進步。

 1982年1月

(《吳小如戲曲隨筆》續集)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