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艾住對面寢室，但幾乎每天都泡在我們寢室。他話不多，過來也就是坐坐，聽我們說話，有時會笑笑。他的笑，如電光石火，嘴角的皮肉抖一下，就沒了。小艾的門牙斷了半顆，他說是小時候被驢踢的。
好險，要是往上偏一公分，我的鼻子就沒了。小艾說罷，揉了揉自己的鼻子。
小艾眉稀眼小，臉短毛長，長得很有個性。華仔說，小艾有藝術家的氣質。
真的嗎？小艾咧著嘴，欣喜地露出半顆門牙。
沒錯，這年頭，主要看氣質嘛。我順嘴插了一句。
小艾沒再說話，但臉上明顯泛起雞血一般的紅暈。
……
我和小艾最早是在一場音樂會上認識的。那天，有個一頭長毛的二逼歌手來我們學校大禮堂搞歌迷見面會，許娜剛好是那鳥人的粉絲，也不知打哪兒弄來兩張票，非要拉著我陪她一起去。我不去，她就掐我，還拿鋼牙咬我。跟這傢伙沒法說理，我只好去。
至少能容下千把人的大禮堂居然擠得滿滿當當。到處都是歇斯底里的喊叫，到處都是胡揮亂舞的熒光棒。許娜擠不到前排，見不到心愛的歌手，心急如焚。我本以為她會洩氣，就此同我一起逃離這個充斥著低音炮的地獄。誰知，她讓我蹲下，然後騎到我脖子上……這招確實不錯，她總算可以居高臨下，一飽眼福了。你看就看吧，特麼的還兩隻手凌空亂舞；你舞就舞吧，嘴巴里還特麼大聲喊著“XX，我愛你！”你把灑家當什麼了？我也是有尊嚴滴！我剛打算把她掀下來，這傢伙卻突然俯下身衝我額頭“啵”了一個，安慰道：“寶貝兒，我就是喊著玩兒，你可別吃醋啊，我最愛的還是你啦，乖哦……”
我立馬翻她一個大白眼，靠，我有那麼小心眼嗎？
前後左右都是躁動的人影，四面八方都是洶湧的聲浪。只見那個歌手甩著一頭長毛，在臺上抱著一把吉他肆意狂吼。吼著吼著，我的屁股也特麼情不自禁地扭動起來。許娜立馬發出最高指示：你別動，你就老老實實地託著我就行！
於是，我就沒動。
旁邊有個傢伙也是一動不動地站著。他面無表情，不時地踮著腳看臺上的歌手。也可以說，他是被歌手抱著的吉他給深深吸引了。
這傢伙就是小艾。
我拿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哥們兒，這特麼有意思嗎？
小艾眼珠子沒動，點了點頭，有意思。
嘛意思？！
就是有意思！小艾幾乎咬牙切齒。
都特麼有病！我嘀咕了一聲。
小艾突然把臉扭過來，怔怔地瞪著我，樣子有點想幹一架的意思。但他嘴角只是抖了一下，似笑非笑，抬頭掃了一眼坐我脖子上的許娜。眼神裡卻似乎溢出一絲憂傷。
你女朋友——挺正點的。他說。
這立馬引起了我的高度警覺，我歪著脖子瞅了眼正在我頭上瘋勁十足的許娜，衣衫挺整齊的啊，沒見什麼春光。我鬆了口氣，看來這小子是在誠意十足地恭維。
再看小艾，他已經消失不見了。
不過，我倒是看到了不遠處的田曉雨。這姑娘對我來說，就是一根刺，不提也罷。
我倒是沒想到這個田曉雨跟許娜居然是一個口味。
這一刻，滿世界都是一個噪音：
讓我愛吧，愛他個死去火來！讓我哭吧，哭他個排山倒海！哦，哦，哦，我對你的愛，爛成骨頭渣也不衰……
去你媽的，這唱的都是什麼玩意兒！
我真想把許娜掀下來，然後傲骨錚錚一走了之。
唉，二弟特麼太賤，死活不同意……
沒多久，小艾開始學起了彈吉他。這簡直成了我們這層樓的災難。
我實在找不到什麼形容詞可以形容他的吉他蹦出來的聲音。這聲音，特麼就不是人彈出來的，或者說，壓根兒就不是彈給人聽的。那聲音，有時就像一萬隻螞蟻在舔你的耳朵，有時就像一把鈍鋸子在鋸你的小心臟，有時就像一桶滾沸的豬油澆到你身上……反正，這聲音分分秒秒都是把你弄死的節奏。那幾天，我們寢室的窗戶必須得堵得嚴嚴實實的，因為每當那聲音響起，我們哥幾個就想跳上窗臺，然後像只鳥一樣飛出去……
小艾被打，這我們一點都不意外。有一天，小艾來我們寢室，額頭上貼了個創可貼，左眼烏青黑紫，明顯捱了一記重拳。樣子極為枯槁憔悴。
我問，咋了？
不小心在水房摔了一跤。小艾淡淡地回道。
你好端端地咋想起來要學吉他？我亮開話題。
小艾有點兒扭捏，似有難言之隱。就是好玩。他解釋道。
好玩？好玩的事兒特麼多了去了？你幹嘛非得學吉他！我奚落道。說實話，我有點恨這傢伙。他一連好幾個晚上在水房彈吉他，害我半夜驚魂好幾次，那聲音溼溼嗒嗒的，像一條黏糊糊的鼻涕蟲，老往你夢裡爬。好多次，都壞我夢中好事！你說氣人不氣人。
那天，許娜看到我嚇一跳，媽呀，你是鬼嗎？
我不是鬼，但快成鬼了！
我把小艾半夜三更彈吉他的事兒跟她說了，許娜卻笑了。沒錯，這娘兒們笑了，笑得咯咯亂顫。那一刻，我真想把她丟到床上，狠狠修理她一頓！
你知道小艾為啥學吉他嗎？笑了半天，許娜突然一本正經道。
我兩眼一愣，表示請教。
田曉雨啊！
田曉雨？
你不知道他在追求田曉雨啊！？
我搖搖頭——該死的，這名字讓我五味雜陳。
許娜嘴一撇，切，這事兒我們女生寢室那片誰不知道！
原來小艾在追求田曉雨，這我還真沒想到。這小子哪兒來的自信啊……好吧，他如此苦心積慮冒著捱揍的危險自學吉他，就是為了田曉雨？！好吧，愛情的力量還真特麼偉大。
中秋節那天，小艾抱著吉他上了戰場。
那夜月色不太好，老是有種灰濛濛的感覺。這肅殺的背景，一般都不是什麼好兆頭。小艾抱著他心愛的吉他站在女生樓下，就是田曉雨住的那棟樓。
此時的小艾，早已長髮及腰。他深情地凝望著女生樓410的門窗，輕輕地撥動絲絃，剎那間，有蝴蝶翩翩飛起，滿天滿地，肆意飛揚——
突然有一天，我遇見了你
從此，我就深深地記住了你
從此難忘你含笑時的容顏
有時你很近
有時你很遠
就這樣，我默默地看著你
看著你一點點走遠，走遠——
多希望我是一陣風
無聲無息地守望你
把你擁抱，把你融化，把你永遠地銘記心田
……
小艾唱著唱著，涕泗橫流。他的吉他彈得很棒——鬼他媽知道他在男生寢室彈得什麼鳥！或許，這一刻他二逼歌手附身了吧，但也不對啊，那二逼歌手怎能唱出如此深情款款的歌詞？此時此刻，小艾就是一個詩人，一個為愛情肝膽塗地的騎士！
女生樓下，瞬間圍了一大圈人。有人拍照，有人喝彩，當然，也有人起鬨。但是，很遺憾，（好吧，我居然用了遺憾這個詞！）田曉雨沒有出現。
小艾在女生樓下彈了一晚上，最後，連宿管大媽都跑出來勸慰了：孩子啊，回去吧，你這招，沒用！
大媽語重心長，言辭懇切，貌似閱歷還挺豐富。
小艾卻無動於衷。
他就這麼一直唱，唱到人群散去，唱到月落西山，唱到整個世界就剩下一個小艾和一把吉他。最後，小艾唱得口角流血，彈得五指潰爛，他還在唱，還在彈，他就這麼一直唱，一直彈，悲壯的忘我的決絕的，唱唱唱，彈彈彈……
田曉雨自始至終沒露面。
410的門窗通宵漆黑，毫無動靜，毫無反應。冷冷的，像一把鋒利的殺豬刀！
小艾到底還是放棄了。就在黎明到來的那一刻。就在朝霞飛向人間的那一刻。他不唱了，他的嗓子徹底地破了。他的吉他絃斷三根，廢掉了。他隨手把吉他丟在女生樓下的垃圾桶裡。然後，步履蹣跚，搖搖晃晃地走開了。
這時，一個女孩追了上去，拉著小艾血肉淋漓的手，淚眼婆娑道，小艾，你真的很棒！真的，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麼棒的！
小艾木然地看著女孩。咧著嘴，露出半顆門牙。突然，他雙膝一軟，跪了下來，開始哭，哭得稀里嘩啦……
女孩名叫聶小翠，田曉雨的室友。後來，她成了小艾的女朋友。兩人也是大學畢業時，中文系唯一沒有分手的一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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