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賓：屠居華、沙丹
編者按：2018年6月3日，我們在電影資料館舉辦了一場《荊軻刺秦王》觀影活動，並邀請了曾憑藉這部影片獲得第52屆戛納金棕櫚技術大獎的美術指導屠居華老師和影評人沙丹老師來給大家做了一場映後交流。
考慮到很多影迷朋友因時間衝突，或是沒有搶到活動名額，沒能來到現場。於是我們將交流活動的現場音頻整理成文字，讓更多感興趣的朋友可以看到這些寶貴的知識。（因對談內容非常豐富，所以我們將把它分為兩部分，這篇是上半部分。在接下來的幾天內會我們加快整理，給大家帶來下半部分！）
Q&A
沙丹：
大家好，很高興我們今天請到了屠居華老師來到現場，平時我們研究電影的時候，更關注的一般是電影的導演、編劇、演員。那麼我們剛才看了電影《荊軻刺秦王》。當然這是陳凱歌個人的一個傑作，尤其在時隔20年之後，我們重新看這個電影時，會發現當中有非常多的巧思。這些東西都是非常令人振奮的。
而電影美術是我們過去在分析電影的時候都較少去涉及到的問題。屠老師是這部電影的藝術指導，或者說美術師，（在拍攝過程中）有非常多的一些故事，那麼我們今天就來請屠老師來給大家做一個簡單的普及和介紹。
屠居華：
大家好，剛才大家看了《荊軻刺秦王》這部影片，這部影片完成距今整整二十年了。那麼當年我是怎麼參加到這個影片去的，先跟大家講一講。
我是1964年從北京電影學院畢業，就直接進入北京電影製片廠做美術工作，當年北影是分作四個創作集體（北影四大帥）。而實際上在1963年，我還沒有畢業就已經來到北影了，因為北影當年要籌拍《小兵張嘎》，需要美術助理，然後我就到了北京電影製片廠第二創作集體。 我給美術師秦威先生和成榮遠先生做助理，在第二集體裡面我就認識了陳懷皚導演。
陳懷皚導演
《小兵張嘎》完成以後，按說我應該回學院去做畢業作業了，但是他們沒有讓我回去，和院方商量以後決定讓我留在北影，做崔嵬導演的第二部電影《天山的紅花》。我又接著做美術助理，他們不放我走。那個片子的美術師是中國著名的電影美術師池寧先生，他的作品大家可能都知道，有《祝福》《林家鋪子》《早春二月》，能夠給這樣的大師做助理，我簡直是高興得不得了，讓我留下就留下吧，畢業作業以後再說，等我弄完之後再來做吧。
因為《天山的紅花》這部片子的導演還有陳懷皚，陳凱歌的父親，所以在這部戲當中，我學到了作為一個美術師所應該具備的知識。當然，到64年正式進入北影以後，因為時代的原因，沒有馬上開始做業務方面的工作。
到了改革開放以後，我和陳懷皚導演合作了《雙雄會》，我給他做了一段時間的美術師。後來又做了一個他所熱愛的戲曲電影《朱門玉碎》的美術師，此後我們又有了像越劇《醉公主》的籌備和閩劇《孟麗君》的籌備，我們都在一起，所以陳懷皚導演實際上是我的老師、長輩。
到了1994年的時候，5月份的一天，陳懷皚導演跟我打電話說：“你到我這兒來一趟，有要事跟你談。”因為都是住在一個院子裡邊，只是不同的樓層，我到他家以後，他跟我說，凱歌，也就是他的兒子，要拍《荊軻刺秦王》，要一個學者型的美術師來給他做美術。
我說我可說不上是什麼學術型的美術師。懷皚導演說你來幫凱歌。我也說不上幫，因為當時凱歌已經是一個國際知名的導演了，他的《霸王別姬》已經在戛納獲得了金棕櫚獎，我說我們可以合作。我們就這樣開始了《荊軻刺秦王》這部戲的合作。
沙丹：
那麼在合作過程當中您應該做了非常多案頭的工作，畢竟秦朝離我們的時間太長了。把當時這些非常多的記載影像化，這個過程需要美術師做非常多歷史考據的工作，包括這當中的人物。我看過很多美術師做的小樣，他會畫非常多的戲份圖和人物造型、服裝的設計。那麼在這個過程當中是如何做這些籌備的？
屠居華：
到了94年的5月23日，算是正式籌備開始。當時凱歌寫了一封信給我，他講：“我們的合作就這樣開始吧。有兩萬塊錢，讓我父親交給你。”這兩萬塊錢實際上是籌備過程當中的費用，啟動資金。
我拿到這封信和兩萬塊錢後就開始籌備了，從現有的史料、能夠看得到的圖書開始蒐集。除了我以外，我找了我的同行、合作者，我們到西安、四川、河北等地進行考察。
經過了一段時間的考察以後，對《荊軻刺秦王》這個史記上所記載的故事的環境和年代的特徵有了逐漸深入的瞭解。包括考察了很多博物館，那個年代現存的圖片、資料，沒有一個記載戰國時期秦國的宮殿到底是什麼樣式的。
有的是考古的考察報告，比如說咸陽宮的遺址，是在建築以下的部分，就是土臺子。而沒有任何形象的東西。怎麼辦？我們創作的原則怎麼來？我們拿什麼來做依據？後來我想到，任何歷史都是有延續性的。
中國的歷史也是這樣的，我所設計到的這些形象最具體的就是建築形象，還有一個人物的形象，他都是有發展的。我就採取了這種方法，擴大了搜索面，前推到商周，後推到兩漢，用這種前推後移的方法擴大了我的視線，把所有在這個時間段裡的東西歸納到一起，綜合分析以後，採納我所要的東西。所以大家在影片裡所看到的東西實際上都是經過了我們分析後，科學地採納，最後反映出來的。
沙丹：
因為可能確實沒有當年的一些原稿，那我們看到的這些場景是通過科學合理的想象還原出來的嗎？
屠居華：
比如我們看到的秦王宮這樣規模的建築群，這個建築群實際上就是（參考了）當時出土的秦王宮的遺址。這個遺址的檯面，靠近地面的部分有殘存的壁畫。這些記載對我來說都是如獲至寶，那份殘存的壁畫上畫的是幾匹馬匹。也就是說當年咸陽宮牆基的部分是有圖畫的。這個信息就可以運用到我們《荊軻刺秦王》秦王宮的牆基上，我也採用這種方法，豐富我創作的內容。
沙丹：
我們看到電影裡太子丹回到燕國以後，在他大殿的地方，我們看到兩個萌萌噠的，很大的石獸。像這些也都是根據出土文物來還原的嗎？
屠居華：
對，我們在《荊軻刺秦王》的秦王宮前面也設了四條龍，（因為）在研究的史料當中，講到秦國的祖先出去打獵，得到了一條黑龍，於是乎他就把龍作為他國家的圖騰。所以根據史料的這個記載，我們就在秦王宮臺階的起始部分設置了四條黑龍，把這個作為秦國是以龍為圖騰的國家的象徵。
實際上我們到了四川雅安、廬山，考察它殘存的建築遺蹟，發現一種（建築）叫闕，闕這種遺蹟它是作為一個國家頒發告示時，在闕樓當中貼告示用的（建築）。一個四方的錐體，上面有一到兩層的屋頂。
闕樓
這種闕樓有兩個功能，一是可以在上面探望遠處，再一個是公佈政令。我們在考察這些殘存的闕時，同時也看到了那些年代所留下的石獸。說明我們在秦宮的設計當中是可以運用這些石獸的。
沙丹：
我記得這部電影上映之前，我們（已經有了）對秦朝的電影的想象，包括一些商業類型片，包括一些藝術表達。比如程小東拍的，張藝謀演的《古今大戰秦俑情》，包括周曉文導的《秦頌》。大家都在做這樣的主題時，您的團隊有沒有看過這些電影當中他們（設計）的樣子？您對於這些有什麼重新的修正？
屠居華：
因為荊軻刺秦王在籌備的時候，我們看到《秦頌》也出來了，當然主創之間會議論：我們這部影片和他們之間應不應該有區別？我們應該怎麼來做？
比如我們在《秦頌》裡看到的葛優演的高漸離這個角色，他額頭上刺了一個“囚”字。那麼我們這部《荊軻刺秦王》裡也有一個額頭上被刺了字的人，就是大家看到的鞏俐演的趙女這個角色。因為這個趙女和秦王設計了一個陰謀，在自己的臉上刺字，為了讓太子丹誤認為她是被秦王貶做一個奴婢。如果我還是像《秦頌》那樣在額頭中間刺一個“囚”字，一個是和人家雷同，另外在一個女性的臉上刺一個這樣的圖形並不是一個最好的辦法。
之後我就考證這個問題。就是我可以在臉上刺字，但是怎麼刺？刺一個什麼字？我考證了許多文字，甲骨文和經文，其中有一個字叫倮。這個字的意思是什麼呢？就是被貶黜的女奴的意思。趙女這個角色刺這個字也是合適的，如果刺一個“囚”的話，那她是囚犯，她到底犯了什麼罪呢？她只是在宮廷當中犯了錯誤了，由一個身份比較高地位的人貶成一個奴婢。這樣就能取信太子丹，然後太子丹要復仇，於是乎才派出了刺客。
我在設計過程中，設計了“倮”的這個字。那麼這個字在說文解字當中有一個變體。這個變體實際上是有三個果子，底下一個木字，把三個果子串起來，這是一個圖案化的文字。這樣刺在臉上對演員來講既是一種符號，在觀感上又是一種裝飾。當然，在準備刺字的過程中我們又設計了一套如何刺字的刑具。
因為刺字的時候不能動，要是一動字就壞了。所以這個刑具也要把頭嚴格地卡住。因為刺字的場景裡邊，除了鞏俐以外，還有一排犯人，都要被刺的。他們的頭都被牢牢地卡在刑具上，不能動的。而且刺的字得火燙嘛，燙了之後會流血、會引起炎症。古時候的人會用草木灰調成漿，在臉上刷一把，等於是消毒了，這些細節都考慮到了。
沙丹：
電影當中的道具是易振洲做的，易振洲也是非常重要的美術大師了，在這部電影裡面，他署名署的是道具，這些都是您的想法和他們一塊兒去溝通的嗎？
屠居華：
對，關於影片的道具設計，服裝設計，我們在相當長一個時期裡，先對影片的每一個場景可能會涉及到的道具、服裝都進行通盤討論。包括對色彩的討論，要求整個（電影）是一個什麼樣的色調，服裝的色調、道具中有哪些城設道具，哪些是戲用道具，都要做出安排。
像我剛說的刺字的道具，有些是我親手設計的，因為它和場景有相關聯的地方。同時我也給化妝部門提供了相關的素材和要求。這影片當時涉及到秦國、燕國、趙國……，他們國家的旗幟，這個旗幟上的秦、燕、趙的字是什麼樣的字呢，都做了考證。
（未完待續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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