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1 一個日本醫生在遷西的戰時記憶


一個日本醫生在遷西的戰時記憶

有一本書,名叫《棉袍八年》。

這是一本人生經歷的日記。日記的作者是日本醫生伊藤幸雄。翻譯者是曾經受教過伊藤醫生,承德醫學院退休教授於廣達先生。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佈無條件投降。

軍事人員作為戰俘被一批一批遣返回日本。也有這樣一批人,他們的數量以數十萬計,屬於日方的非軍事人員,被日本政府動員到偽滿洲國,從事農業、工業、教育、醫療等等工作,他們屬於戰爭時期帶有掠奪性質的日本僑民,由於人數眾多,不可能短時間內得到遣返。在滯留期間,一部分有一技之長日本人,經過八路軍的說服教育,他們願意暫時為八路軍服務。

他們穿上八路軍的服裝,和八路軍並肩戰鬥生活。戰爭生活的考驗,雨雪風霜的洗禮,八路軍的言傳身教,他們一些人成了八路軍中的一分子,為人民的解放事業,為共和國的建設貢獻了他們的一份力量。

伊藤幸雄醫生就屬於這後一部分人之列。

伊藤幸雄,醫學博士,日本投降前,他是滿鐵株式會社錦州鐵路醫院的院長,他多年的從醫經歷使他具備了豐富醫療經驗和較高的醫術,在錦州滯留期間,八路軍接收他為部隊的醫務人員。

戰鬥的生活,繁忙的工作,他沒有忘了寫下自己的日記。當歲月遠去,日記本已經發黃,記憶幻化成回憶從頭腦中回放,人生會變得豐富起來。如果人生沒有回憶,那是不完整的。

書以《棉袍八年》為名,棉袍指八路軍穿的絮有棉花的灰色軍大衣,八年指作者在八路軍隊伍中為新中國醫學事業做出貢獻的八年。但這本書的日記只是1945年12月末到1950年7月這段時間的記錄。

在這之間,他既是教師教學醫術,培養冀東衛生學校的學員,又是醫生救死扶傷,隨時為戰鬥負傷的傷員療傷,全身心投入到教學、醫療工作中。他給傷員治病,給軍政領導人治病,就是駐地老百姓生病,他也是隨叫隨到,在缺乏藥品的情況下盡力而為。

他的淵博的學識,積極的工作,吃苦的精神受到大家的讚譽。

據當事人回憶,1948年,學校轉移到赤峰王爺府時,冀東衛生學校的二百多名學員患上了急性傳染病“迴歸熱”,伊藤醫生在困難的情況下,依據現有的條件研製出“紅汞注射液”,對生病學員的病產生了奇效,沒有一人死亡。

在教學沒有教材的情況下,又沒有參考資料,他硬是憑著記憶寫出了《一般診斷學》、《內科學》、《診斷學》、《婦科講義》等教材,大家對他的記憶力佩服的五體投地。

他只是八路軍徵用的醫務人員,作為一個戰敗國家的子民,他也想回國和親人團聚。但在環境條件不允許的狀況下,他排除了個人的私念,全身心的投入到工作中。他沒有鏗鏘的語言,也沒有慷慨激昂的表態,這隻能說,在一定的狀況下,勤懇做事不一定和豪言壯語相對應。

這是一本素描形式的,以簡單線條勾勒的圖畫,沒有任何形式的色彩粉飾;這是一盤實實在在的,經歷語言的錄音,沒有任何世俗的矯揉造作。

下面簡述部分內容。

日記中寫道,學校醫院為了躲開國民黨軍隊的追擊,於1946年12月11日從龍井關進入遷西縣地界,然後從潵河橋向東,經過下營到白堡店,又到沙嶺子,最後於12月14日到達巖口。

途中他看到很多粗大的慄樹林。在沙嶺子他們想嚐嚐紅薯,於是用小米和老鄉換。說明口外和東北還沒有引種栽培紅薯,或者沒有普及栽種紅薯,紅薯對口外過來的人們是新鮮食物。在龍井關看到有人在冰凍的河面上鑿洞釣魚,他很難想到這是在戰爭時期。

12月14日又從巖口返回釣水院司令部,在北港村住下,北港村有天主教堂。

從巖口轉移到常甸,他的記述裡,常甸村就以紅薯為主食了。第一天到常甸是12月16日,夜裡在一個小倉庫休息,窗戶紙全是破的,想燒炕,炕中間卻有一個大窟窿,只好裹著被子在這間冷房屋睡下。

在常甸他們住了七個月。這之間除了教學治傷,他到過黃岩的衛生部,也到過潘家峪、董莊子,到過代各莊的冀東行署出診,然後從馬蹄峪翻山走小路回到常甸。

在常甸,春季開河時,他用籃子撈蝦;看到女孩子從石頭下面抓林蛙;看到董莊子的小夥子用大錘震魚,魚在石頭下面藏著,掄起大錘向石頭砸去,魚被震成腦震盪,很容易就被抓住了。

他見識了村裡人把糧食,衣服等物品裝在缸裡,然後埋在地下,讓敵人進莊時什麼也找不到。

他見到了農村的缺醫少藥,在離開常甸時,房東老大娘把豬油拿出來,讓他配製紅汞軟膏。

這之後醫院和學校遷到了太平寨。他們5月7日從常甸出發,過田家峪、巨家峪、魏莊、吳莊等村子,到了高臺子、高峪,天黑了住在高峪。

第二天渡過灤河,到了長嶺峰村,那一天附近的羅屯是大集。經過韓家河村,他們一行到了太平寨。

伊藤醫生寫道,太平寨是周邊圍著城牆的漂亮山寨,人口四千左右。他到了太平寨,第一個記憶深的事物是什麼呢?就是“連茅廁”。他說,“有一種連茅廁所很另類,當人解手時,豬就在深池下邊朝上抬著鼻子,很眼饞的等著”

伊藤在散步的時候,首先去了城牆,然後到了城北的藥王廟,北城牆裡面有一所小學。他知道了太平寨逢二是大集,這天的集市上賣白薯秧的擺了一大片,正是栽白薯的時候。再一次說明遷西一帶當時白薯的栽種已經很普遍了。西藥品不足時,也上山採草藥。他知道有一個叫“花尖”的村子是產金子的地方,萬里長城的北面產沙金,老人婦女以採沙金為副業。他也學著把撿來的慄花搓成繩子,點火抽菸用。

在太平寨,他住在一個富裕人家裡。在以前的住處,房屋的牆壁是黑黃的,都是用黃土泥抹的,這家屋裡的牆壁是潔白明亮。房東姓陳,伊藤趕上了房東剛十五歲兒子娶了媳婦。房東說:“我家代代沒有活過五十歲的。我已三十八了,所以必須考慮以後的事。”

也是八路軍反對早婚,所以村民趁著八路軍發佈禁止早婚命令之前,快快給孩子完婚,,這一代男人有十三、四歲便娶妻的。

到了八月,一次伊藤上完課回來,發現房東家被清算了,他家是富農,財產全部搬走,為了搜索財寶,屋裡全部被刨開。這是1947年8月的事情,說明我們這個地方的土改運動在1947年就開始了。

最後再說一件趣事。伊藤醫生到了太平寨後,在一家店鋪裡,發現有賣“安全刮臉刀”刀片的,正缺刀片的他高興的去買。掌櫃的說:“這刀片反正不好賣,你們要是多買的話,一百元賣兩片兒吧!”他買了刀片。日本醫生聽說了,都不斷地去買。於是,掌櫃的發話了,“一片兒少二百元不賣。”他們說:“大家都買,便宜些,給你包了園兒!”可是掌櫃的堅持,非二百元不賣。集市街面上的人真有商品意識,真會做買賣呀。

書裡還有好多內容就不再摘錄。這是一部小百科全書,記錄了戰爭年代,一個小地域的民俗生活的種種,喜歡民俗歷史的朋友值得一讀此書。

我是怎麼得到這本書的?10月,一位研究冀東抗戰的資深人士王先生,在微信裡告訴我,他在孔夫子舊書網淘到了一本書,挺有意思的,問我要買就快些買,網上還有。我打開舊書網,看到還有三本,因為手頭在做一件事,心想,等到晚上再買。結果到了晚上,打開舊書網,“此書已售罄”。

後來,我詢問一位承德的微信友,他是一位高水平的文化傳播者,號名“老羊鏟史”,有不少的粉絲。他答應給我找。

一個多月後,他告訴我找到了,讓我告訴他地址、姓名,用快遞給我郵寄來了。書是嶄新的,他是怎麼費心的尋找這本書的,我沒有問過程,快遞郵寄費用他也沒有要,我心裡只是記住,這是一個文化上的真朋友。

書是原承德醫學院的教授於廣達先生翻譯的,伊藤幸雄是他的老師。這本書只印了一千本,2012年出版,存量已經很少了,你想買,買到的可能性也是很少的,所以也免去了我推銷書的嫌疑。

但是就是有不信“邪”的,我的一位同事在看我這本書的同時,逐漸喜歡這本書了,他也想手頭保存一本。怎麼淘換?他估計市場上書的存量幾乎為零,就省去了其它環節,來個直接和譯者聯繫。恰好於先生手頭有存書,贈送他一本,又免費快遞郵寄。他已經收到書了。

於先生、老楊先生這些文化人的風度也含蘊著文化人的高尚呢!

伊藤幸雄醫生在太平寨的時候,他的工作是給冀東衛生學校的學員講課,編教材,救治傷員,出診看病。

也參加政府組織的醫療活動。比如7月8日,到新集給冀東地區參加勞動英雄大會的英模們進行體檢。

7月16日到撫寧縣的臺頭營一帶為十二分區收容的傷員治傷病做手術,從太平寨到臺頭營有二百多華里的路程。


一個日本醫生在遷西的戰時記憶

在這次給傷員治療傷病中,伊藤醫生記下了這樣一個現象,也是我們現在應該思考的問題,一個帶有社會性的思考。

一:“住院的外科傷員中有20%是截肢的,這些患者是在石門寨戰鬥負傷的。據說,前些時候,古川在前線救護所曾經做出診斷:‘大部分人沒有必要截肢。’結果那些人也被截肢了。根據現在的醫療設備、藥品供應的條件,對負傷者採取保守療法是非常困難的,這需要傷員的忍耐和大夫的獻身工作。即使大夫儘量避免做截肢手術,試圖保存完全的四肢,可是傷員們卻不配合大夫的努力。”

二:“傷員斥責大夫說:‘我這麼受罪,要是不快給我治,你們得負責任。’上級領導也不體諒大夫們儘量採取保守療法而避免截取四肢的努力,責難說‘治療外傷成效不大,說明大夫水平太次。’其結果,那些只要給足保存的天數,本來就不需要截肢的傷員也纏著要鋸掉手足。做截肢手術的話,僅用一週時間,傷員便不再疼痛而病癒。於是醫院受到表揚:‘該醫院的大夫救死扶傷,成績優秀’!”

三:“如此一來,醫院裡邊,沒有手、沒有腳的人不斷增加。”

“一”是當時戰爭環境下的客觀條件,“保守療法非常困難”;“二”是在人們主觀努力下能夠達到的理想效果,“可以避免截肢”,可是患者的耐受程度,領導的導向態度,造成處在中間的大夫“違心”操作;勢必得到“三”的結果“沒有手腳的人不斷增加”。

截去了手腳是長不出來的,面臨的是終身殘廢;忍受一時的痛苦,可以保全手腳,孰輕孰重?在傷員擠,領導壓的境況下,醫生要怎麼辦?

這是帶有社會性的問題,並非戰爭裡出現,也並非在醫療部門出現,人們思考吧。

做完了這裡的工作,伊藤大夫七月三十一日從陳莊、沙澗村返回到太平寨。

摘錄兩個細節。伊藤醫生去村長家串門,主人支使閨女說:“給我買盒菸捲來!”孩子買回便宜的“勝利牌”。村長問閨女說:“沒有再好點兒的嗎?”“連這個還一千五百塊呢!”閨女像是不滿的回答說。認為花不少錢買沒用的東西,那是傻透了。一千五百元的話,可以買二斤白麵,也可買一斤豬肉,用這些錢可以舒舒服服過上一天。

在街上,人們的問候語是“吃了嗎?”,“吃的啥飯?”被問的人在吃了好的飯時,便洋洋得意挺起胸膛說:“吃肉餅了!”

九月十五日,學校從太平寨轉移,經過東寨、西寨、龍王廟、渡灤河到破城,然後向北走進大山中,在山區行軍轉移。

學校轉移到遵化、薊縣、平谷了一段時間。到了1948年的6月12日,學校又轉移到了遷西縣的照燕州村。

這一階段,國民黨空軍每天都要對遷西一帶轟炸、掃射。6月16日掃射興城,17日炸潵河橋、三屯一帶,所以在6月18日後半夜,學校醫院立刻向東轉移,在6月20日五點半時轉移到北邊的劉村寨村,“慄樹林一片花海,飄散著濃郁的香氣。”“村裡的一個農婦來我這兒說:‘我生不了孩子,給我檢查一下吧!’好像知道我是個大夫了,病人蜂擁而至,我不能悠閒的躺著。”

23日飛機又來空襲,,學校決定從劉村寨轉移到更北面的下營。

順便插一句,我上學拔麥子時,看到劉村寨路邊掛著一個鐵製的

很大的炸彈殼,當做生產隊上工的鐘。人們說那就是國民黨空軍轟炸,沒有爆炸的炸彈殼。

7月2日學校派伊藤回到照燕州,指導學員臨床實習。這幾天,太陽剛一露頭,飛機就來轟炸。伊藤醫生在7月12日的日記裡記錄了這樣一個有趣的現象,“下午六點半時,飛機剛一露面,便在距離不到五十米的地方投下了炸彈,我慌忙跑進了高粱地。中央軍的飛行員大概意識到在打內戰,他們有的避開農舍而把炸彈投到田地裡,所以,附近的農田比有住房的地方更危險。”

一定有這樣的國民黨飛行員吧!他們是經過專業訓練的人員,把炸彈投到一個村莊裡是沒問題的,可是那樣做,在完成任務時,也會毀掉百姓房屋,炸死好多的百姓,畢竟是同胞,良心未泯吧。

由於國民黨地面部隊推進到附近,飛機天天的轟炸,學校和傷員們又要轉移了。8月5日凌晨三點出發,從橫河到三屯往潵河橋北的山區行進。

躲避飛機轟炸,照顧擔架上的傷員,隊伍行進緩慢。8月7日傍晚到潵河橋,沒有住處,繼續向西北轉移。天上下起了瓢潑大雨。夜裡十點到達大韋莊,衣服溼透,還要照顧傷員,筋疲力盡,實在走不動了。可是大韋莊也住滿了八路軍的騎兵部隊,一間空房也沒有。指導員找騎兵隊長商量。隊長爽快的答應了,把已經入睡的士兵們叫起來,集合隊伍,冒著大雨轉移,把房子讓給了學員和傷員。

那時革命隊伍的友愛之情是多麼讓人感動!

第二天到了慄樹灣子。沿著長城線,過東城峪到了潘家口灤河渡口,準備在飛機來轟炸之前,趁早渡過灤河。可是等著渡河的人員太多,到了11點才渡過河去。這期間飛機的轟鳴聲傳來了,因為下雨,雲層很低,飛機沒有掃射投彈就飛走了。

11日在喜峰口長城上,飛機轟炸的爆炸聲響徹山谷,伊藤遇到一個躲避轟炸的老農,他說道:“大爺,飛機來了,真煩人!”大爺瞪著我的幹部服說:“你們這幫人要是不來,飛機也不來!”伊藤趕緊不說話了。可愛和實在的老農。

這以後,隊伍進喜峰口,出鐵門關,在董家口外向北行進,在寬城縣的木匠屯子住下,離開了遷西縣,這一天是八月十三日。

伊藤所在的醫療隊伍,以後又進入過遷西縣界。一次是8月22日到上營救護受傷的八百名傷員,他有病沒有參加;一次是24日夜裡接到命令,到關裡新店附近的史家峪給軍工部的黃部長治病。進入青山關,過上營,從劉村寨到了史家峪。在給黃部長治病的同時,伊藤也得了病,直到9月10日才回返。這次中途在上營住了一宿,經宣莊子,出董家口回到口外。以後隊伍轉到了赤峰一帶,告別了遷西縣。

伊藤醫生的日記沒有渲染,沒有造作,原生態的記錄,從不同側面讓後來的人們瞭解過往的經歷和民俗民情。這樣的記錄是以飢餓、寒冷、勞累、風吹、日曬、雨淋為代價的,是以敵人追擊、飛機轟炸的生命危險為代價的,所以更顯得珍貴。

在艱苦的戰爭環境下,伊藤幸雄博士為新中國的建立做出了很多有益的貢獻。雖然他沒有白求恩大夫那樣的奪目閃光,但在國際友人的群星中,他發出了自己應有的光亮,我們不能忘掉他。

人生之路是有印記的,伊藤幸雄的“八年棉袍”之路是紅色的、閃著光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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