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微營妓力抗理學大儒,“嚴蕊故事”中的歷史真相與文化訴求


卑微營妓力抗理學大儒,“嚴蕊故事”中的歷史真相與文化訴求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這首詞調寄《卜算子》,是南宋女子嚴蕊所作。初讀這首詞時,年紀尚輕,卻被其中的寂寞滄桑和卑微壓抑感動感傷。於是去讀嚴蕊的故事,更是被她面對強權的凜然無畏深深打動。後來讀了更多書,走過更多路,我才知道,這不僅是一個故事,也是一段歷史,更是紅塵中的歲月人心。

1、最卑微卻也最高貴的俠女——小說中的嚴蕊故事

嚴蕊故事寫得最生動、流傳最廣的來自明末凌濛初《二刻拍案驚奇》中卷十二“硬勘案大儒爭閒氣,甘受刑俠女著芳名”。

嚴蕊字幼芳,是南宋浙江天台的一個營妓。所謂營妓,就在官府中有正式登記的妓女。若要離開,除了金錢贖身,更要地方官為之出具文件,謂之“脫籍”,才能正式迴歸良家女子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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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蕊才貌雙全,豔名遠播,很多人都趨之若鶩。當時的台州太守叫唐仲友,對嚴蕊的才華品貌極為欣賞,每有應酬,必定招嚴蕊來陪酒助興,經常也有唱和。宋時法律規定,官員可以召歌妓來歌唱陪酒,但不許私侍寢席。

唐仲友是少年才子,討厭道學先生,無意中得罪了大儒朱熹。朱熹聽信了捕風捉影的言辭,上疏彈劾唐與嚴蕊有私。隨後把嚴蕊收入監獄,希望能夠通過嚴蕊的口供來坐實唐的罪名。

不料嚴蕊卻堅持不肯承認,她說“循份供唱,吟詩侑酒是有的。但別的事兒實在是什麼也沒有。”朱熹得不到口供很生氣,便令人嚴刑拷打,可嚴蕊卻堅持不改口。朱熹於是將嚴蕊押送到紹興,讓部下繼續審問,再次遭受到酷刑。有人好心勸她承認算了,也不過就是一頓打而已,何必如此堅持?嚴蕊回答說:

“身為賤伎,縱是與太守有奸,料然不到得死罪,招認了有何大害?但天下事真則是真,假則是假,豈可自惜微軀,信口妄言,以汙士大夫?今日寧可置我死地,要我誣人,斷然不成的!”

身為一個最卑賤的妓女,卻有著堅貞不屈的高貴心靈,讓聞者肅然起敬,也不忍心再苛責她。不過紹興太守是朱熹的人,他恨嚴蕊倔強,又命人再加刑杖。不久朱熹調任離開,嚴蕊終於被放出了監獄。朱熹雖然離開,但唐仲友也被去職,台州來了新太守嶽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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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規矩,新太守上任,營妓們都要來拜謁。嚴蕊雖然刑傷未愈,也得隨眾前來。眼見風華絕代的美女被折磨得容顏憔悴,嶽霖充滿了憐惜,便對她說:“聞你長於詞翰,你把自家心事,做成一詞訴我,我自有主意。”

經過這番折磨,嚴蕊早已厭倦了這風塵歲月,她感懷身世,當即口占這首《卜算子》: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身為女子,多想這一生只愛一個人,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不求功名富貴,只願相親相愛,安靜度日,可偏偏命不從人意,終於還是墮入風塵。

“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風塵女子,無力主宰自己的命運,這一生的花開花落都要寄託於偶然遇到的人,要依賴於“東君”的眷顧垂憐。這是深深的自卑,也是深深的無奈。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我已經厭倦了這樣的日子,真是想離開啊。“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逃離這些紛繁喧囂,洗去鉛華,去看山花悠然地開,怡然地落,亦是人生最大的滿足與快樂。到了那個時候,你也不必問我到底去了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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嶽太守一讀此詞,大受感染。當即大筆一揮,這個如花才情的苦命女子終於“落籍”,可以自由離開這個充滿屈辱與傷感的所在了。

因為這段經歷,嚴蕊名聲大噪,脫籍後有無數人爭相來求。後來她嫁給一個喪偶的南宋宗室,與之相愛終老,終於過上她所期待的“山花插滿頭”的生活。

2、嚴蕊故事的最早記載——宋人筆記中的內容

凌濛初的小說無比動人,嚴蕊的故事因此廣為流傳,被世人所熟悉,當然這也成了理學大家朱熹的“黑料”。那麼這段故事,真的是實有其事的嗎?

嚴蕊的故事,最早出自南宋人洪邁的筆記《夷堅志》。洪邁是南宋著名學者,他有一本更有名的著作《容齋隨筆》,記述古今,抒發個人感慨。在《夷堅志》中,關於嚴蕊的故事,他的記述很簡略:

“又台州官妓嚴蕊,尤有才思而通書,究達今古。唐與正(唐仲友)為守,頗屬目。朱元晦(朱熹)提舉浙東,按部發其事,捕蕊下獄,杖其背,猶以為伍佰行杖輕。復押至會稽,再論決。蕊墮酷刑,而系樂籍如故。嶽商鯽霖提點刑獄,因疏決至臺,蕊陳狀乞自便。嶽令作詞,應聲口占雲:‘不是愛風塵,似被前身誤,花落花開自在時,總是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嶽即判從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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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邁的《容齋隨筆》

只說朱熹因為唐仲友而逮捕了嚴蕊,隨後兩次受刑。至於嚴蕊是否招供都沒說,最後記錄下嚴蕊在嶽霖面前吟誦的那首《卜算子》。

隨後周密的《齊東野語》進一步豐富了這個故事,嚴蕊拒絕招供的那一番言辭都有了,還出現了嚴蕊所作的另外兩首詞。

當然,最生動詳細的還是凌濛初的小說,也是流傳最關的嚴蕊故事,我文章第一部分的內容便是來自這篇小說。

3、官員不無辜,營妓沒節操——來自朱熹方面的證詞

嚴蕊和唐友仲並沒有留下自己的記載,以上這些,無論筆記還是小說,都是旁觀者的記述。但故事的另一位當事人朱熹,是有對於這個案子的相關記載的。

朱熹的文集中關於彈劾唐仲友的奏章共有6個,其中提到了嚴蕊,但嚴蕊並沒有堅貞不屈,而是招供了。在朱熹的表述中,他並不是因為跟唐友仲爭閒氣才彈劾他,而是唐確有失職行為。不僅如此,嚴蕊承認與唐有私情,還曾依仗唐的權勢收受賄賂、幫人辦事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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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

在朱熹的奏章中,也提到嚴蕊這首著名的“卜算子”,不過卻說這並不是嚴蕊自己寫的,而是唐的親戚替嚴蕊寫的。當時唐友仲答應替嚴蕊落籍,但卻只安排她住在親戚家,告訴她如果在那裡不舒服,再來投奔我。這是什麼意思呢?嚴蕊很不高興,隨後在舉辦的宴會上,唐的親戚替嚴蕊寫了這首詞,由嚴蕊當眾念出。

在朱熹記述中,唐友仲並不無辜,而營妓嚴蕊也沒什麼節操,該發生的都發生了,嚴刑之下也都招供了。這實在不過是一個尋常的爛俗故事,雖然看起來很真實,但毫無動人之處。

4、歷史的真相與文化的訴求

這一樁理學大儒與卑微名妓的故事,來自不同立場的文字各執一詞,都言之鑿鑿,那麼哪一方是真實的呢?《夷堅志》和《齊東野語》都是文人筆記,不是官方正史,記錄的內容時常真假難辨,有的很真實,也有道聽途說來的,沒法證實,但也無從證偽。

朱熹是當事人,來自他這一方的說法固然重要,但很可能迴避了對自己不利的內容,所以奏章所寫也不一定就是真實的。而當奏章收錄進個人文集中時,出於“為尊者諱”,有所更改也是可能的。所以對於朱熹的說法,似乎也不能全信。


卑微營妓力抗理學大儒,“嚴蕊故事”中的歷史真相與文化訴求

一件事情發生後,每個人都會不自覺地站在各自的立場說話,有意無意間隱瞞不利於自己的內容——這是人性。無論卑微妓女還是理學大家,都差不多。

在沒有更客觀準確的史料前,我們已經無法窺探到這段故事的歷史真相了。

我們知道的是,從南宋開始,嚴蕊堅貞不屈的故事便從筆記到小說,被無數百姓津津樂道,流傳甚廣,以至於有的文學史都選入了嚴蕊和這首《卜算子》。


卑微營妓力抗理學大儒,“嚴蕊故事”中的歷史真相與文化訴求

歷史枯燥乏味,除了嚴肅的專家學者,朱熹的文集少有人讀;筆記小說卻是生動傳奇,吸引無數普通百姓追隨嚮往。

他們大都來自中下層,是尋常的小人物。他們需要嚴蕊,一個身份卑賤,卻不畏強權、堅持正義的女子,她承載了無數沒有話語權的普通人的願望,她代表了一種世俗文化的訴求。相比之下,一身道學家氣質的朱熹固然學問精深、著作等身,但他的很多觀念被統治階級利用,讓後人受害匪淺。所以真相併不重要,能夠用這個故事貶低一下他,嘲諷一下他,也是很開心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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