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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憲春，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教授，清華大學中國經濟社會數據研究中心主任，國家統計局原副局長，長期從事中國政府統計理論研究和實際工作，其論文“世界銀行關於中國GDP數據的調整及其存在的問題”獲第九屆孫冶方經濟科學論文獎，出版有《中國國內生產總值核算問題研究》等多部個人專著，曾獲第十一屆全國統計科研優秀成果專著一等獎。
2019年12月2日，許憲春教授在鳳凰衛視“世紀大講堂”節目中發表主題為“新經濟——GDP增長的新動力”的演講，從宏、微觀角度闡述了新經濟如何促進GDP增長，探討了新經濟給政府統計帶來的挑戰，並就如何應對這些挑戰提出了建議。
大家好！
很榮幸得到鳳凰衛視大講堂節目組的邀請，很高興與大家進行交流。今天我和大家交流的題目是：“新經濟——GDP增長的新動力”。
一
從宏觀角度看新經濟的作用
關於新經濟，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形成一個國際社會普遍接受的、統一的基本概念。但是，新經濟的一些重要特徵已經被大家所接受，例如，互聯網、雲計算、大數據、人工智能、物聯網等信息技術取得的突破性進展及其在經濟領域的廣泛應用成為新經濟的重要特徵。
從宏觀層面看，新經濟在中國經濟增長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比如說，2018年中國經濟增長6.6%，其中第一產業增加值增長3.5%，第二產業增加值增長5.8%，第三產業增加值增長7.6%。顯然，如果沒有第三產業7.6%的增長，中國經濟增速不會達到6.6%。所以說，第三產業對2018年中國經濟增長起到了非常重要的拉動作用，在6.6個百分點的增幅中，有接近4個百分點是第三產業貢獻的。
那麼，第三產業中又是哪些行業增長比較快呢？超過第三產業增加值7.6%增速的行業有三個。第一個是信息傳輸、軟件和信息技術服務業，它增長了30.7%。我們知道，一個行業能夠達到30%多的增長，在歷史上也是不多見的。信息傳輸、軟件和信息技術服務業與信息通訊技術有關，與互聯網有關，它是一種新經濟。第二個是租賃和商務服務業，它是一種高端服務業，也屬於新經濟，它增長了8.9%。第三個是交通運輸、倉儲和郵政業，這個行業為什麼能保持較快的增長呢？它和網上零售這種新業態密切相關，特別是快遞這個行業增長非常快，帶動了整個交通運輸、倉儲和郵政業的快速增長。所以我們說，2018年整個經濟增長中第三產業起到主要的拉動作用，而第三產業中，新經濟或者是與新經濟密切相關的行業起到主要拉動作用。
所以說，新經濟對2018年的中國經濟增長起到了重要的拉動作用。如果沒有新經濟的快速增長，2018年中國經濟增速不會達到6.6%。同樣，今年前三個季度，如果沒有新經濟的快速增長，中國經濟增速也到不了6.2%。應該說，新經濟對於中國經濟增長，特別是對於減緩傳統經濟增速的下行壓力，優化經濟結構，推動高質量發展等方面都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新經濟中的一些具體行業，比如說高技術製造業2018年增速達到11.7%，比規模以上工業增速快了5.5個百分點。還有工業中的一些新產品，比如說新能源汽車、集成電路等，都保持了快速增長。
但是，由於新經濟的體量還不夠大，所以還沒有完全對沖掉傳統經濟下行的壓力。但是，我們已經看到，新經濟在減緩傳統經濟下行的壓力方面，還是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的。我們相信，隨著新經濟的快速增長，隨著新經濟體量的逐步增大，它會在更大的範圍內抵消傳統經濟下行的壓力。
新經濟的快速成長，也對人們的生活方式產生了多方面的影響。比如，我們過去一般是通過各種傳統媒體，像報紙、電視等獲得信息，但現在我們更多地是通過微信獲取信息，微信大幅度提高了人們獲取信息的能力，極大地方便了人們之間的交流與溝通。微信支付、支付寶在很大程度上替代了傳統的現金支付方式。新經濟還有許多表現，比如說現在我們出行經常會通過滴滴打車，非常方便，它也是一種新經濟。應該說，新經濟對人們的生活方式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在方便人們的生活方面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所以，從宏觀角度看，新經濟對經濟發展和人民生活都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二
從微觀企業角度看新經濟的特徵和作用
從微觀企業角度看，新經濟的特徵和作用表現在多個方面。從去年下半年開始到今年10月份，我和我的團隊調研了9個省市的39家新經濟企業。通過調研，我們發現，新經濟企業具有許多共同特徵，新經濟在高質量發展中發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一）新經濟企業的若干重要特徵
第一個特徵，新經濟企業發展非常迅速。許多新經濟企業在幾年內就迅速成長起來。比如說我們調研的四川新網銀行，它是2016年成立的，僅僅一年的時間，2017年的營業收入已經超過了3.5億元，它的網點已遍佈在全國300多個城市，發展得非常迅速。
第二個特徵，新經濟企業充滿活力。新經濟企業特別重視對年輕人的培養。這些年輕人往往學歷比較高，學習能力比較強，與市場互動的能力比較強。他們及時瞭解市場，瞭解用戶的需求，所以他們把握市場的能力非常強。
第三個特徵，大數據、雲計算、人工智能，這些通用數字技術成為企業的核心基礎設施。過去，我們講基礎設施往往都是有形的，像道路、橋樑、機場、港口等等。但是，對於新經濟企業來說，通用化的數字技術變的非常重要，對企業的生產經營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包括企業的研發、企業的生產、企業的銷售、企業的售後服務等。比如說，我們到深圳的英維克去調研，接待我們的企業負責人講到，他們銷售出去的所有的溫控設備都有物聯網，他們通過物聯網隨時能夠觀察到設備的運行狀況，如果有風險，他們能夠及時解決。所以，在用戶還不知道的情況下，他們已經把風險排除了。也就是說，數字技術已經在企業生產經營中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就像傳統的道路、水一樣，發揮著基礎設施的作用。
第四個特徵，新經濟企業創造了一種新的資產，數據資產。比如說，像騰訊、阿里巴巴、京東這些互聯網企業，它們都擁有大量的數據。數據成為他們非常重要的資產，在企業的生產經營中發揮著非常重要的作用。比如說滴滴出行，企業的負責人告訴我們，他們的主要資產就是數據，就是信息。因為滴滴出行的主要作用就是要把乘客的信息和司機的信息匹配起來，讓乘客等待的時間儘可能短，讓司機空駛的時間儘可能短，它完全靠信息來從事生產經營活動。所以，數據資產已經成為新經濟企業非常重要的資產。
（二）新經濟在高質量發展中的積極作用
新經濟在高質量發展中起了積極的作用。
1.降低了成本，提高了效率
我們到四川的新網銀行去調研，接待我們的企業家告訴我們，他們平均40秒鐘就可以決定要不要給一個客戶貸款，通過大數據來做決策，準確率也非常高。而傳統銀行每筆貸款平均需要7個小時，新網銀行大大縮短了時間，提高了效率。同時新網銀行告訴我們，它每一筆貸款的平均成本大概是20元，傳統銀行每筆貸款的平均成本是1000元。它的成本大幅度降低，所以它有可能向大量的中小企業貸款。傳統的銀行為什麼不願意向中小企業貸款呢？因為貸款的成本太高，不合算。而新網銀行可以做到這一點，因為成本降低了。所以，新經濟提高了效率，降低了成本。
2.提升了居民福利
新經濟對於居民福利的增加表現在多個方面。比如說互聯網+醫療企業可以邀請到一流的專家，利用他們閒暇的時間，根據偏遠地區鄉鎮一級醫院所提供的患者的信息，做出判斷，給出治療方案。貴陽朗瑪信息科技集團就在做這件事，他們會通過視頻來記錄整個治療過程。企業負責人告訴我們，如果積累足夠多的案例，他們就有可能通過機器看病，而且機器的診斷率可能會不亞於甚至超過專家的診斷率。所以，新經濟的發展就有可能解決偏遠地區、落後地區看病難、看病貴的問題，給居民帶來福利。
三
新經濟給政府統計帶來的挑戰
新經濟對於減緩傳統經濟的下行壓力，優化經濟結構，促進高質量發展，改變人們的生活方式等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但是，新經濟的快速發展給政府統計帶來了嚴峻的挑戰。
（一）基本概念方面的挑戰
新經濟的概念是什麼？到目前為止，在全世界範圍內，沒有形成一個普遍接受的一致的概念，這對政府統計來說是一個很大的挑戰。不從事政府統計工作的同志，可能認識不到這一點。政府統計對基本概念的要求非常嚴格。統計概念如果不明確，邊界不清晰，大量的政府統計人員在從事統計工作的時候就有可能會出現偏差。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在2000年、2001年曾經兩次指出，新經濟在不同的群體、不同的機構和不同的國家之間具有不同的含義，因此，現階段定義一個國際上通用的、統一的概念較為困難。
（二）統計分類方面的挑戰
新經濟創造了許多新的經濟活動，而這些新的經濟活動在已有的分類標準裡可能找不到對應的類別。比如說，製造業企業的轉型升級往往和數字化密切相關，所以新經濟與傳統經濟往往交織在一起。我們到貴陽貨車幫調研的時候，企業給我們提出一個問題，希望我們幫助解決。什麼問題呢？貨車幫是一個公路物流信息平臺，它把卡車司機和貨主的信息匹配起來。貨車幫有卡車司機會員650萬人，這650萬個會員有營業收入，貨車幫代這些會員交增值稅。在填統計報表時出現問題了，因為貨車幫代這650萬會員交增值稅，這650萬會員的公路運輸營業收入遠遠超過貨車幫平臺企業的營業收入，而按照統計標準，一個單位主營業務收入是什麼就把它歸到什麼行業，所以貨車幫就被劃歸到傳統的交通運輸行業。而貨車幫企業認為自己是一個新經濟企業，是一個互聯網企業，被劃歸到傳統的交通運輸業是不對的，企業可能享受不到新經濟企業一些應有的優惠。貨車幫因此不代卡車司機交稅了，結果稅收出現大幅下降。所以，統計分類問題不僅影響到統計本身，甚至會影響到稅費。傳統經濟和新經濟的相互交織，給統計分類帶來困難，而準確的分類是非常重要的。
（三）就業與收入統計方面的挑戰
互聯網創造了靈活多樣的就業方式和收入方式。比如說一些高校畢業生不一定到哪個單位去工作了，他們自己在家裡從事一種方案的設計，通過互聯網進行競標，獲得相應的收入。再比如說，一些私家車車主在滴滴出行註冊，然後就去拉活獲得收入。這種靈活多樣的就業方式和收入方式使得傳統的就業統計和收入統計受到很大的挑戰。比如說，我們國家目前的就業人員統計範圍是按照上個世紀80年代國際勞工組織確定的就業統計標準，結合我國的《勞動法》制定的。就業人員是指在調查時點的前一週從事了一個小時以上為獲得勞動報酬和經營收入而工作的人員。但是，互聯網創造了靈活多樣的就業方式，有些人可能在調查時點前一週沒有收入，沒有傳統意義上的就業，所以就會被劃到失業裡，劃到沒有收入的群體裡。但實際上他們有收入，甚至他們的收入可能不低於普通的職工。所以互聯網帶來的靈活多樣的就業方式和收入方式，對傳統的就業統計和收入統計帶來挑戰。
（四）價格指數編制方法方面的挑戰
新經濟給價格指數的編制方法帶來挑戰。創新和技術進步使得許多產品的功能不斷增強，質量不斷提升，但價格不斷下降。比如手機，我曾經瞭解過，90年代的一個手機，大哥大，價格大概在15000元到20000元。當年的15000元到20000元和現在同樣的金額不是一個概念，至少可能得乘十倍。現在一部智能手機大約5000塊錢左右，但是它的功能遠遠超過過去的大哥大。由傳統的大哥大到現在的智能手機，功能強大了很多，但價格卻大幅下降。
從統計上講，一種產品如果功能增強了，質量提升了，相應的價格上漲屬於物量增長，不能把它歸到價格漲幅裡去。但是我們在編制價格指數時還沒有做到對產品的質量和功能進行調整。
（五）GDP核算原則和核算方法方面的挑戰
1.新經濟對不變價GDP核算帶來挑戰
新經濟對不變價GDP核算帶來挑戰。我們知道GDP從多個角度反映經濟運行情況，特別是反映經濟增長情況。那麼，經濟增長是怎麼計算的呢？它是用剔除價格因素的GDP計算出來的。如何剔除GDP中的價格因素呢？目前國家統計局主要採取價格指數縮減的方法，就是各行業的名義增加值或者是各個名義需求項目，除以相應的價格指數，從而得到實際的GDP或者不變價GDP。經濟增長速度就是用不變價GDP計算出來的。如果我們在價格指數的編制過程中，沒有對質量進行調整，那麼GDP就不能充分地反映創新和技術進步帶來的經濟增長。所以有的學者說，國際金融危機爆發以來，世界經濟增速的回落，可能部分原因是由於技術進步帶來的。
2.互聯網網站向居民提供大量的免費或者價格非常低廉的服務對GDP核算帶來挑戰
新經濟，特別是互聯網經濟提供了大量的免費或者價格低廉的服務。比如，我們每個人都有手機，我們可通過手機獲得信息、看戲曲、聽音樂，這些活動大部分是免費的或者價格低廉的。我們的手機用戶實際上是在消費這種服務，互聯網企業提供的這種服務的生產也是存在的，只是由於它們是免費的或者是價格低廉的，在GDP裡沒有體現或者沒有充分體現。當然也有的學者認為，互聯網提供的這種免費的或者價格低廉的服務是通過廣告、遊戲等方式獲得收入，也有人形象地把這種情況描述為是“羊毛出在豬身上”，即這種免費的或者價格低廉的服務通過遊戲、廣告服務的收入來彌補它們的成本。目前已經有學者和機構在測算免費的或價格低廉的服務，比如負責美國國民經濟核算的機構，美國經濟分析局在測算免費或者價格低廉的服務會對GDP的影響。
3.新經濟給生產者和消費者的劃分帶來挑戰
新經濟對GDP核算還有一系列的影響。比如，消費者可以通過互聯網向企業、消費者銷售商品，在這種情況下，這個消費者就具有了生產者和消費者的雙重身份。我們知道，GDP是生產活動的成果，生產者是創造GDP的，消費者是消費GDP的，消費者和生產者對GDP的貢獻是不一樣的。在互聯網時代，由於消費者通過互聯網對企業和消費者銷售商品，使得消費者和生產者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了。
4.分享經濟給某些消費品和投資品的劃分帶來挑戰
有一些家庭把私家車通過滴滴出行註冊成快車、專車或順風車。在國民經濟核算中，家庭購買的轎車無論價值多高都是消費品，但前提是消費品沒有進入到市場從事生產活動。現在一些家庭已經把汽車用來獲得收入，這個汽車已經兼具消費品和投資品的雙重身份。在GDP核算中如何處理這種情況？到現在沒有一個合理的處理方法。
（六）固定資產統計方面的挑戰
數據資產完全具備固定資產的屬性。那麼如何確定數據資產的範圍？如何獲取數據資產的資料來源？如何估價數據資產？這都是對固定資產統計的一種挑戰。
所以，新經濟給政府統計帶來多重挑戰。當然我不是說現在政府統計沒有反映新經濟，比如說國家統計局公佈了2015、2016、2017、2018年新經濟增加值佔GDP比重，其實對新產業、新業態、新商業模式也在進行統計。但是，新經濟確實給政府統計帶來一系列挑戰，這些挑戰需要認真地研究和解決。
四
關於新經濟統計的若干思考
目前，我正在帶領我的團隊研究這些問題。比如說新經濟的概念怎麼確定？我們要通過深入的調研，探討新經濟的特徵，新經濟的範圍，提煉出新經濟的概念。再比如說新經濟的分類，我們要針對不斷產生的新的經濟活動，適當地修訂國民經濟行業分類標準。國家統計局2017年就修訂了國民經濟行業分類標準。但是，新的經濟活動在不斷地產生，我們要在國民經濟行業分類標準的修訂和新經濟的發展之間作個平衡，過於頻繁地修訂可能會影響數據的可比性；不修訂可能會漏掉新經濟活動。我們要很好地處理新經濟和傳統經濟之間相互融合的問題。還有像就業和收入統計，我們要深入研究新經濟到底創造了多少類型新的就業方式，多少類型新的收入方式，對我們現有的就業統計和收入統計進行改革，使得新的就業統計和新的收入統計能夠反映出新經濟所帶來的就業的變化和收入的變化。我們要研究什麼範圍的數據、什麼類型的數據可以作為固定資產處理，研究數據資產的估價原則、估價方法和資料來源。大數據有可能在解決新經濟給政府統計帶來的挑戰方面發揮重要的作用，這都是我們需要認真研究的問題。
我們知道，政府統計的理論和方法來源於實踐。現行的政府統計理論和方法，絕大部分產生於歐洲和美國，因為歐洲和美國等國家和地區的經濟社會發展走在了世界的前面，給這些國家和地區的政府統計工作者和學者提供了總結、梳理、提煉政府統計理論和方法的機會，他們也抓住了這種機會。國際標準的制定也因此主要由這些國家和地區的統計學家主導。但是，現在中國在一些新經濟領域走在了世界的前面，這給中國政府統計工作者和學者提供了一種總結、梳理、提煉新經濟統計理論和方法的機會，就看我們能不能抓住這個機會，如果我們有這種擔當，有這種責任，有這種能力，梳理出新經濟的統計理論和方法，也許將來新經濟的統計理論和方法，就有可能由中國來引導，相應的國際標準的制定我們可能有更多的發言權。所以我認為，新經濟的發展給政府統計帶來了嚴峻挑戰，同時也帶來了機遇。希望中國政府統計工作者和學者，能夠抓住這個機遇，能夠建立起新經濟的統計理論和方法，也為世界新經濟統計標準的制定，貢獻出我們自己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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