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打仗了,將軍沒了」


「要打仗了,將軍沒了」

武昌醫院醫生劉昭在得知上了ECMO消息時,當時就掉了淚,他告訴《人物》:「上了這個機器能救過來的概率很小,它對新生兒比較起作用,(成人)重病成功率只有20%到30%,希望是很渺茫的。」

劉智明最終不是那個殘酷概率裡的幸運者,2月18日上午10點54分,他因搶救無效逝世。他成了第一位因新冠肺炎死亡的在職醫院院長,也是在這場疫情中第9位殉職的醫護人員。

文|張月

「要打仗了,將軍沒了」

2月10日,武漢下了一場小雨,天氣有些陰冷,街上空空蕩蕩,這是封城的第18天,也是武昌醫院院長劉智明在ICU的第17天。

這天是他52歲的生日,他從大年三十住進了武昌醫院ICU的16床,三天後核酸檢測結果呈陽性,被確診為新冠肺炎。他一開始是重症,CT上兩肺都白了,一直高燒,呼吸困難,連說話都沒有力氣,2月2日晚上他一度以為自己要死了,全身冒虛汗,缺氧,但戴上呼吸機又熬了過來。ICU主任徐亮是他相識十年的好友,在處理重症方面經驗豐富,徐亮跟他調侃:「到了我ICU這想死沒那麼容易。」

劉智明看上去已經度過了最兇險的時刻。生日這天,他剃了個大光頭,收到了ICU醫護團隊給他準備的草莓蛋糕,還有一隻紅色的老鼠布偶,別人給他拍了一張照片,儘管戴著透明的鼻管,但他看上去心情挺好,面帶微笑對著鏡頭比了個V字。第二天,他把自己和禮物的照片發了一條朋友圈,並在下面留言:「感謝大家關心,估計我死不了……多少次覺得熬不住了,他(徐亮)說再撐兩天就會好,我撐了20天!雖然生不如死,度日如年,但還是活著好!」

那是他的最後一條朋友圈。三天之後,他的狀況突然惡化,2月14日轉入距離武昌醫院30公里的同濟醫院中法城院區,進行了氣管插管治療。無法得知他當時的神智是否清醒,但他最害怕的「萬一」還是來了,在《楚天都市報》2月5日對劉智明妻子蔡利萍的採訪中,她提到劉智明曾跟主診醫生講:「如有萬一,不要插管搶救。」一位名叫sherry君君的上海醫護人員在微博上寫道:「只有我們醫護人員才知道,為什麼劉院長不願意插管。一個是病情已經十分危重,插管搶救成功概率很低,而且插管的操作極大地增加了感染其他醫護人員的可能,在生死之際,他還想著身邊同一戰線的醫護人員。」劉智明害怕因為自己導致別人感染,武昌醫院一位醫生在接受澎湃新聞採訪時提及,確診之後,他叮囑其他醫護人員做好防護,不停詢問那些曾和他接觸過的人有沒有事,「萬一別人被感染上,他會覺得愧疚。」

「要打仗了,將軍沒了」

劉智明在病床上圖源武漢市第三醫院官微

即使插管,劉智明的狀況也沒有改善,2月17日,醫生給他上了ECMO搶救,那是一個更糟糕的信號,ECMO價值百萬,只有少數幾家醫院擁有,通常用於「重症中的重症」。劉智明的表弟張志永在那天晚上得知搶救的消息,在老家十堰鄖陽的眾多親戚裡,他和劉智明比較親近,其他親戚都在給他打電話問情況,他心亂如麻,一夜未眠,盼著能被搶救過來。

武昌醫院醫生劉昭在得知上了ECMO消息時,當時就掉了淚,他告訴《人物》:「上了這個機器能救過來的概率很小,它對新生兒比較起作用,(成人)重病成功率只有20%到30%,希望是很渺茫的。」

劉智明最終不是那個殘酷概率裡的幸運者,2月18日上午10點54分,他因搶救無效逝世。他成了第一位因新冠肺炎死亡的在職醫院院長,也是在這場疫情中第9位殉職的醫護人員。

武漢亞洲心臟病總醫院副院長金捷是劉智明以前的老領導,兩人都曾在武漢市第三醫院工作,金捷是院長,劉智明擔任神經外科主任的同時還兼任了醫務處處長,後一項職務面對著整個醫院最浩繁瑣碎的工作:醫療安全、病歷管理、醫療信息統計、與醫院內部各部門的協調。在金捷的印象裡,劉智明是個非常能幹的人,「他敢於擔責,任何事情你交給他去辦,你就放心。」

相識二十年,金捷無法接受劉智明猝然的死亡。劉智明在武昌醫院治療期間,金捷怕打擾吸氧的劉智明,曾給徐亮打過電話,對方說:「雖然一開始比較重,但已經開始往好的方向發展了。」他於是放下了心,「我們在一線的知道,這個病兇險也就在10天左右,挺過去了應該問題就不大了,我認為隨著時間推移,應該越來越好了,但是沒想到病情怎麼會一下子又惡化了。」

永達理保險經濟有限公司董事長吳永先早年在武漢工作,和劉智明熟識,常在一起喝酒聊天。得知消息時,他正在北京家中,半天沒有反應,很久才緩過神來,「就像個晴天霹靂」,「我心裡很難受,我覺得他沒有保護好自己,可能是太大意了,也可能是太累太辛苦了。」他告訴《人物》。

武昌醫院是武漢第一批收治新冠肺炎的定點醫院,通知在1月21日下午下達,要求這所綜合型醫院病區在兩天內把醫院現有的將近600名病人轉出,將病區改造成隔離病房,接收499名新冠肺炎患者,根據《長江日報》對武昌醫院黨委書記王力霞的採訪,這個人數在當時僅次於金銀潭醫院。那天下午5點多,金捷接到了劉智明的電話,兩人交流了一下轉移病人和病區改造的事情,金捷感覺到劉智明有點壓力,「擔子比較重。」但聽聲音精神還是很飽滿,「沒有任何病的跡象。」

他回憶,劉智明說:「我乾脆住到醫院。」金捷說,「對的,應該和家裡隔離開來。」

只有親眼見到劉智明的人才能意識到他的疲憊和強撐,劉昭記得,改造醫院那兩天,劉智明幾乎沒怎麼睡覺,在住院樓上下跑著檢查改造有沒有疏漏的地方,他見到劉時,發現對方臉色很差,「眼圈全部是黑的。」

醫院開始收治病人的第一天,劉昭記得,門診擠滿了人,五點下班時間之後,還有七百多個號沒被叫到。在他印象裡,也許在更早的時候,病毒的種子就在這所醫院埋下。12月31日,武漢的很多醫生都看到了李文亮關於發現Sars病毒的微信截圖,然而武漢市衛建委當天發佈的通報是:「病毒性肺炎未發現明顯人傳人現象。」那個通報讓很多人放下了懸著的心,劉昭記得,那時醫院戴口罩的人也比較少。1月9日,一位男性發熱病人在呼吸科住院,住了一週被確診為新型冠狀肺炎,轉到了ICU,劉昭印象裡,那是武昌醫院第一例新冠患者,而當時醫護人員的防護級別普遍偏低,「我們那時候不知道那個能傳染,當時還沒說醫院有這種病人,我們都忽視了。」

他告訴《人物》,截止到2月16日,包括劉智明在內,武昌醫院共有30餘位醫務人員感染。護士柳帆在武昌醫院舉辦的梨園街社區衛生服務中心從事護理工作,據劉昭稱,她退休之後被醫院返聘。柳帆於2月7日確診新冠肺炎,2月14日去世,她的父母和弟弟都先後因新冠肺炎去世。劉智明則在4天后離世。劉昭能感覺到醫院的低落氣氛,一位護士長提到院長就掉眼淚,「大家都很崩潰,老大都倒了,你說難不難過?要打仗了,將軍沒了。」

提到得知劉智明死訊那一刻的感受,金捷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大約一分鐘,聲音哽咽,「……沒辦法說。」疫情裡,很多人都在經歷類似的失去,金捷在前幾天送別了自己的父親,也是新冠肺炎,父子沒能見到最後一面,金捷只能跟著殯葬車到火葬場,在車裡等著,不能下車,沒有葬禮,看不到遺體,最後從殯儀館工作人員那裡得到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來領骨灰的時間。

劉智明也是如此,1月18日下午,他的遺體被送往玉筍山殯儀館,黑色的車子駛出同濟醫院時,穿著一身防護服的妻子蔡利萍跟在車子後面。蔡利萍是武漢市第三醫院光谷院區ICU護士長,也在一線抗疫。這一天,她拍著車的後備廂,哭聲撕心裂肺,跟著車子跑了很遠。

「要打仗了,將軍沒了」

妻子蔡利萍追在車子後面跑

醫者仁心

在很多人的印象裡,劉智明是個善良溫厚的人。

醫院有新入職的學生,經濟拮据,承擔不起在醫院南區附近租房子,「他會在外面給他們租房子,醫院來承擔費用,他是一個很向著職工、很細心的一個領導。」劉昭說。疫情期間,劉智明擔心醫護人員營養跟不上,會叮囑食堂多準備一些雞蛋和水果。

劉昭記得,2015年劉智明剛調來武昌醫院時,來他科室交流,態度溫和地詢問科室裡幾個年輕人的名字、老家和生日,還在本子上記了下來,再見面的時候,他能叫出每個人的名字。

一位第三醫院神經外科的醫生向媒體回憶,「每個人有問題的他都會幫忙解決,解決不了的,也會一些建議……每個醫生的進修,都是他追著去問的,該去哪裡進修,進修什麼方向,他都會關心。」

王德山是劉智明姐姐的同學,1996年一起在武漢脫產學習時就認識了劉智明,當時劉智明已經在第三醫院工作,週末會來學校看姐姐,和王德山也混得很熟。在王德山印象裡,那是一個高大帥氣的小夥子,冬天愛穿藍黑色的風衣,儘管經濟上不寬裕,但為人慷慨大方,同學有個頭疼腦熱的都愛找他求醫問藥,「有什麼事你跟他說一下,他只要能辦到的,都是盡心盡力地去辦。」

那種熱情和善良在他後來的人生裡始終都在,吳永先記得,劉智明的姐姐總是擔心弟弟太善良,容易上當受騙,但他覺得,善良,不正是醫者需要的仁心嗎?

在第三醫院時,劉智明擔任了神經外科的主任,為科室制定的科訓是:團結、奮進、精醫、厚德。金捷記得,劉智明做事細心,性格開朗,患者大都信任他。2008年汶川地震發生之後,有40多位傷者被轉到了武漢治療,劉智明是抽調的骨幹,參與了救治,傷者康復後回到四川,很多人依然和他保持著聯繫。

在一家互聯網問診平臺上,一位臉部痙攣患者寫下了對劉智明的評價,「他醫術高超,對病人非常負責,出院後他還打了好幾次電話問我術後恢復情況,我非常感動,再見面我要謝謝他。」

即使後來擔任了武昌醫院院長職務,劉智明也沒有遠離業務一線,他參與武昌醫院週二或週四的大查房,除非出差,很少缺席。劉昭記得,他有空的時候還會坐門診,自己也親自做手術,「他手術做得很好的。」

在武昌醫院的很多醫護人員眼裡,劉智明給武昌醫院帶來了很大的變化。劉昭記得,在2015年之前,這所醫院技術力量比較薄弱,科室也不健全,外科只有兩個科室,加起來不到一百個床位。門診病人很少,醫院的待遇比較差,留不住人,和劉昭一批進入醫院的兩百多人,工作四五年之後大都離開了,「那會兒我們是一盤散沙,我也想走了,實在扛不住了。」劉昭說。

劉智明調任之後,去全國各地醫學院高薪招人,「他自己就是學術派的人,所以也特別重視人才。」劉昭說。一位營養科的醫生剛來醫院時,營養科尚未建立,劉智明告訴她,自己見過太多的鼻飼病人,臨床營養是很重要的。一定要把這個事情做好。

這個溫厚善良的人必要時也有雷霆手段,醫院難免會有走後門的關係戶,他主持了人事任免,提拔了一批有能力的科室主任。他建立了卒中中心、胸痛中心和創傷中心,神經外科、門診、ICU都補充了力量,「慢慢把一些科室的框架建立起來。」

2017年,武昌醫院從二級醫院升為了三級醫院,在外界的口碑也變好,來門診看病的人比以前多了許多。「他是個踏實幹事的人,醫生都服他,他走了我們都很難受。」劉昭有些難過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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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智明在醫院門口宣傳欄上的照片圖源長江日報

天道酬勤

表弟張志永告訴《人物》,劉智明成長於十堰鄖縣一個清貧的家庭,父親是鄉鎮供銷社的營業員,母親在家務農,種著幾畝地的小麥。

他有一個哥哥,兩個姐姐和一個妹妹,家裡孩子多,經濟條件算村裡比較差的。張志永記得,那是一個家教嚴格的家庭,母親賢惠勤快,對孩子的讀書很上心,「農村比較窮嘛,都希望讀書以後能找份工作改變生活。」

那是個一直被疾病籠罩的大家庭,父親早逝,唯一的大哥在三年前因急病去世,母親因偏癱臥床多年。劉智明的姐姐在悼文裡回憶,在投入到對抗疫情之前,劉智明抽空回去看母親,拉著母親的手很長時間,捨不得松,那是母子之間的最後一面。

張志永回憶,劉智明孝順,每年清明節會回村,拜祭父親和大哥,也會去探望舅舅(張志永的父親),總會記得給老人家帶兩條愛抽的煙,手裡塞幾百塊錢。

他是家族裡的佼佼者,是少數的靠讀書改變命運的人,他1991年從湖北醫學院(後併入武漢大學)畢業之後分配到十堰的湖北醫藥學院附屬太和醫院工作。時任神經外科主任的塗漢軍是他的啟蒙老師,在接受封面新聞採訪時,他評價劉智明:「他心底善良,單純,對病人很富有同情心,是個好醫生。」塗漢軍記得,劉智明有時會住在科室裡,陪伴病人,在這所醫院工作5年,他負責的病人治癒率很高,沒有病人對劉智明提出過意見。

1996年,他被調去武漢第三醫院,王德山記得,劉智明自己並不情願,太和醫院有提拔他的打算,他也願意留在老家,但最終還是服從了調配。

如果不服從,那也許是另外一個故事。王德山看著訃聞上劉智明有些發福的黑白照片,總是想起他年輕時清瘦的樣子,那個充滿熱情和理想主義的年輕人喜歡帶著初到武漢的老鄉們去看武漢大學的櫻花,王德山想:「像他那樣的人,將來是一定會出類拔萃的。」

此後的24年裡,劉智明做了很多事,救治了很多人,勤奮地對待生活。一位書法愛好者曾想送給他一幅字,問他寫什麼,他找金捷參謀,金捷建議寫「天道酬勤」,劉智明非常喜歡這幅字,一直掛在自己的辦公室裡。武昌醫院東區北側新的住院大樓正在裝修,預計下個月完工,10月份醫務人員就會搬進去,那是他一手推動建設的工程。再過一個月,武大的櫻花也將盛放,在這些生活的酬勞到來之前,他離開了這個世界。

(根據採訪對象要求,劉昭為化名)

「要打仗了,將軍沒了」

年輕時的劉智明(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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