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普照》,願我們既有可沐浴的陽光,也有可躲避的陰影


《陽光普照》,願我們既有可沐浴的陽光,也有可躲避的陰影


臺灣電影一直以來都有著不同於大陸和香港的獨特韻味,這很大程度上得益於那些較早地將新浪潮風格與本土文化結合的導演們,這種結合的恰到好處使他們不斷呈現出帶有強烈作者氣質又可引發極大共鳴的優秀作品。

雖然也一度受到其他地區商業影片的影響,但這一派電影人所秉持的先鋒性從未被抹殺,反而從社會變動和意識形態多樣化中探尋到了更為廣泛深刻的題材和角度。

近幾年來臺灣電影更是佳作屢出,既有大膽探尋LGBT群體狀態的《誰先愛上他》,也有以底層視角黑白畫面對階層差異極盡戲謔諷刺的《大佛普拉斯》,還有此次所要講到的斬獲金馬獎四項大獎、剖析社會犯罪與家庭倫理的影片《陽光普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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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普照》海報


雖說由於種種原因,大陸和香港的影人影片均未參與臺灣第56屆金馬獎,但《陽光普照》的獲獎含金量並未因此而降低,它實實在在稱得上2019年度的華語佳片之一。而導演鍾孟宏,也是近十年來金馬獎的常客,但其創作特色還是從擔任《大佛普拉斯》攝影時才得到更多的彰顯和關注,流暢性十足的跟拍鏡頭與黑白畫面所需的精準光比,使他不愧為當年的最佳攝影獎得主。

而這一次,他運用了完全不同的結構和手法,對犯罪的暴力做了直給,對內心的絕望轉做了隱喻,刻意抹去了美好生命消逝的殘忍過程,卻詳細描述了一段段違法行為背後的複雜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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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阿文、小玉、父親、阿豪


《陽光普照》將故事視角放置在一個普通的臺灣四口之家,身為父母的阿文和淑琴早已人過中年,做著駕校教練和夜場造型師的工作得以餬口,大兒子阿豪品學兼優是全家的驕傲,小兒子阿和頑劣叛逆備受嫌棄。

原本平靜的生活因阿和的一次犯罪被徹底打破,他被判關進了輔育院,其女友小玉懷孕上門,父親阿文被受害者家屬百般追債,而此時阿豪的突然自殺又使得這個本就混亂不堪的家庭不得不再次面臨新的問題和方向。

當阿和終於出院並想改過自新時,曾經的同犯菜頭又來不斷騷擾。未料的是,在脅迫阿和進行非法交易的一個雨夜,菜頭從這個世界永遠地消失了。而在某個陽光明媚的日子,祭拜過阿豪後,阿文與淑琴攀上山頂,在巨大的逆光中,阿文將自己殺害菜頭的真相和盤托出。

影片中的每個人物都有各自悲劇的具象,都在獨自尋求解脫的途徑,疏離與隔閡貫穿始終。但全片處理地最為精彩獨特的角色並不是固執的父親或叛逆的阿和,而是隻出現在前半段的阿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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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阿文和母親淑琴


陽光普照這個名字,便是來自於阿豪的一段自述——他認為自己的生活中陽光從不間斷,沒有陰影可以躲避,永遠溫暖明亮,“陽光普照”。這就如同家庭給予他的“人設”一般,和善優秀,從不犯錯,尤其在弟弟阿和的對比之下,執拗的父親甚至對外宣稱自己只有一個兒子。面對這種極端的期待,阿豪沒有退路,無法躲避和喘息。

影片在開頭便有一段場景提示了阿豪感知的異樣,他從教室中驚醒,環顧四周,忽而空蕩蕩,忽而坐滿了人群,而每個人都趴在桌面沉睡著,整個房間昏暗壓抑並充斥巨大的底噪和不知名的轟鳴,現實與幻覺的混雜,令人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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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豪在現實與幻覺穿梭


而之後他對曉貞所講述的司馬光躲避在水缸中的詭異故事,伴隨著黑暗風格的動畫和他空洞的目光,又一次提示了人物情緒的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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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光的詭異故事


但可悲的是,在影片的世界中這一切無人知曉,阿豪要揹負父親的期待完成學業,要替母親分憂照顧小玉,又要無辜承受阿和的指責,他完全活在他人的評價體系中,徹底喪失了自我,也喪失了感受美好的能力,甚至當曉貞大膽牽起他的手時,他也只有短暫的吃驚,並無絲毫的欣喜。他與這個世界的聯繫越來越少。

於是,自殺似乎成為不可避免的結果,而導演對於這一段落的處理也極為微妙。

先是一段隱喻性的鏡頭,一大片雲朵將耀目的太陽遮住,黑暗瀰漫開來,預示著阿豪即將擁有可以躲避的巨大陰影,同時轟鳴聲再次響起,一直延續到阿豪在家中洗漱的鏡頭,這轟鳴聲彷彿就是阿豪內心不為人知的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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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影來襲


當他擦掉鏡子上的霧氣看清自己時,轟鳴聲消逝了,他似乎找到了可以消除的方式。緊接著他坐在床邊進行了短暫的思考,穿好衣服,整理好褲子,平靜如常。

鏡頭直接切到阿豪從屋內走過的背影,昏暗的燈光下,他的人影映在牆上越來越大,直到將整個牆壁遮住。這顯示著他終於找到了解脫的方式,既然這世界上沒有可以讓他躲避的陰影,那就用自身來製造陰影——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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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豪的背影


最妙之處就在於,導演並沒有展示任何阿豪自殺的過程,這些在音效和光影層面的鋪墊和提示雖然精心但也是細微的,只有在轉折發生時,我們才會領悟,也才能更多地體會片中父母的錯愕與痛心。而這種空白就如同無人關注的阿豪內心一樣,對於片中的每一個人對於觀眾,都產生一種忽視後的遺憾懊悔。

這種“少即是多”的手法,摒棄了那些過分渲染的俗套,反而可以將情緒最大化。

而阿豪自述的一整段蒙太奇中,導演更是給觀眾展現了一連串極具視覺舒適度的畫面,平行透視的展館,縱向延伸的街道,園中悠閒的動物,山間潺潺的溪水,從通道頂端投下的幾何形陰影,在林立高樓間穿梭的耀眼陽光,配樂輕柔舒緩,阿豪的語調毫無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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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阿豪留在人世間的最後一段話,也可以算作是他的遺書,沒有任何憤怒或悲傷,沒有任何掙扎和求助,透出最深層的絕望。意志喪失的話語與色彩斑斕的畫面形成了強烈對比,形象地展現出抑鬱症患者感知失靈精神消沉的無助世界。

而阿豪一直無法爆發出的強烈情緒,卻由弟弟阿和替他完成了。

參加過阿豪的葬禮之後,阿和在操場上發瘋地奔跑叫喊,發洩著難以名狀的憤懣。他們雖為血緣最親的兄弟,卻幾乎從未有過交集,甚至互為反面,阿豪一直沐浴在“陽光普照”之下,阿和卻長期生活在優秀哥哥的巨大陰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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輔育院內的阿和


只有一點,兩人是相同的,都未曾真正讓他人走進自己的內心。阿豪給自己披上溫暖他人的外衣,阿和則給自己包裹上蠻橫強硬的外殼,他用倔強和暴力來對抗家庭和社會。但與阿豪相比,阿和是幸運的,起碼他還活著,便還有著打破外殼走出陰影的機會。

於是,影片中阿和即將出院的場景,成為了他初次展露心內柔軟的段落。

在俯視的全景之下,輔育院食堂內,少年們安靜地埋頭吃著飯,只有吊扇旋轉的嗡嗡聲和勺子撞擊飯盒的聲響。當廣播宣佈阿和可以出院時,大家紛紛望向他,慢慢放下餐具,突然有人唱起了《花心》,打破了寧靜,而其他人彷彿早有默契般地合唱了起來——你的心忘了季節,從不輕易讓人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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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景鏡頭搖過窗框緩緩圍繞著阿和,窗外一片溫暖的陽光灑在他的臉上,少年們黯然地唱著——只要你願意,只要你願意,讓夢划向你的心海。而阿和早已哽咽落淚。他與這些少年們一樣,都曾在陰影下犯錯,內心卻不滅得以重被陽光照耀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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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他走向陽光的道路上,依然存在著巨大的陰影,除了同犯菜頭,便是他的父親阿文。

父親阿文比其他角色都要複雜得多,他既是家庭悲劇的製造者也是受害者。

他把駕校的標語“把握時間,掌握方向”奉行為生活的準則,以此來要求兒子,卻從不過問他們的想法和需求,對待他們就像對待駕校的學生一樣,沒有適時的關愛和交流,只有一味的鞭策和斥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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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在駕校


他認為阿豪的時間都應該用來努力考上醫學院,不能耽誤,而阿和的時間應該用來監禁反省,不能浪費。正是他所秉持的這種把握時間的方式,使得他既沒能發現阿豪的異樣,甚至把阿和再次推向犯罪的邊緣。

而他所堅持掌握的方向,也從來未曾在他的真正掌控之中,他的“一個兒子論”在阿豪死後被迫轉向了阿和,甚至無法辨別驅動他行為的內因到底是作為父親深藏的愛還是不得已的責任,或許這二者兼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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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便有了以下兩段頗為感人的場景。

父親為躲避阿和蝸居在駕校,午夜之時從遇見阿豪的夢中驚醒。夜深人靜的練車場,月光如水,一片深邃的幽藍中,點點紅色的路障反著光,父親迷茫地環顧四周,淒涼憂傷。繼而他不甘心地按照夢裡的路線找了過去,在熟悉的街道上不停地迂迴探尋,淚眼婆娑,獨自消解這份遲到的悔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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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發現菜頭暗中接觸阿和時,便揹著家人獨自去找菜頭講和,而頑劣的菜頭對他謊稱電梯壞掉,他便老老實實地一步步爬上樓梯。垂直的俯視鏡頭之下,紅色的樓梯扶手自下旋轉而上,父親氣喘吁吁,默默揹負著守護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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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臨近結尾處,關於保護阿和殺害菜頭的一大段敘述,成為父親這個角色最為高光的時刻。他站在山頂,背對著陽光,對鮮有交流的妻子,第一次敞開內心的秘密,未料卻是這樣殘酷而無奈的內容。巨大的逆光,將父親映成一道黑色的剪影,他承受著陽光強烈的照射,同時又產生出幾近面目模糊的陰影,如同他秉持著父親的責任卻犯下可怕的罪行,自我和家庭的重生卻建立在了對他人生命的剝奪之上。

矛盾而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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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光中的父親


結尾,阿和騎著腳踏車載著母親在街巷漫無目的地遊走,如同當年母親載著他一樣,這個原本疏離的家庭似乎在母子之間重又產生了連接。

陽光穿過樹葉灑下,不斷略過母親的臉龐,明暗交替。她思索著,尋找著,終於追蹤到了那枚在林間若隱若現的太陽,那是阿豪稱之為最公平的太陽。

太陽。A sun 。A 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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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尋太陽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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