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琴抄:“惡魔作家”虐戀名作,緣何成為日本古典美集大成者

日本作家谷崎潤一郎的名篇《春琴抄》,講述了明治時期,盲眼女子春琴與僕人兼徒弟佐助“畸戀”一生的故事。

春琴,原名鵙屋琴,是大阪一家藥材商的女兒,她自幼聰穎,容貌端麗優雅,9歲時不幸患了眼疾,從此雙眼失明。由於春琴在演奏三絃琴等樂器上很有天份,於是被送到盲人演奏家春松檢校處學藝。

藥材鋪裡的小學徒佐助被安排護送小姐上下課,佐助不僅對春琴十分忠心,還愛屋及烏地迷上了三絃琴。後來機緣巧合之下,他成了春琴的門徒,在她的指導下練習三絃琴。

春琴抄:“惡魔作家”虐戀名作,緣何成為日本古典美集大成者

《春琴抄》書封

久而久之,兩個人在主僕和師徒關係之外,發展成了事實上的夫妻關係,但春琴對外一概否認,對待佐助的態度更是十分粗暴。即便如此,佐助仍然一心陪伴著春琴,在春琴不幸毀容之後,他選擇用針自刺雙目,成了和春琴一樣的盲人。

愛一個人,就變成她的樣子,從此眼底心中再也沒有了自己,被罵捱打都是一種無上的快樂,這是佐助的“受虐”愛情哲學。他痴戀的對象春琴,則是一個天使和魔鬼的混合體,她的舉止嫻靜大方、姿容秀麗可愛,但對徒弟、僕人們的態度中多有冷酷和算計,讓人望而生畏。

《春琴抄》就是這樣一個聽起來有些“擰巴”的故事,但在評論家看來,它代表了谷崎潤一郎藝術成就的高峰,堪稱“日本古典美的集大成者”,大作家川端康成甚至感嘆其為“難以言喻,唯有嘆息”的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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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琴與佐助

這部小說為何會收穫如此高的讚譽呢?我們將從谷崎潤一郎的人生經歷、小說的敘事風格,以及作品中處處流露著的日式風情等角度,一一進行解讀和分析。


01 “惡女”到“聖女”:谷崎潤一郎的轉型之作

在谷崎潤一郎的早年成長經歷中,他和父親的關係十分惡劣,但母親不僅長相極美,還是一位富有修養的女性。在谷崎潤一郎的眼中,即使到了晚年,母親的形象仍然是“絕美”的。

對母親的迷戀之情反映到文學創作上,谷崎潤一郎的作品大都以女性為描摹和敘述的對象,她們美得恣意灑脫,男性則多帶有幾分猥瑣不堪。

這種“崇女”的做派,可以劃分為兩個階段,與谷崎潤一郎的閱歷、思想和愛情等都有密切關係。

第一階段是“惡女”型。在這一時期,谷崎潤一郎主要生活在東京地區,深受西方唯美主義和“戀愛解放”等主張的影響,對“娼婦”型女子情有獨鍾。在他的《痴人之愛》《刺青》《惡魔》《麒麟》等作品中,美麗妖嬈的女性宛若“惡魔”的化身,男主角則耽溺於近乎變態的官能誘惑之中。

從創作意圖來說,谷崎潤一郎筆下的“惡”是一個引子,他期望從“邪惡”和“汙穢”中找到“美”的所在。

第二階段是“聖女型”。1923年,日本關東地區發生7.9級大地震,谷崎潤一郎搬離東京,到大阪、京都一帶生活,他的思想體系和審美情趣隨之發生了重大轉變。

他關注起三絃琴、古箏、淨琉璃等日本傳統藝術,研究日本文化中的“物哀”與“陰翳”等獨特的美學特質。新晉“繆斯”根津松子夫人是一位嫻靜溫柔的女子,更促使谷崎潤一郎的寫作風格迴歸日本情趣,“聖女”逐漸取代“惡女”,成為作品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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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琴抄》屬於過渡期的產物,主角春琴的身上具備“美”和“惡”的雙重屬性

她的美在外表,即使到了37歲,仍然有著白皙嬌嫩的肌膚,粉嫩的脖頸令觀者心神搖曳。出席賞梅宴時,眉眼低垂、從容優雅的氣韻神態,使人頓生憐愛之心。她在三絃琴上高超的藝術造詣,更凸顯出她的獨特韻味。

春琴的“惡”主要體現在為人處世上,她對佐助總是一副盛氣凌人的姿態,稍有不順心非打即罵。作為一個精打細算的大阪人,春琴對待家中的僕人、學琴的徒弟們相當嚴苛,引致許多怨言,為之後的毀容慘劇埋下伏筆。

因此,從人物設置的角度看,《春琴抄》屬於谷崎潤一郎文學創作上的轉型力作,具有不可忽略的特殊意義。

02 “朦朧”與“陰翳”:《春琴抄》的敘事美學

《春琴抄》的特別之處不僅體現在“人設”和作者的創作歷程上,在敘事方式和內容呈現方面,它更傳遞出別具一格的“朦朧”和“陰翳”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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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朦朧之美的表達上,小說整體採用了“我”作為旁觀者的視角,結合《鵙屋春琴傳》、佐助和春琴的弟子兼女僕鵙澤照的回憶、一張模糊的舊照片等人與物,講述春琴與佐助相識相守的始末。

“第三者”視角的優勢在於客觀性,減少了個人直接的情感投入,對於佐助與春琴的感情狀況、春琴被人陷害的緣由等,“我”都只做出謹慎的推測,而將更大的想象空間留給讀者,這種講述方式讓小說平添幾分朦朧的氣質。

對於朦朧意境的強調可以追溯到平安王朝時期,在《源氏物語》中,貴族男子的愛意萌發,往往開始於露出帷屏的一小截華麗襟袖,或是月夜映在格子窗上的清麗側影。有了外物的遮蔽,產生影影綽綽的虛幻意象,正是日本人所追求的含蓄美感。

關於陰翳之美的論述,主要見於谷崎潤一郎的隨筆集《陰翳禮讚》,他從旅行、戀愛、色情、建築設計,甚至廁所等入手,對比西方與日本在文化與思想上的差異。

根據谷崎潤一郎的說法,陰翳之美可以概括為“汙穢出風雅,寒冷即風流”,是指以昏暗、幽閉甚至骯髒、汙穢中衍生出的審美感受。

谷崎潤一郎對於陰翳的推崇幾乎到了病態的程度,在他看來,庭院深深中的萋萋野草、幽夜深處的女性魅影,甚至京都女子稀稀拉拉的黑牙、粗野原始的廁所氣味,都是可愛和美好的。

《春琴抄》中,陰翳之美體現在少女的肌膚上。富家小姐春琴久居於深閨之中,鮮與外部世界接觸,久而久之,雪白的肌膚上生出一種近乎透明的質感,給13歲的少年佐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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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助和春琴的相處模式中,也暗含陰翳的美感。他們是一對“虐待”與“受虐”的組合,卻又各得其樂。在教佐助彈奏三絃琴的時候,春琴動輒責罵敲打,家中的僕役們常常聽到佐助的抽泣聲。

即使後來佐助當上了檢校,在給徒弟授課時,只要一聽到春琴的呼喚,佐助就會立刻到她的身邊,幫她打理穿衣、飲食、沐浴、修剪指甲等大小事宜。有一次,牙痛難忍的佐助幫春琴捂腳,就把春琴冰冷的腳放在自己的臉頰上,想稍微減輕一點疼痛,誰料卻被春琴狠踹一腳,並且罵得狗血淋頭。

佐助從不以此為苦,反而心生感激之情,對春琴的敬重和照顧一如往昔。兩人先後去世後,佐助的墳墓設在春琴的墳墓不遠處,在形制、規格上,依然恪守著師徒之禮。

03 “風情”與“禪機”:畸戀故事中的雙重意趣

和東京散淡的“江戶氣質”不同,《春琴抄》中瀰漫著大阪獨有的關西風情,這種“風情”主要體現在濃厚的階層意識和精打細算的金錢觀念上。

春琴16歲時,家人曾撮合她與佐助成婚,被春琴嚴詞拒絕。在此後的幾十年間,他們雖一直以師徒相稱,實際上一直過著形同夫婦的生活。兩人陸續生過4個孩子,除了早夭的一個嬰孩,都被送到別人家寄養,然而自始至終,春琴從未鬆口承認他們的曖昧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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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琴的認知體系中,她和佐助是兩個階層的人,一個是富有的商人之女,一個是世代為僕的小店主之子,他們之間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春琴從心底是鄙夷佐助的,因此即使兩人有了肉體上的關係,也不意味著可以結婚成為真正的夫妻。

谷崎潤一郎在長期觀察中發現,大阪人普遍有“貪痴”之念,對於金錢尤為看重,頗精通於理財之道。雖然都偏愛奢華之物,但東京人是“表裡如一”的,而大阪人是表面奢華,內裡節儉甚至到了吝嗇和貪婪的程度。

自幼嬌生慣養如春琴,日常生活中素以出手闊綽著稱,家中僱有五六個僕人,養著數只價值不菲的黃鶯,每個月在飲食和衣著上的開銷也是不小的數字。在私下裡,她把開源節流做到了極致。她一邊向向徒弟們收取高額的學費,逢年過節要求徒弟們送貴重的禮品。另一方面,家中的每一筆收支都被她計算得清楚明白,經常剋扣僕人們的飲食等支出。

在《春琴抄》的故事裡,除了世俗層面的關西風情外,也有關於美醜、好壞的思辨與禪機。

小說裡提到的一位峨山和尚,讚許佐助“深得轉瞬之間切斷內外、化醜為美之禪機。”

佐助第一次見到春琴時,她已經雙目失明,但佐助卻覺得“閉著的雙眸比其他姐妹明亮的眼睛更美”。在他的眼裡,“殘缺”不僅無損於容貌,反而是一種渾然天成的完美。在刺瞎雙眼以後,他第一感覺是欣喜若狂,因為他終於可以真正沉浸於師父身處的失明世界,從此由外轉入內。

禍兮,福之所倚。春琴毀容不僅了了佐助的一個心願,還間接激發出春琴的藝術靈感,她創作的《春鶯囀》《六稜花》等曲子,達到了更加精妙高超的境界。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春琴與佐助的虐戀往事早已如煙塵消散,箇中細節變得模糊而無法可考證。

《春琴抄》的魅力在於超脫出故事本身,打造了一個富於古典韻味的世界,朦朧與陰翳、風情與禪機,讓讀者在虛幻與現實之間流連忘返。


1、谷崎潤一郎,《春琴抄》

2、谷崎潤一郎,《我眼中的大阪與大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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