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讀唐詩三百首的我們,卻找不到感人的詩句

熟讀唐詩三百首的我們,卻找不到感人的詩句

熟讀唐詩三百首的我們,卻找不到感人的詩句

語言的粗鄙化,是我們需要警惕的。/《妖貓傳》


“風月同天”的對立面,並不應該是“武漢加油”,而應該是浮躁的文化氛圍、輕薄的文化態度、缺失的文化教育,和國人對於自己文字逐漸降低的把控能力。

熟讀唐詩三百首的我們,卻找不到感人的詩句

“山川異域,風月同天”,這行寫在紙條上的小字,跟隨援華物資漂洋過海,從日本來到中國,給疫情期間的中國網友帶來一絲慰藉。

關於這句話的出處,不少人都作過介紹:盛唐時,日本長屋王饋贈給中國高僧一批袈裟,袈裟上繡著十六個字“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寄諸佛子,共結來緣”。


據說著名的鑑真和尚也是受了這兩句話的觸動,才萌生了東渡日本的想法。

如今把這句話用在疫情援助上,可謂再貼切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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豈曰無衣,與子同裳。

溫暖人心的還不止這句,從王昌齡的“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到化用《詩經》名句“豈曰無衣,與子同裳”,從日本而來的紙箱上,簡直上演了一場小小的詩詞大會。

儘管有人做出澄清,這些詩詞標語有不少來自在日華人,但無論它們中哪些出自日本友人,哪些出自海外僑胞,帶給我們的觸動總是相似的:


在鋪天蓋地的“加油”“挺住”“等我去吃熱乾麵”中,我們對自己語言的運用,似乎正在漸漸失去一種優雅的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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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月同天和武漢加油

其實,“山川異域,風月同天”這句話中的意蘊,原本就很中式、很古典:中國和日本雖然相隔山海,有著不同的景觀風物,但同一片天空下的清風明月,總歸是相似的。

這種由自然到人的共情,在中國古代文學中比比皆是。

張九齡寫“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蘇東坡寫“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還有《赤壁賦》中那句人人都學過的“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將情感寄託於相對永恆的事物,文字也就有了超越時間和空間的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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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延伸我們的五感。/《赤壁圖》

儘管“山川異域”,但是“風月同天”,所有情緒都在不言之中。從這個層面解讀,貼在箱子上的八個字,與“武漢加油”的含義是接近的,但前者顯然更含蓄也更雋永,更具備令人回味的魅力。

日本和韓國作為中國的鄰國,歷史上受漢文化的影響不可謂不深。尤其是在唐代,中華文明歷史上最輝煌的時期,周邊國家來華交流學習更加頻繁。

李白曾寫過詩與歸國的日本“留學生”晁衡道別:“明月不歸沉碧海,白雲愁色滿蒼梧。”


唐朝詩人韋莊也給學成歸國的日本僧人敬龍寫過一首詩:“扶桑已在渺茫中,家在扶桑東更東。此去與師誰共到,一船明月一帆風。”

從朝鮮半島來到大唐的崔致遠,更是自己就寫得一手好詩。那句“窗外三更雨,燈前萬里心”,可以與其他唐詩名句並列而不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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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去與師誰共到,一船明月一帆風。”/《妖貓傳》

漢學在周邊國家的影響十分深遠,一直到近代,還有不少日韓名人可以用漢語寫作。

1904年,日俄戰爭爆發,雙方在旅順鏖戰,最終日本以巨大的傷亡獲得慘勝,日方指揮官乃木希典寫下一首漢詩:“山川草木轉荒涼,十里腥風新戰場。征馬不前人不語,金州城外立斜陽。”

多年後,書法家啟功途經大連,在石碑上讀到這首詩,感慨其中有“唐風”。

當然,客觀地說,很多網友把“風月同天”和“武漢加油”相對比的做法並不十分妥當,一句“風月同天”,還不足以說明鄰國的語言教育水平有多高,而樸素的“武漢加油”放在當前的語境下,也不能作為國人語言匱乏的證據。

恰如作家張佳瑋所言,二者本不矛盾,更沒有必要對立起來。“譬如中秋節送月餅禮盒,大可以寫‘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在家庭群裡發語音,還是會‘中秋快樂!’”

但是話說回來,這種向內的反思並非毫無根據,網友的憂慮更是不難理解:我們的漢語,是不是正在變得越來越粗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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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的是把無知當高級。/《太子妃升職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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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語在變得更粗鄙嗎?

從公文寫作、日常用語,到書籍報刊、網絡流行語,由傳統文化繼承而來的典雅、含蓄正在流失,這恐怕是人所共見的現實。


更讓人擔憂的是,隨著國人的平均教育水平不斷提高,語言能力卻似乎在逐漸下降,不要說追求意境,很多時候連基本的文通句順都成了奢望。

2016年底、2017年初,一句俗語頻繁出現在山東諸城的官方報道中——頭拱地嗷嗷叫。以頭拱地,嗷嗷直叫,這是一幅怎樣的畫面,又讓人聯想到什麼動物,答案不言而喻。

在多方熱議下,當地出面解釋,這是一句當地俗語,沒有負面意思,更沒有惡意炒作。至於這到底是真的接地氣,還是廟堂之上的官腔想象中的接地氣,就見仁見智了。

此前,作家李靜睿發過一條微博,狠狠吐槽了一把圖書編輯:

“有些編輯怎麼回事,給沈從文的書起名《我明白你會來,所以我等》也就算了, 蒲寧好端端一個俄國文學大師,出本書叫《我的青春是一場煙花散盡的漂泊》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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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在微博上的吐槽。/@李靜睿的昨日世界

如果說前一個書名還算情有可原——至少這句話真的摘自沈從文的小說《雨後》,那後一個名字就實在有點莫名其妙了:誰會相信俄羅斯首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蒲寧,會給自己的書取這麼一個郭敬明式的標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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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作品,書名一言難盡。

只要稍微搜索一下,就會發現這種現象比比皆是。

比如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曾在2013年出版過一套民國大師經典書系,但光從書名上看,絲毫感受不到這個主題的厚重。

《此去經年,誰許我一紙繁華》,竟然是胡適寫的。

《一指流沙,我們都握不住的那段年華》,你肯定猜不到作者是沈從文。

《陌上誰人依舊,固守流年》,作者居然是《莎士比亞全集》的翻譯者梁實秋。

《時光阡陌,你一直未曾走遠》,苦雨齋主人周作人愣是被安了一個言情小說風格的書名。

還有張恨水的《煙雨紛繁,負你一世紅顏》、郁達夫的《傾城春色,終只是繁華過往》,把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佳作都糟蹋成了路邊攤的雞湯情感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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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大師經典書系部分圖書,點開大圖看看都是誰的作品?

一眼看過去眼花繚亂,還以為自己誤入哪個書店的青春小說專區。

要是這些民國大師死而復生,看到這些面目全非的標題,想必也要瞠目結舌。

這套書中最狠的還要數魯迅先生的一本文集,魯迅一生橫眉冷對,以筆為刀,出版社卻給他的作品選了一個溫柔得不能再溫柔的名字——《風彈琵琶,凋零了半城煙沙》。

魯迅泉下有知,怕是鬍子都要氣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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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本人喜愛書籍設計,他哪會想到,自己的書會有這樣一個名字。

粗粗一數,這套叢書足足有幾十本,基本把你能想到的民國時期的人文社科大師一網打盡,費盡心思給他們每個人都想了一個QQ空間簽名。

看來這家出版社雖然名字裡有“北京理工大學”,卻藏不住一顆蠢蠢欲動的文藝之心。

除了對標題翻新,還有人下手對名著內容進行改造。

比如一本出版於2010年的《白話全本紅樓夢》,應該能讓很多紅迷無語凝噎。


單是對於各回目的“翻譯”,就已經十分雷人了: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變成了“甄士隱丟了女兒,賈雨村巧認知己”,第八回“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通靈”變成了“薛寶釵初見玉石,林黛玉吃點小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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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看了要吐血。 /豆瓣截圖


出版物尚且如此,網絡流行語就更是重災區了。各種短視頻、直播間、雞湯文評論區裡,人云亦云的流行語張口就來,用來用去,也只體現當代中國網民語言之匱乏。

對於這一點,一些網友倒是很清醒,他們謙虛地發明了另一句流行語:奈何本人沒文化,一句臥槽走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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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俗拉鋸:從來沒有真正的贏家


所謂陽春白雪下里巴人,雅和俗的拉鋸貫穿中國文化幾千年,背後是上層和底層之間的話語權爭奪。二者的對立中,雅並不總是政治正確的一方,很多時候的俗也會轉化為雅。

就拿古代小說《金瓶梅》來說,在今天我們將其視為古典名著,而最早卻是在民間流行的話本。

《金瓶梅》兩大版本中,詞話本(萬曆本)公認更接近早期風貌,帶有許多市井色彩;到了晚幾十年的繡像本(崇禎本),經過文人的潤色,文字更加工整,很多熱辣的土氣俗氣卻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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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李漁將《金瓶梅》連同《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合稱“四大奇書”。


為什麼我們平時看到的古典文字總是那麼雅緻呢?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屬於底層的粗俗聲音沒有能夠流傳下來。

社會學家王學泰在《遊民文化與中國社會》中舉過一個例子:上世紀六十年代出土了一本明代刻印的《花關索出身傳》,其中的情節和我們熟悉的三國故事大相徑庭——

劉關張結拜時,劉備擔心關張二人掛念家小,不敢起事,於是為了表明決心,關羽和張飛約定互相殺光對方全家。張飛於心不忍,放走了懷有身孕的關羽妻子,這才生下後來的關索。

很顯然,這樣的故事和《三國演義》中的忠義思想相悖,自然也就湮沒在歷史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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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能想到桃園三結義背後還有這麼一段故事。/《三國演義》

直到上個世紀,由《文學改良芻議》開始,胡適主張寫東西要言之有物,不機械摹仿古人,不無病之呻吟,不刻意對仗、用典,不避諱俗字俗語,拉開白話文運動序幕。

從文學革命到簡體字推廣,淺白、通俗長久以來都作為漢語表達的大趨勢,哪個中國人還沒在學生時代讀過幾本鄉土文學呢?

我們的社會很像一列長長的火車,最前面的車廂和最後面的車廂隔著遙遠的距離,但它們又分明是一個整體,誰都不能丟下其他車廂獨立行駛。


前面車廂的人們認為自己正站在時代的最前沿,而最後一節車廂裡的老人,只覺得這些年輕人正把列車引向危險的方向。

語言的雅俗之爭,本無所謂勝敗,更無所謂對錯。真正讓人不放心的,是粗鄙佔據了絕對上風,當庸俗大行其道,人們會漸漸遺忘最好的文字是什麼模樣,更年輕的一代人,會錯把沉渣當成經典,錯將矯情當成風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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糾結於文字的雅俗之爭,也就失去了閱讀的意義。/ pexe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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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願我們都能重拾優雅

如果說上面所舉的文字都經過時光淘洗打磨,那麼現代人同樣不缺少讓漢語煥發美感的能力。

比如金庸膾炙人口的《射鵰英雄傳》裡,丘處機得知江南七俠在大漠撫育郭靖十幾年,有感而發,給他們送去一封信:

“江南一別,忽忽十有六載。七俠千金一諾,間關萬里,雲天高義,海內同欽,識與不識,皆相顧擊掌而言曰:不意古人仁俠之風,復見之於今日也……二載之後,江南花盛草長之日,當與諸公置酒高會醉仙樓頭也。人生如露,大夢一十八年,天下豪傑豈不笑我輩痴絕耶?”

短短二百字,卻被金大俠寫得文采縱橫,豪氣沖天,貼合小說情節、人物個性的同時,更顯露出故事之外作者深厚的文字功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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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讀此處,血為之熱,眼為之酸。"/《射鵰英雄傳》

再比如九十年代央視拍攝的《三國演義》,官渡之戰後,編劇加了一場原著小說中沒有的戲。曹操讓謀士陳琳當眾誦唸當初袁紹討伐自己的檄文,一眾部下懇請不要再念,曹操說:

“念!為何不念?當年此文傳至許都,我方患頭風,臥病在床。此文讀過,毛骨悚然,一身冷汗,不覺頭風頓愈,才能自引大軍二十萬,進黎陽,拒袁紹與其決一死戰!真乃檄文如箭!此箭一發,卻又引得多少壯士屍陳沙場,魂歸西天。我曹操不受此箭,壯士安能招魂入土,夜枕青山!星光殷殷,其燦如言,不念此文,操安能以血補天哉!”

幾句臺詞畫龍點睛,勾勒出奸雄之外的英雄氣概,使曹操的形象更加豐滿,也暗合了整部劇“歷史的天空閃爍幾顆星/人間一股英雄氣在馳騁縱橫”的主題。相比之下,如今的影視編劇,還有多少具備這樣的情懷和水準?而如今的觀眾,還能不能發自內心地讚賞這樣的文字呢?


“風月同天”的對立面,並不應該是“武漢加油”,而應該是浮躁的文化氛圍、輕薄的文化態度、缺失的文化教育,和國人對於自己文字逐漸降低的把控能力。

越來越多的人,既不能辨別好的語言,更無法書寫好的字句,只好在飯圈用語、古風文化、網絡熱詞裡尋找越來越短促的刺激。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許多人尚且還能被一句“風月同天”打動,還能被幾句詩詞喚醒文化基因裡關於優雅的片段。

但願藉著這次反思,國人的語言能力能和武漢一起加油,再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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