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句”與“造語”:以近體詩為例談中晚唐詩從矯健到曲深的轉變

前言:中晚唐詩啟宋詩重文之端

錢鍾書《談藝錄》開章便提出“詩分唐宋”,其中引嚴滄浪“<strong>本朝尚理,唐人尚意

”之論,證唐宋詩當有“丰神情韻”與“筋骨思理”的疆界--------然則曰情曰理的兩種風格走向,其實自四唐詩(初、盛、中、晚)的嬗變中已然初露端倪。《滄浪詩話》中以舉少陵、昌黎、香山、東野,以其為“<strong>實唐人之開宋調者”,這種說法其實有點本末倒置的意思。盛唐及初唐之詩人,多就景賦情,變化愈少,時常全篇直比,連排七八意象;而中唐後之詩人,便逐漸注意對意象的摹形與精構------竊以為,這種對文體技術上的講求,才是唐詩至宋詩審美意趣不同的結因所在。


“造句”與“造語”:以近體詩為例談中晚唐詩從矯健到曲深的轉變


然頗有意思的是,中晚唐詩皆有此種追求,但在美學上又呈現了三種不同的風貌。胡應麟《詩藪》雲:“<strong>中唐句如“風兼殘雪起,河帶斷冰流”;晚唐句如“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胡氏將中、晚唐詩的差異歸結到時代氣運上,雖不無道理,但另一方面,饒是因中唐詩“追摩意態”與晚唐詩“慎鏤詞辭”在方向上的偏重不同,始形成了“矯健”與“曲深”這兩種境界嶄然的藝術特質。本文即以近體為例,談談這種嬗變之過程。




中唐近體詩:工於“造語”而得之以“矯健”

唐近體詩最為極盛的時代,便是中唐時期。自大曆以迄太和,六七十年間之詩風,按龍瑜生說,是以“平易”與“奇險”為代表。其雲:“<strong>韓愈為後一派代表,孟郊、盧仝、李賀之屬輔之;由張籍、王建,以下逮元稹、白居易,則屬於前一派;分庭抗禮,並見創造精神。

”但不論派系之分屬,其風格較之於開元、天寶見的風格變化,已明確形成了對詞辭、句法的技術精煉,《師友詩傳錄》故云:<strong>“天寶以還,錢劉並鳴;中唐作者尤多,韋應物、皇甫伯仲(冉、曾)以及大曆十子,接跡而起,敷詞益工,而氣或不逮。元和以後,律體屢變;其造意幽深,律切精密,有出常情之外;雖不足鳴大雅之林,亦可謂一倡三嘆。”

“造句”與“造語”:以近體詩為例談中晚唐詩從矯健到曲深的轉變

唐詩紀事


《唐詩紀事》有“大曆十才子”之屬,皆尙近體,尤工七律;此外又兼有劉長卿、秦系、釋皎然、嚴維之流,也於近體而時負詩名。但我們將大曆諸家的近體與盛唐諸家的近體相比較而言,便會發現後者雖然氣象不逮,但更注意對句法、屬對結構上的錘鍊。


“造句”與“造語”:以近體詩為例談中晚唐詩從矯健到曲深的轉變


王維《和太常韋主簿五郎溫湯寓目之作》詩云:

<strong>漢主離宮接露臺,秦川一半夕陽開。青山盡是朱旗繞,碧澗翻從玉殿來。新豐樹裡行人度,小苑城邊獵騎回。聞道甘泉能獻賦,懸知獨有子云才。

錢起《同程九早入中書》詩云:

“<strong>漢家賢相重英奇,蟠木何材也見知。不意雲霄能自致,空驚鵷鷺忽相隨。臘雪初明柏子殿,春光欲上萬年枝。獨慚皇鑑明如日,未厭春光向玉墀。”

顧雲評王維詩是雲“<strong>此篇鋪寫景象雄渾富麗,造作句律溫厚深長,皆足為法”,又《唐賢清雅集》評是“<strong>法度整齊,分遠、近寫景,詩中有畫”,但實際上,王維詩並非“<strong>皆足為法”,甚至是難以摩習的,為何?王詩四聯八句,有六句全在景象當中,且全以<strong>漢主、秦川、青山、碧澗、新豐樹裡、小苑城邊作句頭領起,只中間用<strong>盡是、翻從

而搖轉脛骨,《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說王維 “<strong>滿胸章法”,但這種章法並非人力工煉,而是從襟抱、畫家翻出,故而似淺而實深,學之只能得其淺,而其深處不能學。


“造句”與“造語”:以近體詩為例談中晚唐詩從矯健到曲深的轉變

《全唐詩集·錢起詩集》


反觀錢詩,比之王維詩顯然氣象不逮,但變化尤多,起句以典出,次句由虛而實,三句自實而虛,不再像盛唐詩一般全作景象描寫,再結算主題,而是先構立意,層層盤入,以章法、句法之變化,補以情性之差。這到頗有些賙濟論南北宋詞的意思,且移其評之“<strong>北宋故情景但取當前,南宋則文人弄筆,故變化益多,取材益富。然南宋有門逕,有門逕,故似深而轉淺;北宋無門逕,無門逕,故似易而實難。”




晚唐近體詩:工於“造語”而得之以“曲深”

中唐近體在於結構,晚唐詩則偏重於詞辭的張力攫取了。高棅雲:“<strong>開成(文宗)以後,則有杜牧之之豪縱,溫飛卿之綺靡,李義山之隱僻,許用晦之偶對。他若劉滄、馬戴、李群玉、李頻等,尚能黽勉氣格,埒邁時流;此晚唐變態之極,而遺風餘韻,猶有存者焉。”(《唐詩品彙序》),如高所言,雖然晚唐詩仍是有<strong>豪縱、綺靡、隱僻等數種風貌,但幾乎全是自詞辭煉工而出之。


“造句”與“造語”:以近體詩為例談中晚唐詩從矯健到曲深的轉變


杜牧《獻詩啟》曾自述其作詩理念,其雲“<strong>某苦心為詩,惟求高絕,不務奇麗,不涉習俗,不今不古,處於中間。既無其才,徒有其意,篇成在紙,多自焚之”,所謂高絕、奇麗、習俗者,顯然是在論辭面的審美方向,而非章法結構之中;趙翼《歐北詩話》亦稱“<strong>自中唐以後,律詩盛行,競講聲病,故多音節和諧,風調圓美。杜牧之恐流於弱,特創豪宕波峭一派,以力矯其弊。山谷因之,亦務為峭拔,不肯隨俗為波靡,此其一生命意所在也。

”姜夔《揚州慢》化杜牧典也雲其“詞工”:“<strong>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其近體詩如《題宣州開元寺水閣閣下宛溪夾溪居人》:

<strong>六朝文物草連空,天淡雲閒今古同。鳥去鳥來山色裡,人歌人哭水聲中。

<strong>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臺一笛風。惆悵無因見范蠡,參差煙樹五湖東。

小李此詩便是以“奇語”為勝,吳北江曰:<strong>起四句極奇,小杜最喜琢制奇語也。又《唐詩快》曰:<strong>奇語鑱刻(“人歌人哭”句下)。可想可畫(“深秋簾幕”句下)《瀛奎律髓匯評》中也有無名氏評此詩之“新”,在於<strong>“絕不沾溉玄暉、太白剩語”。當然,杜牧詩之特出,到不僅是因“作奇語”,更得益於其章句之中兼收盛唐之鋪設、中唐之矯變。


“造句”與“造語”:以近體詩為例談中晚唐詩從矯健到曲深的轉變


晚唐之間,要論造語之工,當以李商隱為極則。《彥周詩話》雲:“<strong>李義山詩,字字鍛鍊,用事婉約,仍多近體”又《蔡寬夫詩話》論宋代“西昆體”之荼毒時,也曾論及李商隱詩云“<strong>若其用事深僻,語工而意不及,自是其短,世人反以為奇而效之。故昆體之敝,適重其失,義山本不至是雲”。如果說杜牧詩造語是一“奇”字,那麼李商隱之造語便是一“深”字:在於意象描摹之深,在於通感張力之深,在於色彩風貌之深。茲取其《無題》詩以觀之:

<strong>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strong>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餘聽鼓應官去,走馬蘭臺類轉蓬。

李商隱這首《無題》,是有自炫其才的意思。然時人都賞“<strong>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為千古名句,但三聯之“<strong>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最見功力,清人黃叔燦評此詩是“<strong>詩意平常,而煉句設色,字字不同”,其“設色”處,便在三聯。“<strong>送鉤”、“<strong>射覆”,乃昨夜之事;但自回憶處借春酒而得之“<strong>暖”,是動人處;而狀蠟燈以“紅”字,則滿目綺色,翻覆其一片迷離春色,跌宕無極。這種極細膩且幽微的通感,便是自意象在觸感、觀感上的深度攫取而來。非此詩如是,《春雨》詩之“<strong>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無題》之“<strong>蠟照半籠金翡翠,麝燻微度繡芙蓉”等句中之造字無不通達幽微之情,而見富與諸感之觀。


“造句”與“造語”:以近體詩為例談中晚唐詩從矯健到曲深的轉變


結言

詩有能學處有不能學處,不能學在初唐盛唐,這時候詩人全靠平生之理念之抱負之才學之閱歷所積累的素養,無意識的,衝口而出的構架起了彼時詩中所體現的“美學思想”-------這些詩作是難以求門徑於“詩”中的;而中、晚唐不復盛唐風流,故作詩都轉求於技法之上,別開以生面,且能從學之、

總而言之<strong>,盛唐詩勝於氣足,氣足而自然渾雄,中唐詩失之在氣,但精於造句,句挺故能得之以矯健;晚唐詩則因時失氣,多有不能直言之處,便求幽微於詞辭之內,得之以頹怨密蕩。此中、晚唐近體詩求之於“造句”與“造語”而產生的風格轉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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