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發魯迅《狂人日記》

魯迅小說《狂人日記》原文與賞析

某君昆仲,今隱其名,皆餘昔日在中學校時良友;分隔多年,消息漸闕。日前偶聞其一大病;適歸故鄉,迂道往訪,則僅晤一人,言病者其弟也。勞君遠道來視,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補矣。因大笑,出示日記二冊,謂可見當日病狀,不妨獻諸舊友。持歸閱一過,知所患蓋“迫害狂”之類。語頗錯雜無倫次,又多荒唐之言;亦不著月日,惟墨色字體不一,知非一時所書。間亦有略具聯絡者,今撮錄一篇,以供醫家研究。記中語誤,一字不易;惟人名雖皆村人,不為世間所知,無關大體,然亦悉易去。至於書名,則本人愈後所題,不復改也。七年四月二日識。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見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見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發昏;然而須十分小心。不然,那趙家的狗,何以看我兩眼呢?

我怕得有理。

今天全沒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出門,趙貴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還有七八個人,交頭接耳的議論我,又怕我看見。一路上的人,都是如此。其中最兇的一個人,張著嘴,對我笑了一笑;我便從頭直冷到腳跟,曉得他們佈置,都已妥當了。

我可不怕,仍舊走我的路。前面一夥小孩子,也在那裡議論我;眼色也同趙貴翁一樣,臉色也都鐵青。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麼仇,他也這樣。忍不住大聲說,“你告訴我!”他們可就跑了。

我想:我同趙貴翁有什麼仇,同路上的人又有什麼仇;只有廿年以前,把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腳,古久先生很不高興。趙貴翁雖然不認識他,一定也聽到風聲,代抱不平;約定路上的人,同我作冤對。但是小孩子呢?那時候,他們還沒有出世,何以今天也睜著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這真教我怕,教我納罕而且傷心。

我明白了。這是他們孃老子教的!

晚上總是睡不著。凡事須得研究,才會明白。

他們——也有給知縣打枷過的,也有給紳士掌過嘴的,也有衙役佔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債主逼死的;他們那時候的臉色,全沒有昨天這麼怕,也沒有這麼兇。

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個女人,打他兒子,嘴裡說道,“老子呀! 我要咬你幾口才出氣!”他眼睛卻看著我。我出了一驚,遮掩不住;那青面獠牙的一夥人,便都鬨笑起來。陳老五趕上前,硬把我拖回家中了。

拖我回家,家裡的人都裝作不認識我;他們的眼色,也全同別人一樣。進了書房,便反扣上門,宛然是關了一隻雞鴨。這一件事,越教我猜不出底細。

前幾天,狼子村的佃戶來告荒,對我大哥說,他們村裡的一個大惡人,給大家打死了;幾個人便挖出他的心肝來,用油煎炒了吃,可以壯壯膽子。我插了一句嘴,佃戶和大哥便都看我幾眼。今天才曉得他們的眼光,全同外面的那夥人一模一樣。

想起來,我從頂上直冷到腳跟。

他們會吃人,就未必不會吃我。

你看那女人“咬你幾口”的話,和一夥青面獠牙人的笑,和前天佃戶的話,明明是暗號。我看出他話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們的牙齒,全是白厲厲的排著,這就是吃人的傢伙。

照我自己想,雖然不是惡人,自從踹了古家的簿子,可就難說了。他們似乎別有心思,我全猜不出。況且他們一翻臉,便說人是惡人。我還記得大哥教我做論,無論怎樣好人,翻他幾句,他便打上幾個圈;原諒壞人幾句,他便說“翻天妙手,與眾不同”。我那裡猜得到他們的心思,究竟怎樣;況且是要吃的時候。

凡事總須研究,才會明白。古來時常吃人,我也還記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書上寫著這許多字,佃戶說了這許多話,卻都笑吟吟的睜著怪眼睛看我。

我也是人,他們想要吃我了!

早上,我靜坐了一會。陳老五送進飯來,一碗菜,一碗蒸魚;這魚的眼睛,白而且硬,張著嘴,同那一夥想吃人的人一樣。吃了幾筷,滑溜溜的不知是魚是人,便把他兜肚連腸的吐出。

我說“老五,對大哥說,我悶得慌,想到園裡走走。”老五不答應,走了停一會,可就來開了門。

我也不動,研究他們如何擺佈我;知道他們一定不肯放鬆。果然!我大哥引了一個老頭子,慢慢走來;他滿眼兇光,怕我看出,只是低頭向著地,從眼鏡橫邊暗暗看我。大哥說,“今天你彷彿很好。”我說“是的。”大哥說,“今天請何先生來,給你診一診。”我說“可以!”其實我豈不知道這老頭子是劊子手扮的! 無非借了看脈這名目,揣一揣肥瘠:因這功勞,也分一片肉吃。我也不怕;雖然不吃人,膽子卻比他們還壯。伸出兩個拳頭,看他如何下手。老頭子坐著,閉了眼睛,摸了好一會,呆了好一會;便張開他鬼眼睛說,“不要亂想。靜靜的養幾天,就好了。”

不要亂想,靜靜的養! 養肥了,他們是自然可以多吃;我有什麼好處,怎麼會“好了”?他們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捷下手,真要令我笑死。我忍不住,便放聲大笑起來,十分快活。自己曉得這笑聲裡面,有的是義勇和正氣。老頭子和大哥,都失了色,被我這勇氣正氣鎮壓住了。

但是我有勇氣,他們便越想吃我,沾光一點這勇氣。老頭子跨出門,走不多遠,便低聲對大哥說道,“趕緊吃罷!”大哥點點頭。原來也有你!這一件大發見,雖似意外,也在意中:合夥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

吃人的是我哥哥!

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這幾天是退一步想:假使那老頭子不是劊子手扮的,真是醫生,也仍然是吃人的人。他們的祖師李時珍做的“本草什麼”上,明明寫著人肉可以煎吃;他還能說自己不吃人麼?

至於我家大哥,也毫不冤枉他。他對我講書的時候,親口說過可以“易子而食”;又一回偶然議論起一個不好的人,他便說不但該殺,還當“食肉寢皮”。我那時年紀還小,心跳了好半天。前天狼子村佃戶來說吃心肝的事,他也毫不奇怪,不住的點頭。可見心思是同從前一樣狠。既然可以“易子而食”,便什麼都易得,什麼人都吃得。我從前單聽他講道理,也胡塗過去;現在曉得他講道理的時候,不但唇邊還抹著人油,而且心裡滿裝著吃人的意思。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趙家的狗又叫起來了。

獅子似的兇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我曉得他們的方法,直捷殺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禍祟。所以他們大家連絡,佈滿了羅網,逼我自戕。試看前幾天街上男女的樣子,和這幾天我大哥的作為,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最好是解下腰帶,掛在樑上,自己緊緊勒死;他們沒有殺人的罪名,又償了心願,自然都歡天喜地的發出一種嗚嗚咽咽的笑聲。否則驚嚇憂愁死了,雖則略瘦,也還可以首肯幾下。

他們是隻會吃死肉的! ——記得什麼書上說,有一種東西,叫“海乙那”的,眼光和樣子都很難看;時常吃死肉,連極大的骨頭,都細細嚼爛,嚥下肚子去,想起來也教人害怕。“海乙那”是狼的親眷,狼是狗的本家。前天趙家的狗,看我幾眼,可見他也同謀,早已接洽。老頭子眼看著地,豈能瞞得我過。

最可憐的是我的大哥,他也是人,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夥吃我呢?還是歷來慣了,不以為非呢?還是喪了良心,明知故犯呢?

我詛咒吃人的人,先從他起頭;要勸轉吃人的人,也先從他下手。

其實這種道理,到了現在,他們也該早已懂得,……

忽然來了一個人;年紀不過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滿面笑容,對了我點頭,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便問他,“吃人的事,對麼?”他仍然笑著說,“不是荒年,怎麼會吃人。”我立刻就曉得,他也是一夥,喜歡吃人的;便自勇氣百倍,偏要問他。

“對麼?”

“這等事問他什麼。你真會……說笑話。……今天天氣很好。”

天氣是好,月色也很亮了。可是我要問你,“對麼?”

他不以為然了。含含胡胡的答道,“不……”

“不對?他們何以竟吃?!”

“沒有的事……”

“沒有的事?狼子村現吃;還有書上都寫著,通紅斬新!”

他便變了臉,鐵一般青。睜著眼說,“有許有的,這是從來如此……”

“從來如此,便對麼?”

“我不同你講這些道理;總之你不該說,你說便是你錯!”

我直跳起來,張開眼,這人便不見了。全身出了一大片汗。他的年紀,比我大哥小得遠,居然也是一夥;這一定是他孃老子先教的。還怕已經教給他兒子了;所以連小孩子,也都惡狠狠的看我。

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別人吃了,都用著疑心極深的眼光,面面相覷。……

去了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飯睡覺,何等舒服。這只是一條門檻,一個關頭。他們可是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師生仇敵和各不相識的人,都結成一夥,互相勸勉,互相牽掣,死也不肯跨過這一步。

大清早,去尋我大哥;他立在堂門外看天,我便走到他背後,攔住門,格外沉靜,格外和氣的對他說,

“大哥,我有話告訴你。”

“你說就是,”他趕緊回過臉來,點點頭。

“我只有幾句話,可是說不出來。大哥,大約當初野蠻的人,都吃過一點人。後來因為心思不同,有的不吃人了,一味要好,便變了人,變了真的人。有的卻還吃,——也同蟲子一樣,有的變了魚鳥猴子,一直變到人。有的不要好,至今還是蟲子。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何等慚愧。怕比蟲子的慚愧猴子,還差得很遠很遠。

“易牙蒸了他兒子,給桀紂吃,還是一直從前的事。誰曉得從盤古開闢天地以後,一直吃到易牙的兒子;從易牙的兒子,一直吃到徐錫林,從徐錫林,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去年城裡殺了犯人,還有一個生癆病的人,用饅頭蘸血舐。

“他們要吃我,你一個人,原也無法可想;然而又何必去入夥。吃人的人,什麼事做不出;他們會吃我,也會吃你,一夥裡面,也會自吃。但只要轉一步,只要立刻改了,也就人人太平。雖然從來如此,我們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說是不能!大哥,我相信你能說,前天佃戶要減租,你說過不能。”

當初,他還只是冷笑,隨後眼光便兇狠起來,一到說破他們的隱情,那就滿臉都變成青色了。大門外立著一夥人,趙貴翁和他的狗,也在裡面,都探頭探腦的挨進來。有的是看不出面貌,似乎用布蒙著;有的是仍舊青面獠牙,抿著嘴笑。我認識他們是一夥,都是吃人的人。可是也曉得他們心思很不一樣,一種是以為從來如此,應該吃的;一種是知道不該吃,可是仍然要吃,又怕別人說破他,所以聽了我的話,越發氣憤不過,可是抿著嘴冷笑。

這時候,大哥也忽然顯出兇相,高聲喝道,

“都出去! 瘋子有什麼好看!”

這時候,我又懂得一件他們的巧妙了。他們豈但不肯改,而且早已佈置;預備下一個瘋子的名目罩上我。將來吃了,不但太平無事,怕還會有人見情。佃戶說的大家吃了一個惡人,正是這方法。這是他們的老譜!

陳老五也氣憤憤的直走進來。如何按得住我的口,我偏要對這夥人說,

“你們可以改了,從真心改起!要曉得將來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

“你們要不改,自己也會吃盡。即使生得多,也會給真的人除滅了,同獵人打完狼子一樣! ——同蟲子一樣!”

那一夥人,都被陳老五趕走了。大哥也不知道那裡去了。陳老五勸我回屋子裡去。屋裡面全是黑沉沉的。橫樑和椽子都在頭上發抖;抖了一會,就大起來,堆在我身上。

萬分沉重,動彈不得;他的意思是要我死。我曉得他的沉重是假的,便掙扎出來,出了一身汗。可是偏要說,

“你們立刻改了,從真心改起! 你們要曉得將來是容不得吃人的人,……”

十一

太陽也不出,門也不開,日日是兩頓飯。

我捏起筷子,便想起我大哥;曉得妹子死掉的緣故,也全在他。那時我妹子才五歲,可愛可憐的樣子,還在眼前。母親哭個不住,他卻勸母親不要哭;大約因為自己吃了,哭起來不免有點過意不去。如果還能過意不去,……

妹子是被大哥吃了,母親知道沒有,我可不得而知。

母親想也知道;不過哭的時候,卻並沒有說明,大約也以為應當的了。記得我四五歲時,坐在堂前乘涼,大哥說爺孃生病,做兒子的須割下一片肉來,煮熟了請他吃,才算好人;母親也沒有說不行。一片吃得,整個的自然也吃得。但是那天的哭法,現在想起來,實在還教人傷心,這真是奇極的事!

十二

不能想了。

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著家務,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飯菜裡,暗暗給我們吃。

我未必無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現在也輪到我自己,……

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的我,當初雖然不知道,現在明白,難見真的人!

十三

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

救救孩子……

一九一八年四月。

【析】 魯迅的《狂人日記》,發表在1918年5月15日出版的《新青年》第4卷第5號上,這是一篇“表現深切,格式特別”的白話創作小說,它的出現,標誌中國現代小說的誕生。

小說由十三則日記組成,首則點出“我”的“怕”;而且說是“怕得有理”,這是一種懷疑、恐懼而又自信的心情。末則“救救孩子”的吶喊,也是這種情緒的集中表現。懷疑恐懼、自信而呼救,首尾照應,突出地表現了“我”的求生而不可得的情緒障礙,一種愈恐懼就愈懷疑,愈懷疑也就愈自信,因而也就愈恐懼——這種複雜而反常的情緒流動,構成了“日記”的全部內容。

《狂人日記》開始,寫“我”看見“很好的月光”,面對光明,所以“精神分外爽快”,一想起往事,認定自己的過去“全是發昏”,又覺得自己似乎落入了一個黑暗的深淵,於是一接觸到異己(狗)又產生了“須十分小心”的懷疑,戒備的恐懼心理。這是一種趨向光明、逃離黑暗的情緒表現。生命體都具有的一種趨利避害的自發運動。德國著名生物學家恩斯特·海克爾說:在原生物那裡“我們就發現了喜與厭這種基本情感”,這“表現在它的所謂向性上,向光或向暗,向暖或向寒,表現在對正負電的不同反應上”。魯迅在日記第一則裡,只寫了“我”的這種情緒指向,作為小說主題的張本。第二、第三則日記,寫“我”害怕被人吃,所以懷疑不快、恐懼不安,揭示出狂人“吃人”的社會觀的形成。“我”隨處都直覺地感到大人與小孩,路人與家人,甚至那條狗,都想害“我”,男女老少,特別是那個女人罵起孩子就要“咬你幾口”。又聽說狼子村,有人用油煎炒了人的心肝來吃,害怕得睡不著覺,一查歷史,發現“仁義道德”後面,就藏著“吃人”兩個字。這個“害我→咬人→吃人心肝→禮教吃人”的過程,就是狂人“研究”人世生活,得出“吃人”結論的過程。在這種思想支配下,就遇事精疑,而且忌諱,以至於形成了懷疑一切的思想,久而久之,就上升成為一種審時度勢、觀人省己的理性意識。就是在這種理性意識的推動下,到第四則日記,“我”就決心要突破這個吃人的羅網,從實證到思辯,進而奮力抗爭,這是第四則到第十則日記的基本內容。戳穿老中醫的偽善,否定“從來如此”的思辯,揭示吃人的歷史,展望人類的前途,充分表現出“我”對於生存與發展的要求,表現出“我”的清醒而又放縱的狂放精神。日記的最後三則,是“我”的呼籲和吶喊。先解剖了母子兄妹之間發生的“吃人”事件,又總論了“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和“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的我”,深感自己喪失了人的價值,失去了人的尊嚴,從懺悔與羞辱中奮起,向世人呼喊:“救救孩子……”急切希望一掃封建,嚮往“沒有吃過人”的“新的生命”——現代人的出現。這樣,狂人的十三則日記,就生動而深刻地表現了“我”的厭死求生,反抗封建禮教,渴求精神解放的生命情緒,從這個意義上說的確是魯迅第一個以小說的形式對中國人生作出這樣的評論。

作為一個藝術形象,“我”就是一個近現代中國普通人的形象。作者在寫這個人物時,沒有去給它造型,並不追求人物生活事件的情節性,而是竭力消除讀者對於中國人生命運趨於習慣的傾向,突出陳腐意識與新生命的尖銳矛盾,潑墨鋪敘人物的變態精神,使廣大讀者覺得對象新奇古怪,強化出國人“求生存而不可得”的苦難,顯示了一種抗拒一切壓迫,突破種種羈絆,縱情渲洩,任意馳騁的強大力量,刺激和推動讀者去作深沉的思索,所以,形成了這篇小說的異樣的風格。這種新異的風格,突出的表現之一是它的生活世界變形化,成人的兒童化和現代人的原始化。

生活世界的變形化。狂人說他是生活在“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這是狂人“自造的世界”,是作者的藝術創造。這個藝術世界,是由現實的活人(如大哥、母親,何先生等)託體山阿的死人(如桀、紂、易牙等)和為人膜拜頂禮的神靈(如藥聖李世珍、革命者徐錫林)組成的,是人、鬼、神聚居雜處的世界,是現實社會一種變形的描寫。這是魯迅先生對現實人生的一種獨特的認識。魯迅在少年時代,就曾經和大人一起裝扮過“小鬼”,去請出荒山野墳裡的鬼來,大家一起在臺下看戲,這是一種特殊的生活經驗。後來社會上許多不幸與不平的事,又使他“只覺得我所住的並非人間”,雖然華夏“並非地獄,然而‘境由心造’,我眼前總充塞著重迭的黑雲,其中有故鬼,新鬼,遊魂,牛首阿旁,畜生,化生。大叫喚,無叫喚,使我不堪聞見”。①而這種“人間世”在《狂人日記》中,就已得到了形象的再現。試看作者筆下世界的居民,他們全都是兇暴殘忍得像惡鬼:“青面獠牙,抿著嘴笑”,“吃人的傢伙”,牙齒“全是白厲厲的排著”,“睜著怪眼睛”、“白而且硬”的“鬼眼睛”,“滿眼兇光”,“張著嘴”,“唇邊還抹著人油”,常常“歡天喜地的發出一種嗚嗚咽咽的笑聲”,“笑中全是刀”、“心裡滿裝著吃人的意思”……這是“狂人”所看見的人,在他的心目中,人與鬼完全融合為一體了,一個個都成了超越現實的變態人。人物生活的環境,也瀰漫著一派陰暗而神秘的氣氛,在這裡,白晝與黑夜不分,陰暗與陽光交錯,沒有時間和空間的界限,完全是一個幽冥幻境。災難深重的現實生活,悲劇性的社會人生,在這一幅奇異的畫卷裡,表現得多麼豐富、深刻。

現代人的原始化。“原始化”就是野蠻化,就是文明人蛻化為殘酷野蠻的原始人。在狂人眼中的現代化生活中,人與人的關係發生了變異,人性已經喪失殆盡了。文明人中獸性的惡性膨脹,這是一種變態。

人吃人如“海乙那”“時常吃死肉,連極大的骨頭,都細細嚼爛,嚥下肚子去,”人吃人,與愛斯基摩人在雪屋中吃海豹的情景一樣。這樣的事,說是“盤古開天闢地以後,一直吃到易牙的兒子;從易牙的兒子,一直吃到徐錫林,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不僅如此,還有一套“吃人”的理論:仁義道德。這就是《狂人日記》中的變態人生。

這種血淋淋的歷史與現實,是“我”對於現實人生的一種特殊的感受,這種感受,從他看見“一路上的人”“想害我”,他聽見“那個女人”要“咬”兒子幾口的罵聲,聽見佃戶說狼子村有人煎炒了人的心肝來吃,他就強烈地感到“人吃人”的可怕,查閱歷史,又領悟出“古來時常吃人”的事,都來源於“仁義道德”。這樣,“人吃人”的思想,就在他的腦子裡紮下了根。所以他自己也就無時無刻不感到生與死的恐怖與憂患,思想上感到壓抑,情感上遭到窒息,以至於感覺到生活在20世紀,還像置身於蠻荒古老的史前時代。四顧,滿目非文明之人;細聽,滿耳皆吃人之聲。於是,“我”目擊的現實人生,變態了,“我”的感知能力也發生了變異,客觀現實與主觀世界,都在蛻化,還原,遠離文明,回到矇昧與黑暗的原始時代去了。

現代人的原始化,是魯迅對現代人生的一種藝術表現。魯迅對於現代人的原始化是十分敏感的。早年研究黑格爾的人類發生學,撰寫了《人之歷史》一文,創作《狂人日記》前,對於中華民族的歷史,有了新的見解,他對許壽裳說:“前曾言中國根柢全在道教,此說近頗廣行。以此讀史,有多種問題可以迎刃而解。後以偶閱《通鑑》,乃悟中國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成此篇”《狂人日記》②。過去認為中國之所以不進步,是因為老子“無為而無不為”的思想影響,大家都“無希望”、“無上徵”,“無努力”,面對社會,“惟自知良懦無可為,乃獨圖脫屣塵埃,惝恍古國,任人群墮於蟲獸,而己身以隱逸終”。③這是不符合歷史實際的,因為,人類既出而後,“無時無物,不秉殺機”,但還是認為中國之成為沙群之邦“根柢全在道教”,大約經過10年的思索,在1918年前,才發現“中國人尚是食人民族”。這就是說,魯迅先生在過去和現在的“中國人”中“發現”人在退化。在人群裡,還藏著獸性,或者已經喪失了人性。在這個認識的基礎上,構思創作了《狂人日記》。這個發現與推導的過程,在小說中,有一段簡明的表述:“大約當初野蠻的人,都吃過一點人。後來因為心思不同,有的不吃人了,一味要好,便變了人,變了真的人。有的卻還吃——同蟲子一樣,有的變了魚鳥猴子,一直變到人。有的不要好,至今還是蟲子,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何等慚愧,怕比蟲子的慚愧猴子,還差得很遠很遠。”這是魯迅關於《狂人日記》創作構思的一個極好的說明。

這自然不是說“我”在“吃人”。而是作者經過藝術的處理,讓現代人生活在這缺少人味的環境裡,在恐懼的包圍之中,意識上受到很大的阻礙,感知能力也發生了變態。表現出一種精神病患者的神情;並且給這些言行與心理塗上變異的色彩,以離奇的形式表現出來。描寫“我”在對現實生活的研究和宣傳時,表現出幻想和現實不分的特點,在感受人生世態冷暖忠奸時,“我”又表現出主觀與客觀的混同,在視聽與體察外來刺激時,他有驚人的感受力和強烈的情緒性,以至於缺乏邏輯思維,簡單類比、牽強附會,而且常常是讓自己佔有了真理,或者自己就是真理的化身……這些,以前多從精神病患的角度,看成是“我”的一種病態表現,其實,這些都不過是作者把今人原始化,借原始人的“舊皮囊敷衍出現代人的心影意象,再現出一顆震顫的心”。

生活環境的變形化,現代人的原始化,是狂人的思維方式和情感傾向,它有如一種射線,可以透視出社會人生的真實。因為這種情感又是一種幼稚、單純和強烈的情緒流動,這是與兒童的心理相聯繫的。魯迅早年研究黑格爾的人類發生學,撰寫 了《人之歷史》一文,認識到“動物進化,與人類胎兒之發達同”的理論,就已經接觸到人的童年時代與人類歷史的童年期相似的重要課題。近現代生物學、人類學、心理學和醫學科學的研究中,已經得到了充分論證,狂患者、原始人和兒童思維方式與情感傾向都是有其相似或一致之處的。

魯迅是懷著一種追求“人情”的單純之心,來體味這複雜的人生社會,並賦予這個“狂人”一種純潔的“童心”,讓他也以一顆天真的“童心”去觀察周圍發生的事情。在狂人眼裡,人狗不分,都要咬人,人肉與魚肉互相混同,吃魚就是吃人,治病的醫生在他心目中就是劊子手,治病救人與殺人害命一樣……這些,完全是狂人“我”的想象。使人們都為之驚異,感到陌生。在“我”的身上,魯迅就是極力開掘出人的“赤子之心”,使他褪盡了成人的虛偽、冷酷和勢利等世俗影響,再現他的一顆單純、執著、熱情而不計功利的鮮紅赤誠的心,使讀者從“我”這個窗口,去觀察現實人生,從趨於習慣的傾向中超脫出來,一反常態地去審視中國人的命運。

我們還應該看到,“我”的這種變態心理不是在對他與別人的種種關係的起初描寫中再現出來的。小說中,作者總是把狂人置於“我”自己臆造的幻想世界裡,在自己築成的“鬼打牆”的包圍中,四處奔突,叫喊,展示出一幅血淋淋的心理圖畫。

這是一幅“心造”之“境”。如“二十歲左右”的年青人和那間黑沉沉的小屋,都是狂人想象中的情景。年青人的“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滿面笑容,對了我點頭,”他是“忽然來了”,等“我直跳起來,張開眼,這人便不見了”,顯然,這個人,是狂人冥想中的一種幻象;“我”與“一個人”之爭,實際是自我的思辯。至於那間“黑沉沉”的“屋子”,雖然是實際存在的,但也是一間變了形的小屋,那“橫樑和椽子”之“發抖”,又“大起來”了,沉重的“堆在我身上”,“要我死”,“要我死”就“是他的意思”……這些,完全是狂人感情的自我表現,都是有極大的主觀性和強烈的情緒。通過這些描寫,主人公那一顆痛苦而顫抖的心,就生動地展現在讀者面前了。

《狂人日記》的主人公“我”是一個通曉古今歷史的變亂興亡,深知科學文化的現代人。他有著多方面的追求,但是,作者把他的一切要求,推到人生的生與死的極限去考察,寫他在生活道路上,感到求得生存和溫飽已經不容易,要想得到發展就更是艱難。在推究生命的悲劇命運的原因時,作者並不是像生物學家或醫生那樣去觀察和記錄“植物人”或者精神病患者的生命現象和生活能力,與人類學家之研究人的角度也不同,他是把現代中國人的生命,放在與封建禮教和家族制度的對立中去表現。“一路上的人”相,引起“我”去“想”,想起這些,“晚上總是睡不著”,經過研究,哪些“想害我”的人,也都是一些受害者,再一研究,才明白:“古來時常吃人”,歷史上“仁義道德”的字裡“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書上寫著這許多字,佃戶說了這許多話,卻都笑吟吟的睜著怪眼睛看我。——我也是人,他們想要吃我了!”……總之,人的生存,與“仁義道德”處於如此尖銳的對抗之中,傳統禮教窒息著人性的發展,愚昧和迷信,扼殺人們。這就揭示出呼喚“新的生命”為“美好的人性”而鬥爭的反封建的主題。

《狂人日記》的語言,是嶄新的現代文學語言。

作為中國現代小說的第一篇,《狂人日記》和當時發表的白話詩文一起,完成了白話文取代文言文的歷史使命,並且成功地創造了中國現代文學語言。

十三則日記的語言,接近於“四萬萬中國人嘴裡發出來的聲音”④,而且是性格化的語言,所謂“錯雜無倫次”,可以說是《狂人日記》的語言特色。如“歡天喜地地發出一種嗚嗚咽咽的笑聲,”是瘋子的“詞的雜拌”式的語言;如“本草什麼”、“易子而食”、“食肉寢皮”和“易牙蒸了他的兒子給桀紂吃”等,所謂“記中語誤”者,實際上,是屬於瘋人語言的“空洞詞語”之類的話。作者專為小說主人公設計了一套語言,從全篇全人看,這套語言的特點是:精煉含蓄,跳躍性大,有時甚至缺乏邏輯關係。這種語言,既符合狂人的身份特點,又生動地描寫了瘋狂者的內心世界,揭示了“迫害狂”的思想矛盾,有助於真實地刻畫出“狂人”的藝術典型。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