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先發:無名的幼體

《山花》頭條詩人 | 陳先發:無名的幼體

陳先發,1967年10月生於安徽桐城。1989年畢業於復旦大學。主要著作有詩集《寫碑之心》《九章》,長篇小說《拉魂腔》,隨筆集《黑池壩筆記》等十餘部。曾獲魯迅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十月詩歌獎、中國桂冠詩歌獎、詩刊年度獎暨陳子昂詩歌獎等數十種。2015年與北島等十詩人一起獲得中華書局等單位聯合評選的“百年新詩貢獻獎”。作品被譯成英、法、俄、西班牙、希臘等多種文字傳播。

無名的幼體(組詩)

◈ 良 願

不動聲色的良願像塵埃

傍晚的湖泊呈現靛青色

鳥在低空,不生變

枯草伏岸,不生疑

只一會兒,榆樹濃得只剩下輪廓

迎面而來的老者

臉上有石質的清冷

這一切其實並不值得寫下

淤泥烏黑柔軟

讓我想起胎盤

我是被自然界的荒涼一口

一口

喂大的。遠處

誇張的樓群和霓虹燈加深著它

輕霜般完美

輕霜般不能永續

◈ 冷眼十四行

夜雀滑向池中橘紅的圓月

靜穆的陰影投射在平面上

負責闡釋一切陰影的

年輕禪師覺得疲倦——

他為不能平息在詞句中

變幻不可控的語調難堪

也為活在一個看不到起點和

終點的喑啞的世界難堪

他知道沉默不可完成

而自我又永難中斷

他為一棵櫻桃樹難堪

為櫻桃的不可中止難堪

他看見死者仍在弧線上運動而

每一塊溼潤的石頭都如夢初醒

◈ 鳥鳴山澗圖

那些鳥鳴,那些羽毛

彷彿從枯腸裡

緩緩地

向外撫慰著我們

隨著鳥鳴的移動,野蘭花

滿山亂跑

幾株峭壁上站得穩的

在斧皴法中得以遺傳

庭院依壁而起,老香榧樹

八百餘年閉門不出

此刻仰面靜吮著

從天而降的花粉

而白頭鵯閉目斂翅,從巖頂

快速滑向谷底

像是睡著了

快撞上巨石才張翅而避

我們在起伏不定的

語調中

也像是睡著了

又本能地避開快速靠近的陷阱

◈ 寒江帖

筆頭爛去

談什麼萬古愁

也不必談什麼峭壁的邏輯

都不如迎頭一棒

我們渺小

但仍會顫慄

這顫慄穿過雪中城鎮、松林、田埂一路綿延而來

這顫慄讓我們得以與江水並立

在大水上繪下往昔的雪山和獅子。在大水上

繪下今日的我們:

一群棄嬰和

浪花一樣無聲捲起的舌頭

在大水上胡亂寫幾個斗大字

隨它散去

浩浩蕩蕩

◈ 壩上松

夜間松林闇火飄蕩

那些火遠看上去

是冰冷的

但仍像有些什麼

在林中復活

更隱蔽的響聲來自盜伐者

他們砍倒巨松卻只

帶走它們蒼老的根部

他們順江而下。據說在蘇州一帶

把一張張琴從

這根部取出來

古時候他們還會取出絞刑架

而那些凝結的

松脂芳香四溢,在另一些

小鎮上被熬成長明燈

家鄉的工匠們只從松樹上

得到輕的、不值錢的東西

比如提線木偶

只有我享受了最輕又最好的——

十一二歲,正午在林間空地

當我長睡而醒

溫暖松針在全身覆蓋了厚厚一層

◈ 二者之間

清晨環繞著我房子的

有兩件東西

斑鳩和楊柳

我寫作時

雕琢的斑鳩,宣洩的楊柳

我喝茶時

注滿的斑鳩,掏空的楊柳

我失眠中

焦灼的斑鳩,緊繃的楊柳

我冥想時

對立的斑鳩,和解的楊柳

我動一動,斑鳩丟失

我停下

楊柳又來

視覺的信任在觸覺中加固著這

點點滴滴

又幾人懂得?

我最想捕獲的是

楊柳的斑鳩,斑鳩的楊柳

只是我的心

沉得還不夠深

不足將此般景象呈現出來

但兩者的縫隙

正容我身

我在這分裂中又一次醒來

◈ 黃 鸝

用漫天大火焚燒

冬末的曠野

讓那些毀不掉的東西出現

這是農民再造世界的經驗

也是梵高的空空妙手

他坐在餘燼中畫下晨星

懂得極度飢餓之時,星空才會旋轉

而僵硬的死訊之側

草木的彈性正恢復

另有一物懂得,極度飢餓之時

鑽石才會出現裂隙

她才能脫身而出

她鵝黃地、無限稚嫩地撲出來了

她站不穩

哦,歡迎黃鸝來到這個

尖銳又愚蠢至極的世界

◈ 雲端片刻

總找不到自體的裂隙

以便容納

慾望中來歷不明的顫動

直到一天夜裡

裸身從臥室出來

經過門口穿衣鏡

一束探照燈的強光從窗外

突然斜插在我和

鏡子之間

我瞬間被一劈為二

對著光柱那邊的自己恍惚了幾秒

這恍惚也被

一劈為二

回到燥熱的床上,我想

鏡中那個我仍將寄居在

那裡

折磨、自足

無限緩慢地趨淡——

那就請他,在虛無中

再堅持一會兒

◈ 對立與言說

死者在書架上

分享著我們的記憶、對立和言說

那些花

飄落於眼前

死者中有

不甘心的死者,落花有逆時序的飄零

我常想,生於大海之側的沃爾科特為何與

寬不盈丈的泥礫河畔的我,遭遇一樣精神危機

而遙距千年的李商隱又為何

跟我陷入同結構的南柯一夢

我的句子在書架上

越來越不順從那些摧殘性的閱讀

不可知的落花

不可說的眼前

◈ 湖心亭

老柳樹披頭散髮

樹幹粗糙如

遺骸

而飛蠓呢,它們是新鮮的

還是蒼老的?

飛蠓一生只活幾秒鐘

但飛蠓中也有千錘百煉的思想家

也攻城掠地

築起講經堂

飛蠓中的詩人也無限緩慢地

鋪開一張白紙

描述此刻的湖水

此刻的我

在它們的遺忘深處

堆積著我們不知道的東西

它們悠長的

睡夢中

早春造型的衝動

也一樣起源於風?

在這個充滿回聲、反光

與抵制的

世界上

這幾秒越磨越亮

它們的湖心亭

我的湖水

◈ 蝴蝶的疲倦

沉靜小河上蝴蝶飛來

橘紅色晚霞,在粼粼

波光上折射出更多的蝴蝶

像一個人在她變幻

不定的替身中漫遊——

我們容易對身體著迷

又苦於靈魂不能在

不同軀殼之間隨意騰挪

但文學,恰恰脫胎換骨於

這樣的兩難之境。這個傍晚

蝴蝶將告訴我們一些什麼?

她的分裂造就了莊子

她的虛無讓納博科夫

在灰燼中創造了永恆的洛麗塔

而她的疲倦,也許將

永不為人知……

◈ 玫瑰的願望

當孤獨有著最完美的範例

它一定是費解的

傍晚。靜謐的街心花園

我聽到一個聲音從花柄傳來

來吧

品嚐我的空洞

填滿我的空洞

人熾烈的身體和隔絕的

內心在玫瑰上

連接起來——

在那裡難以冷卻

但玫瑰的大腦空空

我們手持剪刀只是

通過一束花在修剪自己

當這空洞有了顏色,不斷綻放

我再沒有什麼

去試探它們

填滿它們

語言呢

語言並不可靠

玫瑰體內座落著

語言抹不去的

四面八方之苦

◈ 無名的幼體

一歲女嬰在此

諸神也須遠避

只有她敢抹去神鬼的界線並給

惡魔一個燦爛的笑臉

整個下午我在百貨店門口看她

孤賞猶嫌不足

我無數個化身也在看她——

銀杏樹冠的我

白漆欄杆的我

簷上小青瓦的我,櫥窗中

塑膠假肢的我

在小攤上哽咽著吃麵條的

外省民工的我

在不遠處拱橋洞中

寄居的流浪漢的我

在渺不可見的

空宅中,在旋轉的

鑰匙下被抵到了疼處的我

叭嗒一聲被打開的我

從這一切之上拂過

風的線條的我

若有若無的我

都在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我需要一個掘墓人了

我的衰老像一面日漸陡峭的斜坡

還有半小時我將

遠離此城

我靜靜看著她。我等她在

我慢慢轉身之際

迎風長成一個瀑布般閃亮的少女

◈ 過伶仃洋

渾濁的海水動盪難眠

其中必有一縷

是我家鄉不安的小溪

萬里跋涉而至

無論何處人群,必有人

來擔負這伶仃之名

也必有人俯身

仰面等著眾人踩過

看見那黑暗——

我來到這裡

我的書桌動盪難眠

不管寫下什麼,都不過是在

形式的困境中反覆確認

此生深陷於盲者之所視

聾者之所聞

我觸摸到的水,想象中的

嗚咽著相互問候

在這兩者微妙的縫隙裡

跨海大橋正接近完工

當海風順著巨大的

懸索盤旋而上

白浪一排排湧來,彷彿只有

大海猜中了我們真正偏愛的

正是以這伶仃之名捕獲

與世界永恆決裂的湛藍技藝

◈ 深夜駕車自番禺去珠海

車燈創造了曠野的黑暗

我被埋伏在

那裡的一切眼睛所看見

孤立

被看見

黑暗只是掩體。但黑暗令人著迷

我在另一種語言中長大

在一個個冰冷的詞連接

而成的隧洞中

寂靜何其悠長

我保持著兩個身體的均衡

和四個黑色輪轂的勻速

飛蠓不斷撲滅在車玻璃上

他們是一個個而非

一群。只有孤立的事物才值得記下

但多少黑暗中的起舞

哭泣

並未被我們記下

車載音樂被擰到最低

接近消失——

我因衰老而丟掉的身體在

曠野

在那些我描述過的年輕樺樹上

在小河水中

正站起身來

看著另一個我坐在

亮如白晝的駕駛艙裡

漸行漸遠

成為雨水盡頭更深黑暗的一部分

選自《山花》2020年第1期

《山花》头条诗人 | 陈先发:无名的幼体
《山花》头条诗人 | 陈先发:无名的幼体

《星星》頭條詩人 | 張羊羊:月亮向西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