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蔣子龍:一次五臺山車禍之後,我不再口無遮攔


著名作家蔣子龍:一次五臺山車禍之後,我不再口無遮攔

蔣子龍,1958年8月參加工作,1972年3月入黨,中專學歷,編審。中國作家協會原副主席、天津作家協會主席、天津文聯副主席。作為著名作家和中國文化的使者,他先後出訪過歐美亞等十幾個國家。2012年8月16日獲全美中國作家聯誼會頒發的首屆東方文豪獎。


口無遮攔是真兇

——回憶五臺山車禍

在1987年的“中國文壇大事記”裡,最具轟動效應的事件是三十多位作家、編輯在五臺山遭遇車禍。事後,經歷那次車禍的人分成兩種態度:一種是著文立說大講車禍的過程和感受;一種是三緘其口,隻字不提車禍的事。我屬於後一種,原因是覺的有些現象很蹊蹺,說不清楚。當時我曾想當然的認為,車禍跟文人們輕慢無羈、在五臺山上胡言亂語不無關係,既已受到懲罰,怎敢再造次,口無遮攔!

但我始終未能淡忘那次車禍,對每一個細節,每個人說的話,都還記的清清楚楚。人活一世有些事情是終生都不會忘的。實際上正是那次車禍使我開始有意識地修正自己對一些事物的看法,自覺漸漸改變了許多。於是十五年後的今天,我要回顧一下那次車禍了……


1987年的夏天,山西省作家協會發起組織了“黃河文學筆會”。一批當時文壇上的名士英秀雲集太原,第二天便乘一輛大轎車直髮五臺山。車一開起來響聲頗大,搖盪感也很強烈,而且椅背上沒有扶手,車裡的人沒抓沒撓,無法固定自己,身體便隨著車廂擺動的節奏搖來蕩去。

我腦子裡曾閃過一個念頭:這個車跑山道保險嗎?遇有緊急剎車抓哪兒呢?我看到前面的椅背高而窄,兩個椅背之間縫隙很大,心想遇到特殊情況就抱緊前面的椅子背。天地良心,當時就只是腦子胡亂走了那麼一點神兒,對那次出行並無不祥之感,更不會想到以後真會出車禍。

何況那大轎車連同司機都是從檢察院借來的,檢察院嘛,總是能給人以安全感。而且司機的老婆孩子也坐在車上,這就給行車安全打上了雙保險!


著名作家蔣子龍:一次五臺山車禍之後,我不再口無遮攔

大家一路上說說笑笑,興致很高,中午在忻州打尖。名為打尖,實際上忻州文聯招待的很好,下午輕輕鬆鬆的就上了五臺山。由於時間尚早,大家迫不及待的去參觀寺院。有的人見佛就拜,該燒香的燒香,該磕頭的磕頭。入鄉隨俗,既到了佛教聖地,就該隨佛禮,大家千里迢迢來五臺,不就衝著它是佛教名山嗎?當大家來到“法輪常轉”的地方,忽然異常活躍起來,有人這樣轉,有人那樣轉,筆會中一位漂亮的很搶眼的年輕女編輯最搶風頭,她說我就反著轉,又能怎樣?緊跟著就又有幾個人也反撥法輪……一時間唧唧嘎嘎,高聲喧鬧,在肅靜的廟堂裡頗為招搖。

傍晚,僧人們聚集到一個大殿裡做法事。由於天熱,抑或就是為了讓俗人觀摩,大殿門窗大開。難得趕上這樣的機會,遊客們都站在外面靜靜的看,靜靜的聽。忽然又有人指指劃劃起來,自然還是參加筆會的人,也不能沒有那位漂亮的女編輯,他們發現一位尼姑相貌娟美,便無所顧忌的議論和評點起來,這難免攪擾大殿裡莊嚴的法事活動。後來那尼姑不知是受不了這種指指點點,還是為了不影響法事進行,竟隻身退出大殿,急匆匆跑到後面去了。

就這樣,文人們無拘無束的度過了色彩豐富的“黃河筆會”的頭一天。


著名作家蔣子龍:一次五臺山車禍之後,我不再口無遮攔

第二天,氣候陰沉,山巒草木間水氣瀰漫。筆會安排的第一個活動是參觀“佛母洞”,大轎車載著所有參加筆會的人爬上了一座不算太高的山峰,山頂有個很小的洞口,據說誰若能鑽進去再出來,就像被佛母再造,獲得了新生。因此也就具備了大德大量大智慧,百病皆消。一位知名的評論家首先鑽了進去,不巧這時候下起了小雨,如煙如霧,隨風亂飄,隱沒了四野的群峰,打溼了地面的泥土,人們或許擔心會弄髒衣服,便不再鑽洞。評論家可能在洞裡感到孤單,就向洞外喊話,極力慫恿人們再往裡鑽。

於是就信口開河:我真的看到了佛母的心肝五臟……上海一位評論家在洞外問:你怎知那就是佛母的心肝?他說:跟人的一個樣。上海人又問:你見過人的心肝五臟嗎?他說:我沒見過人的還沒見過豬的嘛!

任他怎樣鼓動,也沒有人再往洞裡鑽,他只好又鑽了出來。領隊見時間已到就讓大家上車,奔下一個景點。別看大家對登山鑽洞積極性不高,一坐進汽車精神頭立刻就上來了,文人們喜歡聊天,似乎借筆會看風景是次要的,大家聚在一起聊個昏天黑地一逞口舌之快,才是最過癮的。車廂裡如同開了鍋,分成幾個小區域,各有自己談笑的中心話題。每個人都想把自己的話清晰的送進別人的耳朵,在鬧哄哄的車廂裡就得提高音量,大家都努力在提高音量,結果想聽清誰的話都很困難,車內嗡嗡山響,車外嘰裡咣噹……忽然,車廂裡安靜下來,靜得像沒有一個人!

震耳欲聾的聲響是汽車自身發出來的,轟轟隆隆,嘁流嘩啦……大轎車頭朝下如飛機俯衝一般向山下急馳。車廂劇烈的搖盪,座位像散了架,我覺的自己的身體有了懸空的感覺,心裡卻是一片死樣的沉靜。車上沒有一個人出聲,不是因為恐懼,實際也來不及恐懼,來不及緊張,腦子像短路一樣失去了思維。大轎車突然發出了更猛烈的撞擊聲,然後就是一陣接一陣的稀里嘩啦,我感到自己真的變成一個圓的東西,在搖滾器裡被拋扔,被摔打,最後靜下來了……人和車都沒有動靜了,山野一片死寂!


著名作家蔣子龍:一次五臺山車禍之後,我不再口無遮攔

隔了許久,也許只是短短的幾秒鐘,打破死寂第一個發出聲響的是司機的兒子,他先是哭,跟著就罵他爸爸。這時候我也知道自己還活著,腦袋和四肢都在,並無疼痛感,這說明沒有事。而且雙手還在緊緊抱著前面的椅背,我完全不記得是在什麼時候完成了這樣一個摟抱自救的動作?我再回想剛才車禍發生時的感受,還是一片空白,什麼感覺都找不到。

所以許多影視作品在表現車禍發生時讓人們大呼小叫、哭喊一片,是不真實的,只證明創作人員沒有經歷過車禍。

我恢復思維能力後說的第一句話是喊史鐵生:鐵生,你怎麼樣?我佛慈悲,千萬別讓他再雪上加霜。他應聲了,說:我沒事。正坐在倒了個的車門口臺階上,不知是怎樣從椅子上被甩下來的。

車禍使大家感到每個人的生不再是個體,死也不再是個體。這時候車廂內有了響動,大家的教養都不錯,儘管有人滿臉是血,那位偏要將“法輪倒轉”和議論尼姑最放肆的姑娘,前額被撞開了一道大口子;廣東的評論家謝望新前胸一片血紅,面色慘白;有人還在昏迷,不知是死是活……但沒有人哭叫咒罵、哼哼咧咧。能活動的都慢慢直起身子,這才看清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情:大客車翻倒在左側的山溝裡,幸好山溝不深,但汽車也報廢了,車內車外都成了一堆爛鐵。鋼鐵製造的汽車摔成了一堆破爛,我們這些坐在汽車裡的由碳水化合物組成的肉體竟絕大多數完好無損,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蹟。——這裡畢竟是五臺山啊!

沒有受傷或受傷較輕的人幫助那些一時不能行動的人離開了翻倒的汽車,站到路邊等待救援。這時候有人發現,剛才在山上曾鑽進“佛母洞”的那位評論家,沒有傷到別處卻惟獨撞傷了嘴巴,腫的老高,讓人一下子聯想到豬的長嘴,顯的異常滑稽好笑,卻沒有一個人笑的出來,直覺的毛骨悚然!因為人們都還記得他在“佛母洞”裡那番關於豬的褻瀆……

以後許多寫這次五臺山車禍的文章都回避了這一細節,我想是不知該如何表達。其實他的嘴腫未必跟佛有什麼關係,佛博大精深,慈悲寬容,即便真聽到了他的褻瀆也不會狹隘到立馬就報復他。坐汽車碰傷了嘴毫不足奇,而嘴一腫就長,讓人極容易聯想到豬。

這說明文人們覺悟了,開始懺悔,他們意識到在此之前的許多話很不得體。你可以對佛不信、不拜,但既到佛山來,就該對佛有起碼的尊重。就像你去一個人家裡串門,總不能故意尋釁鬧事汙辱主人吧?

這時有看熱鬧的人開始向車禍現場聚攏,他們先看到被摔爛了的汽車,問的第一句話是:還有活著的嗎?其實我們都在道邊好好的站著,剛才被摔昏或震昏的人也已甦醒過來,死的是一個都沒有。雖然有人掛彩見紅,但是不是就傷的很重還難說。不知圍觀者常有的是一種什麼心態,難道真是“看打架的嫌架打的小,看著火的嫌火燒的小,看車禍的嫌死的人少?”

有人見出了這麼大的車禍竟然沒有死人,觸景生智開始大發別的感慨:去年有三十多個北京的萬元戶(那時候在人們的眼裡萬元戶就是富翁了),集體來遊覽五臺山,在另一個山道上也出了車禍,全部遇難,沒留下一個活的。

看來五臺山喜歡懲罰名利場中人!福建一位老編輯接了腔:名利場中人又怎麼得罪了五臺山?今天這麼大的車禍沒有死一個人,說明五臺山對文人還是格外關愛的……其實這也許只是俗人的想法,在佛眼裡眾生平等,分什麼名利高低?如果世間有個名利場,那非名利場中又是些什麼人呢?現代人無不生活在市場經濟的競爭之中,難道都該受到懲罰?


著名作家蔣子龍:一次五臺山車禍之後,我不再口無遮攔


此後的兩天我又跑了四家醫院,兩家說是骨折,兩家說沒有骨折,正好是一半對一半。這太怪異了,完全沒有道理……或許這是一種警示,想告訴我點什麼?世間能說出的道理都是有侷限的,狹隘的。惟有講不出的道理,才是最龐大最廣闊的。沒有道理就是最大的道理。

我從此閉口不再談那次車禍,不能像講故事一樣一遍又一遍甚至是添油加醋的敘述那次車禍的經歷,並從敘述中獲得某種奇怪的快感,或者是解脫。但我會經常回想那場車禍,車禍剛發生後覺的人離死很近,生命極其脆弱,災難會在你沒有感覺的時候突然降臨,喉管裡的這口氣說斷就斷!

以後我再看山或進廟,提前都要有所準備,一定是自己真想看和真想進的,先在心裡放尊重,不多說多道。守住心就是守住嘴,特別是對自己不瞭解的事情,絕不妄加評判。

改變自己很難,但車禍的教訓也非同一般,人很難能做到不被生死禍福累其心。漸漸我覺的自己的脾性真的變的沉穩多了,心境也越來越平和,有時竟感到活出了一份輕鬆和舒緩。心一平連路也順了,每年總還要外出幾次,繼續東跑西顛,卻從未再有過驚險。


所以,我感謝五臺山,感謝那次車禍!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