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詩人餘秀華，我瞭解得並不多。讀過她的一些詩，聽過她跟六神磊磊的朗誦，看過她在網上跟人以牙還牙的怒懟。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對於她，總有一種很特別的感覺，就像她出的那本散文集的名字——無端歡喜。
直到最近看了她的演講，我才恍然大悟，這份無端歡喜起自何處，又落在了哪裡。她是那樣通透敞亮，對世界對自己有驚人的清醒和倔強。
那晚的演講十分簡短，她留著順滑閃亮的一頭烏髮，穿一件素雅的灰色旗袍，一邊費力地比劃著手勢，一邊坦誠地表述著她的內心。
正在演講的餘秀華
演講中，她說，像我這樣一個心靈豐富的殘疾人，是不幸中的不幸。因為我比其他殘疾人，對苦難的感受要大很多倍。
我想起她還曾經在其他場合，自嘲為婚姻裡的暴君、愛情獨角戲裡的花痴、論壇裡的好戰分子和弱勢膽怯的農婦。她外在生猛鮮活，內心卻滿目瘡痍。所以，她那些看似不正經的嬉笑怒罵裡，隱藏著的理智和清醒，簡直讓人肅然起敬。她一邊戲謔著苦難，一邊在苦難中破繭而出。
她神情寧靜地說道：我是一個女人，我安於自己的身份，我覺得我很幸福。
聽到這句話時，我瞬間淚目。不是因為對她所遭遇的苦難的憐憫，而是同為女性，在內心深處湧出的無比讚歎和激賞！
01
為獲得自由，她不惜背叛全世界
餘秀華在演講中，坦然地說到她的婚姻：我已經離婚好幾年了，但我們村的人仍然覺得我不應該。他們覺得我提出離婚就是背叛，不是背叛了這個男人，而是背叛了他們根深蒂固的社會觀念。他們覺得一個女人，就應該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可是當你發現自己嫁的是一條狗時，你難道還不能退回來嗎？
前幾天在微頭條裡，曾經寫到過關於餘秀華離婚的事。有意見不同的朋友私信我說：這個女人出了名就跟她老公離婚，忘恩負義，簡直就是個白眼狼。我表示了反對的意見，她不是因為出名了才離婚，而是有了錢，才終於能離成婚了。
餘秀華前夫尹世平在跟工友說起老婆
她早就想跟丈夫離婚，因為他們的婚姻早已是一池死水，沒有一丁點溫暖。這個叫尹世平的男人雖然也不是什麼惡人，但是他們無法交流。他嘲笑她的殘疾，看她走路跌倒會嘲笑，喝醉酒還曾動手打她。
他完全不懂自己的妻子，對此他也毫不在乎。他對記者說：“我要的是一個家，不是要這個人。”而餘秀華恰恰相反，她要的是一個人，而不是一個家。所以，他們兩個人，“我看他坐在那裡就難受，他看我寫詩他也難受。”
在農家院裡寫詩的餘秀華
看到紀錄片裡他們夫妻爭吵，餘秀華狂怒地坐在院子裡，氣得喘不上來氣，尹世平躺在床上一句一句地引她抓狂崩潰。看得我心裡好悲哀，這痛苦的婚姻就像狹窄逼仄的牢籠，那種相互的厭惡令人絕望。
餘秀華說：離婚和勇氣沒有關係，是一件必須要做的事。哪怕全村、全世界的人都反對，這件事也必須要做。沒有人支持她，更沒有人懂她，連愛她的母親也對她的命運充滿了憂傷和擔心。但餘秀華一定要離婚，一定要打破這個枷鎖。無論遭受多少痛苦和詆譭，她始終堅持自己是對的。
終於離成了婚
同為女性，又是一枚致力於情感領域的學習者和創作者，我曾經傾聽過不少朋友講述他們的痛苦和困境。有一些身處糟糕感情和婚姻裡的女子，因為對未來的恐懼遲遲不敢脫身。而身處偏僻農村，身體殘疾的餘秀華，哪怕跟全世界為敵，也一定要獲得她想要的自由。
最後離婚成功，是因為餘秀華有錢了。她在電話裡對丈夫喊道：“你要是今天回來，我給你15萬，明天回來我給你10萬！你自己看著辦！”掛了電話，尹世平立刻跑回來辦離婚了。辦完離婚後，拿到一大筆錢的他，掩飾不住滿臉的笑意。
離婚後，尹世平買了房子，還曾經回來問餘秀華要過錢裝修房子，被餘秀華直接趕出門去了。
因為清醒自知，所以肆無忌憚。不懼世俗眼光，以野蠻生長的姿態活出自己的餘秀華，多麼令人讚歎！
02
驚世駭俗的詩歌裡，她大聲唱出愛的純粹
演講中，餘秀華提到了她的成名詩作《穿越大半個中國去睡你》。
我是穿過槍林彈雨去睡你
我是把無數的黑夜摁進一個黎明去睡你
我是無數個我奔跑成一個我去睡你
當然我也會被一些蝴蝶帶入歧途
把一些讚美當成春天
把一個和橫店類似的村莊當成故鄉
而它們
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她一字一句、費力地表達著自己的思想：我寫了這首詩，被網上那些噴子罵得一塌糊塗，到現在還在罵。我就在想，他們為什麼要罵我？我是否觸及了他們的利益，是否真的觸到了中國的道德底線？
她接著遙遙晃晃地說：《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我覺得是非常純潔的男女關係。 要是隨便想睡個人，身邊拽一個過來不就可以把問題解決了嗎？何必要費那麼大勁呢？還要穿過大半個中國那麼遠。
恰恰是因為我愛這個人，我一定要和他睡，而不是別人，所以哪怕穿過槍林彈雨也要去睡，我覺得，這才是愛情的忠貞，愛情的可貴。這是一種奉獻，是一種堅守。
詩歌的美與成就自然見仁見智，但是餘秀華在這首詩歌裡，以驚世駭俗的態度唱出的關於愛情的純粹，卻被許多人無視，他們還給她的詩取了個名字：蕩婦體。哈，那又怎樣？她並不介意。
她繼續著自己獨特風格的詩歌創作，繼續“調戲”男人，然後又大笑著自己先紅了臉。她實在是太聰明瞭，時常用強大的戰鬥力把記者提出的幼稚問題秒成渣渣。她活得實在太通透了，即便對於她熱愛的詩歌，也有著出人意料的清醒。
她說：
“是人來養活詩歌，不是詩歌養活人。我在農村寫詩，也是做完飯、做好活，有時間的時候寫詩。一個人要在衣食住行都有保障的情況下才能寫詩，否則沒有可能。”
“對於一個人來說，生活是第一位的，詩歌是永遠靠後的，我不能為了詩歌去生活，這樣就很傻。”
03
她說不純粹的愛是交換，而交換十分骯髒
愛情是什麼？千百年來，無數的人有無數的解讀。餘秀華是這樣理解愛情的：愛情本身是一件非常玄幻的事情。不可說，一說就破。它其實就是存在於人們心中，一種美好的想象。我想著你，我想給你，這就是愛情。某一天我不想你了，我要換個人去想，這也是愛情。所以，愛情在我們心中是永恆的，但是愛情的對象可能在不停地變換。
接著，她發出對於愛情的追問：
“愛情對象從一個變成多個，到底是我們人性的墮落，還是人性的上升，還是人性的平衡？”
這個問題好難回答，餘秀華也沒有明確地回答它。她只是毫無遮掩的把問題擺在了人們面前。然後她接著說自己的愛情觀：
不管你和多少人發生過愛情，但是在發生愛情的時候，一定要肯定你的愛情是純粹的，是沒有功利性的。不能說我為了你的錢，為了你的名和利在一起，我覺得這樣的愛情不叫愛情，而叫交換。
交換一旦形成，世界就會變得非常的骯髒。
當看到餘秀華在臺上，為了把話說得讓人聽清楚，費力地扭曲著五官闡釋什麼是愛情的時候，我看到她眼裡純淨的光，那一刻，我覺得她是如此生動，如此迷人。
04
她這樣解讀愛與責任，痕跡與虛無
接下來，她說出了那段引起很多男士不適的話：我認為，愛情的實質就是找到那個跟自己匹配的靈魂。如果各位覺得，我這輩子找不到我的愛情，那可能是你的靈魂太高貴，沒有人配得上你。特別是女人，你的靈魂太高貴，沒有男人配得上你。
在我們中國，我始終覺得：中國的男人配不上中國的女人。本身我們能夠奉獻出來的，我們能夠捨身忘死的，我們能夠為愛情，不顧一切的這些人，全部是女性！！哪個男人敢這麼去做？
接下來，她話鋒一轉，眼神裡浮現出一種淡淡的憂傷。她說：但是生命的盡頭回顧起來，你會覺得人生，其實就是一場虛無，什麼都沒有。只有在你回憶的時候，你愛過的人會留下那麼一些痕跡，痕跡也不是很深。
她眼裡的感傷在我的心中還未消失，她又開始調侃自己一個老太婆喜歡一個94年的男孩子。她說朋友們都說你不要去顧慮那麼多，能主動就主動一點嘛。說到這裡，她瞬間收攏了嬉笑的神情，認真嚴肅地說：但你首先要清楚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你能不能對人家負責？你能給人提供什麼幫助？會不會造成什麼傷害？一旦想到這些，你就會感到無能為力。
她總是這樣。嬉笑怒罵全無束縛，而一旦遇到嚴肅的問題，她的理智和清醒，立刻讓人肅然起敬。這一段話，多麼好地解釋了愛與責任的相互關係。愛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但是真正的愛一定包含著責任，對愛情的責任，對所愛之人的責任。
05
她說，我只追求解放自己
酷giri餘秀華，我好喜歡這張照片哦~~
演講臨近尾聲的時候，她說：因為心裡承受著對苦難極大的感受能力，所以我需要一個出口。我不會打麻將，所以我就只能寫詩。我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寫詩的人，但是上帝沒有打瞌睡，他讓我被你們知道，世界上有個橫店村，橫店村有個長相難看的餘秀華，這個這麼難看的餘秀華，她詩歌寫得很好！
聽到這裡，我想起她在某個訪談中說過的話：“人生是公平的。人生的美好就在這些參差之間。我尊重、遵從這種差異。”我再一次被她撼動，因為她的頑強堅毅、她對苦難的理解以及她的豁達和通透。
說到為什麼要寫作？她說：
“為什麼要寫詩歌？我並不是為了追求女性的解放，我只是追求我個人的解放。一個人如果能解放自己，就等於說解救了一批人。因為人們從你身上，看到了榜樣，是對她們的一種鼓勵。”
說得太棒了！難怪陳曉楠在現場看完餘秀華的演講後，激動地說：“餘秀華老師她震撼了我，她是如此熱烈、如此赤誠地活著，她充滿了力量！”
我想起餘秀華說過的另一句話：“一個人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只要他能夠按照自己的意願活著，就是勝利。”如今，她在自己的世界裡安適和自洽的活著。
寫在最後
餘秀華似乎註定是個充滿爭議的人物，大眾對她的態度，要麼無感，要麼兩級分化。餘秀華的詩，有人愛極，便有人厭極；餘秀華的人，同樣如此。我想，她很可能是存在於當下這個時代的、女性的一個標記吧，她的價值或許在越來越久遠的時間裡，更能得到證明。
文章最後，作為絲毫也不想掩飾喜愛餘秀華的我，想說：
餘秀華，你這樣無所顧忌、驚世駭俗，你這樣清醒決絕、玲瓏剔透。你夠狠夠美，你在我的眼中，有閃閃的光。
閱讀更多 樂小路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