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盡力配合命運,演好自己這個丑角,哭笑盡興。——餘秀華
敢寫出“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這樣詩句的女詩人,是誰?
對,是餘秀華,被許多人認識,也是因為這首詩。
她的詩,向來備受爭議。有人喜歡,有人質疑。
有人看到了詩文的“露骨”,而有人關注的是詩裡的靈魂。
她的生命蒼涼如水,又如斯青翠。
關於苦難:一棵稗子提心吊膽的春天
她苦難天生,因為倒產、缺氧,成了一名腦癱患者。
同齡人均可在田間奔走時,她只能在地上艱難爬行。
兩歲勉強坐起,卻時常摔下,口水不斷打溼衣衫。
她在詩中自喻:“一棵稗子”,提心吊膽長於秧苗間。
她害怕特殊,於是骨子裡生出倔強。
家中有客人來,總是拼命沿著田埂爬老遠老遠,像是在證明什麼。
奶奶揹著上學,被嘲笑,她就再不讓背。
自己拄柺杖走,搖搖晃晃,鼓著勁,咬著牙,用一種樸素的蠻力生長。
學習認真,手卻因病抖個不停,一寫字就跑偏。
顫抖的雙手把筆墨寫成歪歪斜斜的作業,不知何為詩,只是在詩的種子裡沉澱著苦難。
詩的天賦露出頭角,初中時一首叫《無名星》的詩獲得校刊徵文第一名。
她把自己比喻成一顆無名星星,不自卑,不羨慕比自己亮的星。
而這顆“無名星”卻在同一時期,拿起一把生鏽的菜刀往左腕割了下去。
上蒼賦予殘破的軀體一顆如此纖細敏感的心,不知是慈悲,還是殘忍?
她的生命內部,因殘缺的痛,或許從未太平。
她自己,從未與痛苦絕緣,一樣的波濤洶湧,一樣的意難平。
幸而被家人救下,她在此後的詩中提及左腕的傷疤時,將其喻為“胎記”,那是苦難的秘密。
高二輟學,將書燒了個精光。
是語文老師嫌其考試卷上的字難認,給了零分的氣憤難平?
是為父母減負的懂事?
還是因對自己關懷備至的班主任調走了的失落?
真實原因不得而知,又或許兼而有之。
呈然,自卑與自負交織於她的整個少女時代。
苦難天生,而她卻天生帶著反骨,一棵稗子,也在倔強生長。
關於婚姻:真正的歸宿是不存在的
19歲那年,由父母做主,給她招了個比自己大13歲的上門女婿尹世平。
她無力反抗,也無從反抗,因為俗世的洪流,因為骨子裡的自卑。
她說,愛情從未走進過自己的婚姻。
尹世平不過是個粗鄙的凡間男人,他怎能懂餘秀華詩裡的世界。
她說:“我在寫詩,他看著我煩,我看他坐在那裡我也煩。”
他從不扶她,摔倒嘲笑她,討薪時吆喝她去攔老闆的車,因為她是殘疾人,老闆不敢撞。
這薪資是800元,一頭豬的價錢。她說自己卑微得不值一頭豬的價。
他只負責接受她的殘缺,卻絲毫不管殘缺背後的疼痛。
從始至終,這個丈夫,是一直站立在心門外,從未走進她心裡。
丈夫在現實中並非十惡不赦,只是,她無法說服自己“跟他好好生活”。
她將這段婚姻形容成“青春給了一段罪惡”。
“那時候有鋪天蓋地的憂愁,19歲的婚姻裡/我的身體沒有一塊完好的地方/我不知道所以延伸的是今天的孤獨……”誰曾想到,命運的關口,給了她自由的契機。
2015年,因詩歌《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她徹底火了。
她做的第一件事是:離婚。逃離她20年的毫無生機的婚姻。
男人不肯,說你現在紅了,更不離,他耍賴式地抗爭。
“這婚一定得離”。 她也撒潑式地糾纏。
拖到沒法,她使出殺手鐧,電話告訴他:第一個月回來離15萬,第二個月回來10萬。
這幾乎是她當時所有的積蓄,婚就這樣離成了。
有人唏噓,有人驚歎,有人指責她出名就拋棄糟糠之夫,忘恩負義。
她不置可否,“相比我的名聲是好是壞,我更在乎的是真正的解脫和自由。”
其實老早,她已經在心底下定了決心,無論是20歲,30歲,還是60歲,如果還活著,這個事情就必須要解決。
婚姻於她,就像一個囚籠,被殘疾和貧窮束縛了20年。每一次堅決的要求離婚,也都被父母強烈地駁回。
如今有能力達成這個心願,為什麼還需要壓抑?
紀錄片《搖搖晃晃的人間》正好見證了她生命的這個節點。
她在婚姻裡刻骨的失落與孤獨,她離開婚姻後“狂奔”時的驕傲,快活,自信與篤定……命運的烙印和慰惜如此清晰可見。
她從此,離開了渾身“泥濘“的丈夫,從滿是“泥沼”的婚姻爬了出來。
任何時候接受採訪,問她離婚有沒有後悔,她都從不顧忌得不得體的說到:
“後悔個屁,這是我人生中大半輩子,做的最開心的、欣喜若狂的事”。離婚於她,是一場解脫,更像是與命運的對抗。
世俗中失敗婚姻造成的女人的怨妒,在她身上一絲一毫也沒有。
詩人靈魂的通透與明亮反而讓她對婚姻有著清醒而凌厲地認識:
“那些一出生就想嫁一個好男人的女人是可悲的,她來不及完善自己的生命結構就已經取消了讓自己的生命豐盈起來的可能性。
一個人拯救不了另外一個人,兩個人結婚了還是兩個人,偶數的兩個本來就意味著可能的分開。”
我們可以愛,可以無私奉獻,但不要在退的時候無路可退。
這是她給我們的婚姻諫言。
關於生活:人生遼闊,值得輕言細語
迴歸餘秀華的生活,她有三個身份,女人,農民,詩人。
出名之前,她的日常,和一般農婦並無區別,只是,她多了一項工作:寫詩。
她生活的橫店村不大,村裡有零零散散的300多戶人家。村裡的人純樸友善,出名前,大家叫她“秀華”,出名後會調侃她,詩人啊,但她知道,這是善意的調侃。
她早上6點起床,做家務到8點,開始寫作,寫到11點。
她筆下的炊煙、稻田、雲朵,青草、池塘、魚蝦……全是橫店村卑微而倔強的生靈。
鄉村風物和天地間的自然意象,在她的詩行裡細碎而廣闊,卑微而偉大。
“陽光亮堂堂地照在院子裡,照在舊了的瓦片上,照在屋脊和垂下來的瓦簷上……晾在院子裡的毛巾已經舊了,顏色已經毀得看不見當初,但是看著它,感覺安心,彷彿日子正晾在藤子上,把黴斑和漏洞都袒露給陽光。”
她總是敏感而極具靈性,她由衷地熱愛每一個這樣美好的時刻,也正是這樣的時刻無數次撫慰了她的悲傷和迷茫。
殘缺常常帶來不便與難堪,而她也總在敏感與清醒之間掙扎。
她說穿裙子坐著,怎麼樣都無法把雙腿合攏。敏感如她:疾病的存在也讓她喪失了優雅。
而她又清醒的明白:幸好優雅不是一個人生活的重要部分,甚至不能成為一部分,它不過是一個女人綢緞似的哀愁裡的一根絲線。
她在爬長臺階時摔倒,無論如何掙扎,都沒有力氣爬起來,索性就坐在地上歇一會兒。
敏感如她:在人世裡跳躍著行走。我在人來人往的臺階上坐著,也在陌生的好奇的冷漠的目光裡坐著。如果這個時候感覺不到孤獨那肯定是騙人。
然而她清醒的知道:“世間種種,我們都不過在尋找麻痺自己的東西,我們沒有處處摔倒在臺階上的疼,我們只有無時無刻從半空裡垂直打下的虛空。 “
既然是虛空,麻痺又何妨,又何必再去介懷。
正是這種細碎的敏感與凌厲的清醒,碰撞出她對生活的深層解讀:
活是整個宇宙最寬泛的東西,我們的所謂意義和價值充其量就是一條直線,把另外的風景都棄置一邊了,這是很可惜的一件事情。
我不知道上天為何厚待於我,我如何有被如此禮遇的資本?我沒有。
我只是耐心地活著,不健康,不快樂,唯一的好處,不虛偽。
從無名到爆紅,從鄉村走向喧囂的天地,餘秀華仍然是餘秀華。
她說生命的本質並不會因為虛名而真的改變。一個人有人喜歡是幸運,沒人喜歡是正常。
她從不介意去展示自己真實的狀態。
屈辱就是屈辱,不快樂就是不快樂,熱愛就是熱愛,歡喜就是歡喜。
”我身體裡的火車從來不會錯軌,所以允許大雪,風暴,泥石流,和荒謬“
她接納了自我,在自己的生命侷限裡過出了無限廣闊的人生。
正如她在《無端歡喜》裡寫到的那樣:
”生命的遼闊總是讓人心神盪漾,於是有了活下去的夢想和熱情“
“我怨恨過生活的不公,但幸運的是,真正的喜悅都是來自靈魂深處,而不是外界”。
她有著常人難得的達觀以及對生命堅定的熱愛,這份堅定給了蒼涼的人世無限溫暖。
是的,人生遼闊,又何必囚於晝夜,困於愛恨,囿於榮辱。
身為女人,有純真的渴望;身為農民,有質樸的根基;身為詩人,有通透的靈魂。
人生遼闊,值得輕言細語。
關於詩歌:搖搖晃晃人生裡的靈魂救贖
餘秀華說:我寧願不會寫詩,也想當一個美麗的女人。
幸而遇見詩歌,讓這個無法“美麗”的女人得到救贖。
寫出一個字都非常吃力的她,最初選擇詩歌,恰是因為詩歌是字數最少的一個文體。
沒想到,一寫便沉迷。
那些無比艱澀的處境,艱苦的生活,以及婚姻的苦痛……太過泥濘的現實,成了她極具張力的作品的靈感來源之一。
她在詩歌裡愛著,痛著,追逐著,喜悅著,失落著。她分明是柔美的,遼闊的,質樸的、真誠的、自然的。
詩歌呈現著她生命所有的情緒,也隱匿著她最深層的自卑與渴望。
她喜時寫詩,怒時寫詩,哀時寫詩,樂時寫詩,只有寫詩時,她才是完整的,安靜的,快樂的。
她說自己不會把詩歌當武器,因為太愛,因為捨不得。
即使自己被這個社會汙染的沒有一處乾淨的地方,而回到詩歌,她又幹淨起來。
是詩歌一直在清潔她,悲憫她。
她說自己討厭大詞,例如苦難、堅強。這些讚譽透露著經不起推敲的荒謬,她只是在追求個人的解放。
對她來說,寫詩就是因為喜歡,即便是在曾經短暫的打工生活裡,沒有電腦,沒有桌子,她也要趴在床上寫半個本子。
“這與所謂的堅強沒有半毛錢的關係,只是喜歡,骨子裡的喜歡。感謝上天賜予我寫作的心願,這心願的存在就是喜悅的存在。”
詩人廖偉棠說:餘秀華的詩裡有痛苦,但她不控訴。
她不去聲淚俱下地哭訴、控訴、她不叫自己有多慘。
相反,她極其倔強,用語言掌控了息的世界,她的世界實在、自足,不需要誰來憐憫和知道。
我想,這是對她詩歌的真實陳述,也是對她生命的生動詮釋,是一個人靈魂最真實的表達。
正如她所說:
詩歌是什麼呢,我不知道,也說不出來,不過是情緒在跳躍,或沉潛。
不過是當心靈發出呼喚的時候,它以赤子的姿勢到來,
不過是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在搖搖晃晃的人間走動的時候,它充當了一根柺杖。
世界萬物皆是苦,你明目張膽的偏愛就是救贖。詩歌,便是她搖搖晃晃人生裡的靈魂救贖。
不管有多少深刻的文字來寫就她的傳奇,但終究只能窺見她千瘡百孔卻又無比充實的內心的冰山一角。
她搖搖晃晃地來到這個不算美好的人世間,也終將搖搖晃晃地繼續走下去。
只願她能以詩歌為柺杖,去愛死這說不清道不明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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