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墓被發現十年,今天,你還認為他大逆不道嗎?

一個曹操,各自表述■■■■“一個曹操,各自表述”的現象。

曹操墓被发现十年,今天,你还认为他大逆不道吗?

京劇《群英會》裡的曹操臉譜

接著我們可以來談一談普通群眾熟悉的曹操形象。應該認識到戲臺上的白臉曹操,並不是與歷史認識毫無關係的單純藝術形象。否則,在20世紀50年代,也就不會發生由郭沫若、翦伯贊等一線史學家親自領隊、一哄而上為曹操翻案的現象。以《三國演義》和大量戲曲劇目為代表的三國故事,其實是某種精英史觀的延伸,並以故事的形式深刻地影響著普通人群的歷史認識。

為戲曲舞臺上白臉曹操開路的,是萌芽於東晉,成熟於北宋中期的黜魏尊蜀的“正統”史觀。歷來對曹魏政權的性質有兩種看法:其一,認為曹魏政權來自漢的禪讓,有合法來源,故在分裂鼎立之際代表正統。在史學著作中體現這一觀點的代表性作品是陳壽的《三國志》,而且這一觀點在西晉時並沒有遇到太有力的挑戰。第二種觀點,認為漢的禪讓源於曹氏篡逆性的挾持,曹魏政權因此具有先天的不道德性,故應將正統歸之於意在紹續漢統的劉備政權。這一觀點的始作俑者是東晉的習鑿齒。後世學者認為,習鑿齒欲為偏安南方的東晉王朝尋找合法性理由,故提出尊蜀的觀點。這樣的聯想,恐怕要謹慎。因為習鑿齒貶魏還有另外一層重要的內容,就是由晉直接繼承漢朝,在這個譜系裡蜀漢的作用只是鋪墊性的。當然,為了達到貶魏的目的,塑造對抗時期蜀漢君臣的正面形象,的確是習鑿齒下功夫的重點。到宋代,道德哲學日趨成熟,將蜀漢定位為更加合乎道德秩序的政權,因而這個政權應當擁有正統性的觀點,為越來越多的學者接受,南宋以後尤甚。

在這一正統觀念的關照下,曹、劉兩家便有了善惡邪正的對立,善與正被判給了具有正統性的劉姓,那麼留給曹姓的就只剩邪惡了。《三國演義》中的故事縱然有虛構、誇張,但尋其底色,無疑正是上述正統史觀在文藝領域的延續。在這一背景下,若單純地指出《三國演義》中的故事不符合史實,意義可能不大。正如前文所述,各家史書所載三國史事在多大程度上符合歷史原貌尚是疑問,持道德正統論的史家們,更重視的是判定曹劉兩家邪正的“史意”。那麼小說戲曲故事,雖然不符史實,但它最終通過藝術昇華所宣揚的價值觀,無疑是符合這種“史意”的。這是數百年間《三國演義》以及據其改編的戲曲故事,不僅沒有遭到文人士大夫的圍剿,反而成為普通群眾認知三國曆史重要路徑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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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 翦伯贊

但到20世紀50年代,情況似乎變了。很多主流歷史學家對道德正統論關照下的三國曆史認知不再滿意,由道德正統論催生的藝術形象自然也難免受到衝擊。1959年初,郭沫若在《光明日報》上發表了一篇《談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這篇文章的本意是討論《胡笳十八拍》是否為蔡文姬所作,以及它的文學價值。只是在文末最後一段,藉由蔡文姬的生平經歷談到了曹操,把贖回蔡文姬作為一個縮影,稱讚曹操為那段歷史作出了貢獻。一個月不到,翦伯贊緊接著發表了《應該替曹操恢復名譽》一文,正式提出要為曹操正名,由此引發了一場關於曹操問題的大討論。集中式的討論持續了半年左右,到這一年七月,見諸報端的曹操論已有一百三十餘篇。成名學者如吳晗、鄭天挺、尚鉞、譚其驤、楊寬、週一良、繆鉞等紛紛上陣,其中也不乏當時雖屬晚輩,後來能執學界牛耳的學者,如田餘慶先生等。在大討論掀起之後,郭沫若特地另寫了一篇《替曹操翻案》,鮮明而堅定地亮出了自己的觀點。同年,三聯出版社從這一百三十多篇文章中挑出了三十六篇,結集成《曹操論集》出版。

其實在郭沫若、翦伯贊發起大討論之前,王仲犖早在1956年就撰寫過一部六七萬字的小冊子《曹操》(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對曹操的生平事蹟作了全面而細緻的梳理,對於曹操的歷史貢獻也給予高度肯定。曹操無疑成為50年代史學界最大的熱門話題。討論的結果,雖然在細節問題上學者們還有分歧,但整體上正面評價曹操的基調已經確定。

這次學界替曹操翻案運動,實質上是現代思想革命中反傳統道德哲學的具體案例。但我以為那一場運動找錯了辯論對象。因民間認同的白臉曹操形象,多由聽讀《三國演義》或觀看戲曲而來,所以學者們在為曹操正名的過程中,一而再再而三地指出《三國演義》中的曹操不符合歷史。其中有一篇王崑崙撰寫的文章,題為《歷史上的曹操和舞臺上的曹操》,意欲將曹操的歷史形象與藝術形象作兩分處理。正如前文中已指出的,歷史資料中的曹操受不同歷史學家的主觀立場干預,未必盡符事實;而文藝作品中的曹操,正是正統觀立場干預下曹操形象的延伸,未必全無歷史依據。

曹操墓被发现十年,今天,你还认为他大逆不道吗?

所以,要決然分清哪個曹操屬於歷史,哪個曹操屬於舞臺,其實很困難,幾乎也是不可能的。或者說,舞臺上的曹操,也是一種歷史上的曹操。故而筆者以為,在這裡需要辨明的,並不是歷史上的曹操與舞臺上的曹操的區別,而是傳統史學評定曹操之取徑與現代史學評定曹操之取徑的不同。現代史學所要申明的是,我們的研究不應該在傳統史學正統觀籠罩下,繼續對人物作道德評判。可惜,當時的大討論並未涉及這個話題。

如果單論對歷史人物的認識的話,學者和民眾似乎生活在兩個平行空間裡。曹操這個人應該怎麼看待,50年代的學術界已經有了共識。但這個共識,恐怕直到今天都難以為大多數群眾接受。群眾願意接受的,還是善惡分明、忠奸昭然的歷史圖像,當然他們不會意識到,這其實是傳統史學的一種敘述模式,也不會認識到現代史學揚棄這種模式有何意義。他們對於這種歷史圖像的嚮往,大概主要是因為,在奸臣對面的英雄身上,隱藏了他們的諸多理想。所以,用現代史學理念向群眾重新解釋歷史,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迥然不同的人物評價,會被認為冒犯了他們心目中的英雄,或抬高了歷史罪人。

於是現代史學視野中的曹操,和民眾心目中的曹操,繼續著“一個曹操,各自表述”的狀態。從這個例子也可以看出,歷史普及並不是一件簡單輕鬆的工作,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本文摘自《稽古至治》,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11月出版,略有編輯,以原文為準)部分圖片來源於網絡,侵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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