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哭,二鬧,三上調:《儒林外史》范進和周進的人生悲劇

《儒林外史》是中國古代最優秀的社會諷刺小說,成功地塑造了兩個典型人物:范進和周進。這兩位讀書人有很多共同點:1、名字相似,都是單名一個“進”字(表明了他們的人生夢想就是“進學”,即考取功名);2、出身都很低微,家貧如洗,一無所有(周進連老婆都娶不起,范進全靠岳父救濟);3、人生經歷也差不多,都是“一哭,二鬧,三上調”。


一、為什麼周進要在貢院又哭又鬧?


說到“哭”“鬧”,就不得不提周進在濟南貢院上演的一出“好戲”:周進一進了號,見兩塊號板擺的齊齊整整,不覺眼睛裡一陣酸酸的,長嘆一聲,一頭撞在號板上,直僵僵不醒人事。旁邊的人以為周進“中了惡”,拿白開水灌下去後,周進看著號板,又是一頭撞將去,放聲大哭起來,眾人怎麼也勸不住。一號哭過,又哭到二號、三號,滿地打滾,哭了又哭… …哭了一陣,又是一陣,直哭到口裡吐出鮮血來。


一哭,二鬧,三上調:《儒林外史》范進和周進的人生悲劇


周進為什麼要用頭撞木板?為什麼哭得這麼傷心流涕、如喪考妣呢?這些瘋狂舉動究竟蘊含著多大的冤屈與多深的怨念?


1、“小友”被“老友”譏諷

周進雖然在童生考試時得了第一名,但一直沒有考上秀才,在讀書人的圈子裡只能算“小友”。他在縣城所教的顧老相公之子都進了學成了秀才,秀才是讀書人圈子裡的“老友”。“小友”沒資格教育“老友”,周進就只能離開縣城,淪落到農村當赤腳老師。


初到薛家集,村裡人給周老師設了洗塵宴。本應為上座、受人尊敬的周進,卻備受新中了秀才(“老友”)的梅玖的奚落、挖苦與嘲弄。吃飯排座位時,梅玖先抑後揚,大談所謂的“學校規矩”:“老友是從來不同小友序齒的,只是今日不同,還是周長兄請上”。周進因吃長齋,梅玖有心要講刻薄的笑話;梅玖在周進面前吹噓、神話自己中秀才前做了一個日頭壓在自己頭上的荒唐之夢。所有這些,都如一支支利箭,射在周進的身上,讓他本已脆弱的心靈痛苦、滴血。但卑下的地位使周進不能發作,只是隱忍著,“臉上羞的紅一塊白一塊”,一肚子的眼淚與辛酸無處發洩!


2、“小友”被舉人老爺凌辱

在讀書人的圈子裡,比“小友”高一級的是“老友”,比老友更高級的是“舉人老爺”。周進在薛家集就偶遇了一位舉人老爺,名叫王惠,30多歲光景,“頭戴方巾,身穿寶藍緞直裰,腳下粉底皂靴”,春風得意,趾高氣揚,完全不把周進當人看。


小說寫王惠從船上走到門口,只是“與周進舉一舉手,一直進來”,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周進跟著進來向王惠作揖,王惠只是“還了個半禮”,並且說:“你,想就是先生了”。口吻極其輕蔑,態度極其傲慢。進屋後,王舉人“也不謙讓”,讓“從人擺了一條凳子,就在上首坐了”。真是當仁不讓。周進只好在下面相陪。當週進陪著小心攀談,有點蹩腳地恭維王舉人文章之精妙時,王惠便自誇自己中舉是鬼神相助,把舉人神聖化、迷信化,以達到自我炫耀、自高位置的目的。科舉的成功,使王惠在精神上凌駕於周進之上,吃的是“雞、魚、鴨、肉”,而周進的飯食只是“一碟老菜葉、一壺熱水”,王惠吃罷,“撒了一地的雞骨頭、鴨翅膀、魚刺、瓜子殼”,周進卻“昏頭昏腦掃了一早晨”。


如果說周進在梅玖面前還能維持點做人的體面的話(周進坐在宴席的首位,梅玖稱周進為“周長兄”),那麼在王舉人面前,周進從物質到精神已全線潰敗,失去了做人的一切尊嚴。而所有這些,都是科舉制度的殘酷結果。


3、失業下崗、落魄至極

受舉人和秀才欺負還不算慘,飽讀聖賢書的周進還被“江湖油子”夏總甲玩弄。“總甲”聽起來很霸氣,實際上就是鄉村小吏,連正式編制都沒有。但在信息閉塞的農業社會,這些人在農村耀武揚威、橫行霸道。周進能夠在薛家集當鄉村老師,就是這個夏總甲保薦的。後來,周進沒有給夏總甲送禮答謝,夏總甲就把周進開除了。


可憐的周進連做個鄉村教師都無望,只好淪落到為商人記賬。“失業”帶來的打擊與屈辱,或許只有周進才能體會到讀書者的卑微與辛酸!大半生所追求的功名眼看無望,去省城貢院看考場時怎能不觸物傷情?秀才的奚落,舉人的凌辱,雖然卑微但卻能餬口的職業的喪失,記賬身份的尷尬,一齊攢上心頭,讓周進不能自已。“撞號板”連同像豬崽一樣在地上打滾痛哭,這突如其來的超常舉動,恰是他對自己一生因科舉蹭蹬而遭受不公平待遇的總爆發,又因為其一味隱忍、鬱積多年,所以一旦爆發便撕心裂肺、驚心動魄。


二、范進中舉後的集體鬧劇


相比周進,大多數國人更熟悉的是范進,畢竟中學語文課本里有一篇文章《范進中舉》。這篇短文可以概括為一個字“鬧”:范進鬧、鄉民鬧、鄉紳鬧,活脫脫一出鬧劇。


一哭,二鬧,三上調:《儒林外史》范進和周進的人生悲劇


1、眾鄉鄰鬧捷報

當報錄人一片聲叫道“快請範老爺出來,恭喜高中了”時,大家簇擁著向老太太要喜錢,“擠了一屋的人,草棚地下都坐滿了,鄰居都來了,擠著看”。作者描寫完了集體的群眾熱鬧場面之後,便把鏡頭對準了一個鄉民,“那鄰居飛奔到集上,一地裡尋不見,直尋到集東頭”。鄰居恭喜范進中了舉人,范進不相信,鄰居“走上來就要奪他手裡的雞”,鄰居見范進再三不信,只好“劈手把雞奪下,摜在地上,一把拉了回來”。這個鄰居,作為向范進報告好消息的人,其鬧捷報之真之切,之生動之形象,折射出來自下層百姓們對士子人生價值的最樸素、最直接、最現實的評價:科舉成名才是硬道理。


2、胡屠戶鬧捷報

范進中舉前沒有生活來源,在以殺豬為營生的丈人胡屠戶面前,疲軟得抬不起頭來,沒有一點做人的骨氣與尊嚴。在這個小手工業者的眼裡,范進是個“爛忠厚沒有用的人”,表現出世俗人對未科舉成名的知識者做人價值的極大輕蔑與嘲諷。范進中了秀才,胡屠戶認為是宗師看見范進年歲大,不過意,才舍與范進的,並且認為范進想中舉是癩蛤蟆想天鵝屁吃。其言語之刻毒如斯。范進要赴省城趕考,想向丈人謀求點資助,不僅沒得到分文,反而被“一頓夾七夾八”罵的“摸門不著”,其吝嗇淺見如此。


得到范進高中舉人的捷報後,胡屠戶馬上換了一幅嘴臉:之前罵范進是尖嘴猴腮的現世寶窮鬼,如今誇范進是天上的文曲星。當范進因過度興奮而發癲時,眾人都請胡屠戶打醒新舉人,天天殺豬打人的胡屠戶卻慫了。在他看來,範舉人是神仙下凡,他不敢下手。在眾人的逼迫下,他默默祈求老天不要怪罪,打了女婿一巴掌。打完後,胡屠戶又覺得手很疼。


3、張鄉紳鬧捷報

舉人出身、做過一任知縣,別號靜齋的張鄉紳,在范進揭不開鍋時,一分銀子的接濟都沒有,而當聽到范進中舉時,便讓“一個體面的管家”,“手裡拿著一個大紅全帖”,飛跑了來賀喜。隨後自己乘轎子來到門口與范進“到堂屋內平磕了頭,分賓主坐下”攀談,稱自己與范進是“親切的世兄弟”。並且“謹具賀儀五十兩”,贈送“三進二間”的空房。張鄉紳的湊熱鬧,象徵著范進通過科舉已經進入了統治階層。


處在社會最底層的鄉里百姓,小有資產的小手工業者胡屠戶,居於社會上層的張鄉紳,不同階層的人們,都在范進中舉這一特定時刻粉墨登場,他們從不同的角度共同評價著一個共同的人生價值:樂莫大於金榜題名,喜莫甚於榮華富貴。難怪從20歲時就開始參加院試,30多年裡考了20餘次的范進,一旦中舉便不免喜極而瘋,如醉如痴地道:“噫!好了!我中了!”這六字三頓,包涵無限。它脫口而出,不假雕飾,從范進的靈魂深處噴湧而出,“飽含著幾十年困頓場屋的辛酸回憶,以及受人冷遇、人窮志卑的痛苦體驗。同時又充滿了對未來榮華富貴的更大企求和無限嚮往”。幾十年的科舉生涯的痛苦體驗,幾十年受盡的冷嘲熱諷,幾十年辛酸屈辱的社會地位,都在這六個字中得到了釋放與排遣。


三、周進為什麼要“上調”范進


看完了《儒林外史》的朋友都知道,范進確實沒啥學問,連“四川蘇軾”是誰都不知道。如果不是遇到“學道”周進,范進一輩子都翻不了身。那麼問題來了,周進為什麼要“上調”范進呢?


1、試卷評閱前:第一印象深刻

從小說描寫看,周學道對那些“也有小的, 也有老的 , 儀表端正的,獐頭鼠目的,衣冠齊楚的,衣衫襤褸的”都沒有留心,也就是說第一印象並不深刻,獨對范進的印象很在意,對范進的衣著打扮,行為舉止“看在心裡”。


周學道對范進的年齡和科舉經歷印象深刻。因翻一翻點名冊, 問那童生道:“你就是范進? ” 范進跪下道:“童生就是。 ”學道道:“你今年多少年紀了? ”范進道:“童生冊上寫的是三十歲,童生實年五十四歲。 ”學道道:“你考過多少回數了? ”范進道:“童生二十歲應考,到今考過二十餘次。 ”


范進寥寥幾句就把周進打動了:眼前的范進,不正是幾年前的自己嗎?這種相似的出身、經歷,使周進對范進同情之心頓起,憐憫之情暗生,為接下來取中范進的試卷埋下了伏筆。


2、試卷評閱中:心理定勢的支配

首先是周學道要取 “真才”之心理的驅使。 周進在做了廣東的學道後,念念不忘自己的職責,把選拔“真才實學”牢記於心。其次,借對范進的認可來肯定以前的自己。 他不認為范進以前沒考中秀才是文章做得不好,而是因為以前的考官沒有仔細看他的試卷之故。在這種心理暗示下,周學道便形成了范進“文章老成,今科必發”的心理定勢。


在這種心理定勢的支配下,周進才會一遍又一遍地品讀范進的文章,“倘有一線之明,也可憐他苦志”。再不爭氣的兒子,在父母眼裡都至少有三個閃光點。看到第三遍的時候,周學道給范進文章的評語是“天地間之至文,一字一珠”。


一哭,二鬧,三上調:《儒林外史》范進和周進的人生悲劇

《儒林外史》通過“二進”辛酸而又富於戲劇性的人生遭際(一哭,二鬧,三上調),深刻地揭示了科舉制度對士人“思想上的禁錮”、“智能上的敗壞”、“道德上的腐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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