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神保町,歷史學者眼中的“淘寶”勝地

【編者按】作為世界最大的古書店街,東京神保町自明治時期起便書肆林立,文風鼎盛。晚清以來,更是有大量中國人來到日本留學,神保町也成為了留學生的“淘書”天堂。到了近代,魯迅、郭沫若、王國維等文人學者也都曾在神保町的書店裡留下過足跡。

很多人喜歡神保町,但似乎作者尹敏志是第一個為其撰寫“書店史”的粉絲。 他探訪了神保町十三家古書店,從江戶時代末期到平成時代,梳理了書店的興衰和與中國的緣分。

他在《東京蠹餘錄》中寫道:“對讀書人而言,無論來自何方,都能在神保町的書海里各取所需,這裡既是啟蒙之街,又是革命之街;既是舊學之街,又是新學之街;既是沉潛之街,又是喧囂之街;既是斷舍離之街,又是貪嗔痴之街;本書的所有故事,都從這裡開始。

在感嘆一本古書歷經劫難流傳至今時,我們常常會說“神物護持”,其實何來神物,有的只是幾個痴愚的愛書人。澎湃新聞私家地理獨家專訪作者尹敏志,與愛書人一起聊聊古書店的魅力。

东京神保町,历史学者眼中的“淘宝”胜地

《東京蠹餘錄》尹敏志著 理想國 |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澎湃新聞:可以介紹一下您寫這本書的契機嗎?

尹敏志:我碩士階段做的是明史研究,這個方向的許多重要史料目前只有日本出版社的影印本,國內很難買到。碩士二年級我得到機會去神奈川大學交換,準備過去了就把這些資料儘量買齊。2016年3月至8月間我住在橫濱的白樂寮裡,每週至少去一趟神保町,每次都是中午去,天黑才回,樂此不疲,陸陸續續買到不少書(回國時寄了8箱書回國,花了不少運費),也漸漸萌生介紹這些書店的想法。

動手寫文章的契機,是讀石原道博《朱舜水》的時候,書中提到山本書店藏有一幅朱舜水的手跡,我心想:“咦,難道就是昨天去過的那家書店?”於是,我花了一番功夫找這家書店的史料,發現故事不少,就寫了一篇小文章投給《書城》雜誌。當時的編輯看了後覺得還不錯,但內容單薄了點,建議我稍微擴充一下,於是我就加入琳琅閣、內山書店,在2016年10月的《書城》雜誌上發表《東京的三家漢學書店》。這篇小文章算是這本書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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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正時代的神保町書店街 理想國 圖(本文圖片除特別註明外均為作者尹敏志 圖)

澎湃新聞:您在書中提到“這本書既是一本訪書記,又是書店史”,可見相對於書店裡的一本本藏書,您在這本著作裡其實更想向讀者介紹書店本身,即日本古籍書店的歷史與文化,那從您的觀察來看,日本神保町的古籍書店有哪些特點呢?

尹敏志:神保町書店最大的特色是“術業有專攻”,分類非常細,任何人都能各取所需。相對於國內的古籍書店,神保町或者說日本的古籍價格訂的比較合理,很少有價格虛高的現象。店員很尊重顧客,對於我這樣的窮學生也熱情接待。

2017年碩士畢業後,我又去日本讀博士,現在讀到第三個年頭,和一些書店店主成了好朋友。2018年,我想買石井光雄珂羅版影印本《寒山詩》,和東京的小林書房打了聲招呼,不久他們收到了這部書,還是石井贈呈本,第一時間通知我購買。

近幾年在京都新崛起的一家古籍書店“あがたの森書房”,店主百瀨周平先生和我關係也非常好,對於手裡古籍來源知無不言,他會告訴我哪裡有拍賣會,不是古書從業者也可以參拍。2019年我通過百瀨先生買到兩部明刻孤本,一部萬曆刻本《左傳纂評林》,一部天啟刻本《鵝湖和尚白雲岩家常語》,皆未見任何著錄或圖書館相同藏書。這兩部明刻本如果送到拍賣會的話,肯定會拍出更高價格,但百瀨先生卻信守諾言賣給了我。這種濃厚的人情味,我覺得是日本古籍書店讓人覺得最了不起的地方。

澎湃新聞:您在開篇介紹了神保町書店街的形成,通過您的史料蒐集和研究,如果做個總結的話,您認為神保町之所以能成為古書店聚集地,是具備了哪些條件呢?為什麼當時會湧現瞭如此多的漢籍書店呢?

尹敏志:最重要的當然是明治維新,尤其是“文明開化”運動,在此期間日本所需要的書籍呈爆炸性增長,而東京又開風氣之先,各語種的書籍都湧入這裡。其次是1868年日本從京都遷都東京。沒有這兩個條件,就沒有今天的神保町。

神保町所在的神田區是東京大學最集中的地方,東京大學等名校都在附近,來自中國的訪問學者也住在附近的後樂寮等地,有很龐大的書籍需求。漢籍書店其實是其中非常小的一部分,只是因為我個人比較關注古籍,書裡反覆的寫,給人一種漢籍書店很多的印象,其實出售日本文學、歷史的書店是神保町的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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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嵐書店內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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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本書店的書架

澎湃新聞:您列舉的這些書店中,內山書店可能是大家最耳熟能詳的一間書店了,尤其它與魯迅的故事每年吸引了許多中國遊客慕名去打卡。您第一次去位於東京神保町的內山書店時,給您的印象是怎樣的呢?

尹敏志:內山書店有好幾層店面,一樓基本上都是中文新書。我第一次去內山書店的時候,環顧一樓滿架的二十四史、唐宋史料筆記等中文學術書,恍惚間有一種已經回國,在北京逛書店的錯覺。內山書店三樓有一些古籍和舊書,但數量不是很多。我後來又去上海尋訪內山書店的舊址,先是被導航帶到一家假的“內山書店”前,好在真的內山書店舊址也在附近,但已經什麼都沒有,被改造成銀行了。

澎湃新聞:相信神保町的古籍書店遠遠不止書中所提到的那幾間,那您在寫這本書的時候,是出於怎樣的考慮來挑選的這些書店呢?

尹敏志:主要還是史料,看一家書店的史料分量夠不夠,是不是有趣。當然這種“有趣”,是從我個人的立場而言的。比如八木書店專收“和籍”和日本作家的手札、手稿等,不少故事也很精彩,但我覺得中國讀者可能很難產生共鳴,最後就沒有寫。

還有一個考量是可行性。寫這本書時我的日語聽說很差,基本無法與店主面對面交流。這本書大部分內容又在北京完成,嚴重依賴雜誌、報刊、書籍等印刷資料,這些史料基本都有些年頭了。我看到有讀者評論說,這本書寫的主要還是上個世紀50年代以前的歷史,這基本上是準確的。回頭來看,書的內容還是單薄了些,如果再加四五家最近幾十年開業的書店,可能會更全面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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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內山書店老照片 理想國 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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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求堂落成時(1927年)發行的紀念明信片 理想國 圖

澎湃新聞:通過對書店的研究,您覺得在日本歷史上,“漢學”研究之風經歷了怎樣的變化?您在書中也提到如今“東洋史”和“中國文學”日益淪為小眾學問,您覺得導致這種現象的原因是什麼?

尹敏志:江戶時代漢學地位崇高,明治維新之後,則幾起幾落。明治維新初期,日本人對漢學的興趣一度降到谷底,書中“琳琅閣書店”一章寫的就是這段時期的歷史。到明治維新末期,尤其甲午戰爭之後,漢學研究又重新受到重視。這種現象背後有政治因素,尤其是泛亞洲主義、合邦論的興起,可以參考狹間直樹《日本早期的亞洲主義》。

二十世紀二十至四十年代,東洋史研究極度繁榮,但這種繁榮是反常的,背後有國家之手在揮舞,如日本政府以庚子賠款設立東方文化研究院、北京人文科學研究所。那個時候學東洋史出路很不錯。據礪波護回憶,當時日本幾所帝國大學東洋史專業的畢業生,很容易在國內或海外殖民地找到研究崗位,而且薪水優厚。

二戰結束後的三十年,日本東洋史、中國文學研究依然維持較高水準,中國改革開放初期又有一陣“小陽春”。但到了九十年代,少子高齡化浪潮到來,然後發展到今天,東洋史專業的博士生很難找到教職,無法維持有尊嚴的生活。現在日本年輕人對於中國也普遍無感,最近一段時間中國研究衰落得很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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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田清批註本《中庸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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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刻本《廬山記》,德富蘇峰購自琳琅閣

澎湃新聞:聽說在日本的電車上,常常能看到上班族手拿文庫本在閱讀。還有據2017年中國新聞出版研究院公佈的數據顯示,日本一年的人均讀書量為45本,排在世界第二。不知道據您在日本生活的觀察,日本人真的很愛讀書嗎?那在互聯網時代的影響下,日本的年輕人也愛看書(或者說紙質書)嗎?

尹敏志:的確很愛讀書,尤其是中老年人。每次去古書祭和即賣會,都可以看到很多這樣的熱心讀者,一摞摞地買書搬回家。很多大學的研究生院裡,還有退休後重新回來讀書的白髮“院生”,他們不急於拿學位,樂在其中,把讀書當做一種生活方式。經歷過經濟高速增長期的那一代日本人,總體上有非常好的教養和個人趣味。但日本年輕人現在也不那麼愛讀書了,相關報道也證明日本的人均閱讀量呈現下降趨勢。

澎湃新聞:有人說:“嚴肅閱讀逐漸消失,是因為我們失去了對閱讀的耐心,閱讀逐漸被實用主義所取代。”這一點我也有一些感觸,我曾逛過日本的書店裡,看到擺在暢銷榜的永遠是“東野圭吾”和一些求職、進學和成功學類的書籍。當然同樣的情況,在國內的書店也能看到。您覺得是什麼導致我們失去了閱讀的耐心?那從您個人的經驗看,我們該如何培養對嚴肅閱讀的興趣呢?

尹敏志:我覺得在任何時代,嚴肅閱讀都是少數人的行為,普通讀者期待從閱讀中得到實際的效果或愉悅感,這是人之常情,並非只有我們這個時代如此。在日本的新刊書店,擺在醒目位置的也都是這類書。中國古代的情況應該也差不多,證據是保存下來的元明清古籍裡有不少日用類書、科舉用書、通俗小說,《萬用正宗不求人》《三寶太監西洋記》之類就是元代的求職、進學、成功學,或者明代的“東野圭吾”。

與其感嘆嚴肅閱讀的消失,不如想辦法打破專業研究界與大眾讀書界之間的隔閡。巖波書店創始人巖波茂雄就認為,學術和古典與街頭大眾相伴的程度,是一個國家文化水平的終極指標,以《巖波文庫》為代表的日本文庫本就是為此服務的。今天中國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一代人,其實存在龐大的嚴肅閱讀需求,等待著學界、出版界去喚起。這幾年社會科學院文獻出版社“甲骨文叢書”的流行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我的好朋友,人稱“譯霸”的翻譯家陸大鵬告訴我,他翻譯的書讀者主要是律師、金融業者、公務員,而不是專業的世界史研究者。大鵬常引用一位英國曆史作家的話,說:把有趣的歷史寫得無聊“可以算刑事犯罪”。話雖然誇張了一點,但讀者失去閱讀的耐心,作者也有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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叢文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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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書房

澎湃新聞:在這本書中,您多次提到北京的琉璃廠大街,同時也感受得到您的感慨,這座北京最著名的文化街曾經匯聚了許多書局和文化老店,還有中國最大的古舊書店——中國書店。我相信不僅在北京,在全球,古籍書店的生存也越來越艱難。您覺得通過對神保町的古籍書店史的梳理和研究,對我們古籍市場的保護有什麼啟發嗎?

尹敏志:古籍無法再生,除非發生戰爭或大規模社會動盪,永遠是越買越少,越賣越貴的。民國時代魯迅感嘆過:“線裝書真是買不起了!”但他還是能買到不少。一直到九十年代,還能在中國書店以低廉的價格買古籍。

現在的情況是專業研究者不需要自己買古籍,也買不起,用圖書館的就可以作學問。另一方面古籍市場是資本的遊戲,古籍不是書而是投資品、奢侈品。神保町的情況也差不多,每年的大型古籍入札會都有很多中國顧客參加。市場依舊很繁榮,也無需保護,只是和普通讀書人已經沒有太大關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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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琅閣書店 資料圖

經出版社授權,以下摘選了《東京蠹餘錄》中部分片段。

盡是同文細亞人:琳琅閣書店

日本古書店的傳承,最常見的是父業子繼,若不幸出現無人繼承的情況,則退而求其次,由入贅女婿(一般是養子)頂上,此為其大概。琳琅閣書店的一代目名為齋藤兼藏(1850—1907),二代目還是叫齋藤兼藏(1882—1957)。為加以區別,姑且將他們稱為一代齋藤、二代齋藤。

嘉永三年(1850),一代齋藤出生于越前國鯖江藩川島村的一戶農家,今天日本中部福井縣境內,是家中次子。他出生時正值幕府末年,兩百多年的鎖國體制解紐,政局動盪不安。十五歲那年,一個謠言傳遍了全村:水戶藩志士武田耕雲齋(1803—1865)所率之“天狗黨”,即將在上京途中攻打鯖江藩。村民們急忙修築防禦工事,並翻出家中鏽蝕斑斑的槍械,每日攘臂操練、喊打喊殺,整個村子如臨大敵。

為躲避戰亂,同時為了謀生,未成年的一代齋藤背井離鄉,孤身前往京都闖蕩。首善之區此時也不安全:攘夷派與開國派圍繞天皇激烈鬥爭,常有人被政敵當街砍殺。為了討生活,一代齋藤去大戶人家做童工,主人彬彬好文,常去文求堂書店買書,與店老闆田中治兵衛熟稔。三年後幕府失勢,末代將軍德川慶喜(1837—1913)將大政奉還天皇,隨後日本遷都,主人也跟新政府轉去東京當法官,卻不願帶上瘦弱的一代齋藤。

一代齋藤此後輾轉各家,在維新頭幾年的兵荒馬亂中辛苦謀生。根據大正六年(1917)版《大日本人名辭典》的條目記載,一八六九年一代齋藤現身北海道的函館,為幕府軍作戰,結果被官軍打得一敗塗地。為了躲避抓捕,他一路向北逃亡,和著名探險家、《北蝦夷新志》作者岡本文平(1839—1904,又名監輔)一起坐船到庫頁島,在那裡待了一年多。

很多年之後,在琳琅閣學徒工面前,一代齋藤會回憶起那個靠近北極圈的狹長島嶼。“樺太的魚類真是多啊,”他感嘆道,“只要鑿開冰面,就會有魚不斷地從裡面蹦出來。”又經過七八年的漂泊,明治政府頒佈赦免令,他落腳東京,娶妻生子,和大舅子河井巖五郎合夥做起了古書生意。

據榎一雄(1913—1989)說,一代齋藤實際上是個目不識丁的文盲,以至於後來當了老闆後,連收據都不會自己寫,只能由手下人代勞。這樣的人居然選擇進軍古書業,實在有些令人匪夷所思。

一代齋藤最初從事的是古書業最底層、名為“競買(セドリ)”的工作:每天早上帶一個大布袋出門,在東京的大街小巷穿梭,梳篦般地從小古書店攬入書籍,統一賣給規模較大的古書店,以此賺取差價。“競買”乍看與收破爛無異,性質則類似賭博,要求從業者對古書價格極其敏感,眼疾手快且不避寒暑。在庫頁島鍛煉出了一副強健體魄的一代齋藤精力充沛,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很快就積累了資本,開出了自己的店面。

明治八年(1875),在家中短暫試營業後,琳琅閣書店創辦於淡路町,這是東京上野和神田間的交通要道,人流量大,比今天的東京神保町古書街還要熱鬧。店名是當時東京都知事大久保一翁(1818—1888)所取,取清帝乾隆專藏宋元善本的“天祿琳琅”室之意。楊守敬來日本時,琳琅閣書店其實僅開張五年而已,老闆雖然善於蒐羅,但畢竟不識字,定價方面可能還不太在行,恰好給了楊氏機會。

到了一八八〇年代末期,受益於明治政府的“文明開化”政策,書店生意紅火。隨著教育的普及,識字率的提高,日本國內在鯨吞海吸西學的同時,對傳統漢籍的需求也高漲,一度出現了短暫的“漢學熱”。東京鳳文館的《佩文韻府》《資治通鑑》《康熙字典》,東京印刷會社的《前後漢書》《戰國策》,大阪報國堂的《史記評林》《左傳校本》等書,都是那時的暢銷品,它們不斷被重印,湧入尋常百姓家。

江戶遺風猶未墜,森立之、寺田弘、西村兼文等日本漢學者,都是店裡常客。那是一個日本學者以與中國學者來往為榮的時代,新版的各種詩集、文集裡,經常刊載中國學者的評語,以及兩國文人的唱和之作。比如明治十二年(1879)關義臣編纂的《經史論存》上,評點人就有何如璋、廖錫恩、王治本、黃遵憲等晚清士大夫。同年上海著名報人王韜(1828—1897)遊歷扶桑時,特地為書店題寫了“琳琅滿堂”四字匾額,後來在關東大地震中被燒燬。

明治二十二年(1889)年七月,橫貫日本的鐵道東海線開通。在此以前,東京的古書市場上還只有“灑落本”等通俗讀物,如井原西鶴的《好色一代男》、曲亭馬琴《南總裡見八犬傳》之類,善本古籍寥寥。在此之後,得益於便捷的交通,京都和奈良的古鈔本、春日版、五山版、活字版和刻本、古俳書等等,各類西京文物源源不斷地流入新都。

通鐵路之後,一代齋藤每年都要去關西地區進貨。當時日本還沒有國寶、文化財登記制度,即使在古寺名剎裡,和尚們也可以自由販賣古籍。憑藉出色的貨源,琳琅閣吸引了不少東京新貴階層,原來簡陋的店面顯得有幾分寒磣。於是一代齋藤把店面遷至仲町二十二番地的池之端,建起兩層氣派新樓,除經營古籍外,也兼售書畫和古董。它們被主人秘藏於二樓裡側,不輕易示人,只有田中光顯、朝吹英二(1849—1918)、三浦梧樓(1847—1926)等少數精英才有資格入內。

二代齋藤在那個時候來到琳琅閣。“我十二歲時初到店裡時,對主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真是個挑剔的人啊。”一代齋藤脾氣暴躁,對店員業務能力的要求苛刻,“客人來尋書時,必須馬上幫他們找到,稍微多花了點時間,就會被大聲訓斥,嚴重時還會被打”,店裡基本沒有人能幹得長久,往往過幾年就另尋他處了。出於對古書的喜愛,二代齋藤忍受了下來,儘管“有時候被罵得實在太慘,我都是哭著入睡的”。

一九〇六年,一代齋藤的獨子、一直主管店中財務的齋藤兼二去世,次年,一代自己也病故於明治醫院,死前還在嚷嚷,出院後就要把文求堂的珍本《西清硯譜》給買下來。因為男丁不繼,二十五歲的二代齋藤作為女婿頂上,並襲名“齋藤兼藏”。

兩代齋藤的經營風格迥異。一代齋藤傾向於服務權貴,他將求古樓舊藏宋版《論衡》殘卷賣給貴族院副議長細川潤次郎(1834—1923);除了前文提到的《禮記子本義疏》外,還將河合元昇的暢春堂舊藏宋版《寒山詩集》賣給田中光顯。另據其侄子齋藤英一郎回憶,叔叔在店裡總是穿著簡樸,顯要客人來了親自迎到店門口,低頭哈腰,延入上座;但出門時,又“換上一流的衣服,坐著人力車,儀表堂堂”。

二代齋藤要低調得多,且更多地服務於學者。他接手琳琅閣後不久,就大刀闊斧地進行改革,將古董、書畫全部拍賣一空,專心做古書。此舉雖然流失了不少老顧客,但也得到學界廣泛認可。一九五二年,在二代齋藤的古稀紀念會上,已經照顧琳琅閣生意一個多甲子的德富蘇峰(1863—1957)來信祝賀,談到了兩代店主的差別:

琳琅閣書店與我,已是兩代人的交情。一代為人奇恣縱橫,二代為人穩重平直。二代之古書鑑別力,尤令同儕敬畏。今日諸君欲為之賀古稀之壽,以一言有求與予。靜而思之,二代於店中捆包書籍,往來於青山草堂(案德富蘇峰書房名)之時,尚是明治末年。彼時君乃面白之少年,予猶不惑之壯夫。人生如幻如電,頃刻間予距滿百之齡,亦僅隔十歲矣!現一切妄念俱消,唯書冊之愛不減,年齒增添,更趨釅厚。嗚呼,予負琳琅閣二主人之處豈少哉?但聊陳蕪言而已。

蘇峰是有名的“愛書家”。他十五歲就開始為報刊撰稿,參與自由民權運動,所著《自由、道德及儒教主義》《將來之日本》等書引發思想界巨大反響,後遊歷中國,著有《中國漫遊記》《七十八日遊記》等。但他之後思想右轉,為對外擴張搖唇鼓舌,戰後被褫奪公職。晚年蘇峰退守成簀堂,專心稽古。

榎一雄曾研究過德富蘇峰的購書收據,發現來自琳琅閣的最多,有明萬曆活字本《太平御覽》、淺野梅堂舊藏宋版《古尊宿語錄》、舊刊本《五部大乘經》等。其次則是淺倉屋、文行堂、文求堂、村口書店等近三十家古書店。

如高山寺舊藏宋刊本《廬山記》五卷,其中兩卷為原刊,三卷為鈔配,是成簀堂的鎮庫之寶。一九〇五年八月十七日那天,這部書連封皮都沒有,破爛不堪地擺在琳琅閣待售。蘇峰僅花五日元將其購入,“歸來細閱,全書以蝴蝶裝連綴,尚存舊鈔本之面目。其文字精健挺拔,全無俗氣,暗得幾分顏歐筆意。與予舊藏之宋槧《華嚴經》相較,其弩張之氣少遜,而清雅則遠勝焉……親督裝裱師重新補繕,遂面目一新,宋槧之真價始顯”。羅振玉見之也大呼為奇書,將之影印收入《吉石盦叢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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