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新建|越是有地位的人,越佩服齊白石

朱新建談齊白石

我們隨便找個人,說一個普通畫家的名字給他聽,十有八九不知道,但齊白石不同,他的名字在今天幾乎家喻戶曉。那麼,解讀一下齊白石,對於認識中國畫,乃至認識我們這個民族都是有意義的事情。

齊白石生於清末,成名於上世紀的三十年代,1949年新中國成立後,幾乎一夜之間變成大眾偶像:中國美術家協會主席、中央美術學院名譽教授、北京中國畫院榮譽院長、文化部頒發的“人民藝術家”等等,在他之前還沒有任何藝術家獲得過這麼多稱號。1957年他去世後,這股熱潮非但沒有減退,反而越演越烈。我這個年齡的人還記得:信封上、筆記本上,茶杯上…都印有齊白石的畫,那麼冷靜地想想,齊白石的藝術成就究竟有多大?通常聽到的是,蝦畫得好,這種說法顯然太民間,齊白石當然不至於這麼簡單。

為了能讓我們更加深入的認知齊白石的畫,不妨簡單回顧一下中國的傳統繪畫。中國的傳統繪畫千餘年來一直是被一些業餘畫家統治著,業餘畫種佔了主導地位,即所謂的“文人畫”。

最早提出這個概念的是北宋的大文豪蘇東坡,他可能也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很好的專業畫家,於是又推出了唐朝的大文人王維,就是寫“紅豆生南國”、“西出陽關無故人”等名句的大詩人。其實,王維是一個很好的專業畫家,在當時,他的畫名比詩名還要大,可惜的是我們現在很難看到他留下的傳世真跡,很少的幾張作品真偽問題還被學者們吵得一塌糊塗。

朱新建|越是有地位的人,越佩服齊白石

其中一張《雪溪圖》是大家公認的比較接近王維本來面目的作品,因為上面有宋徽宗的題字,我們看這張畫會發現是有很複雜的技巧,不是蘇東坡提出的草草逸筆的“文人畫”。蘇東坡說“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他是避開了王維複雜的繪畫技巧,又說“作畫以形似,見於兒童鄰”,蘇東坡認為畫的像與不像已經不重要了,這種思想給“文人畫”奠定了理論基礎。因為參與“文人畫”的這批人話語權太強了,就使得中國的本體繪畫在不斷地萎縮,甚至被他們掐死。蘇東坡憑藉他當時的影響力,把“文人畫”這個事情真正的提出來,而且還有人去配合他。他把王維作為鼻祖沒有錯,因為王維是唐朝數一數二的詩人,畫名比詩名還大,那“文人畫”就更不用說了。宋代的宮廷畫家裡沒有幾個會作詩的,當然就嘴軟了,他們中間更沒有人能寫出“西出陽關無故人”這樣的名句。

“文人畫”的理論幾乎主導了中國繪畫一千多年,主要是宋元以後。這裡舉一個例子:伯樂年齡大了,準備和秦懋公告老還鄉,推薦了他的一個學生——九方皋,說很會相馬。秦懋公就召見了九方皋,讓其相馬。九方皋在三十里鋪看到一匹千里馬,是黑的公馬,結果弄來的是一匹黃的母馬,秦懋公大怒,說糊塗到連公馬和母馬都分不清了,伯樂卻說:九方皋比我牛B啊!我的心裡還有一部分念在皮相,而皮相在九方皋的眼裡已經毫無意義了,他只看這匹馬是不是千里馬。當時的馬隊對一個國家來說非常重要,相當於“裝甲部隊”,而這樣的例子常常被用來解釋“文人畫”,“文人畫”的精神是放掉了皮相。由於參與中國畫的這批業餘人太多了,雖然沒有專業的精神,但他們有另外的優勢,比如說詩寫得好,書法好,而書法在中國文化裡一直具有特殊的意義。早在漢代,有個叫趙壹的,寫過一篇文章《非草書》,當時有一批人瘋狂地玩書法,講求書法的飄逸、靈動等審美趣味,趙壹認為這個太耽誤事了,不去好好地作學問而是比誰的字更好看,可見書法已經影響到一般文人的日常生活、工作和學習,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

1840年,西方的快艦利炮叩開中國大門,精英分子紛紛“覺醒”,他們首先覺得是慈禧太后不好,李鴻章不好,為什麼不好呢?就是中國的傳統文化不好。中國畫也當然在內,否則為什麼打不過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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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王翬 觀梅圖 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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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王鑑 仿古山水 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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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王原祁 仿黃鶴山樵山水圖軸 局部

康有為在戊戌變法失敗後寫的《萬木草堂藏畫》裡大罵中國畫誤國之深,主要攻擊中國畫裡的“四王”。“四王”肯定不是中國畫裡最精華的東西,比如下圍棋,你想吃掉對手,肯定是選擇對手最弱的地方出手,不能去攻擊它一點問題都沒有的地方,那樣會自找倒黴。康有為他們要打倒傳統文化的時候,也是找中國畫最弱的地方出手,而“四王”恰恰是個很好的靶子:第一,他們在中國傳統繪畫裡的地位不高;第二,沒有生機,空有軀殼。把“四王”打倒了,中國傳統的“文人畫”就倒了。其實錯了,中國繪畫最優秀的一塊恰恰不是“四王”,而這優秀的一塊,人數也不會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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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山人 畫作

湖南有一個官員要應付官場,請齊白石去家裡代筆,齊白石在他家第一次看到很多八大、石濤等人的作品,這些人都是明清以後“文人畫”的大師。當時齊白石處在湖南湘潭這麼個相對封閉的地區,“五四”新文化運動對他影響不是很大,受的教育也是中國傳統式的,所以他會以傳統的觀念對待“文人畫”的精華。

朱新建|越是有地位的人,越佩服齊白石

齊白石 1922年作 秋山圖 立軸 設色紙本 啟功題邊跋

“四王”可能太高貴了,齊白石沒有看到,再者可能也不太合他的胃口,還有他對生命的直接的感受。一個農民意味著什麼?他們所知道的春夏秋冬四季不同,不是看書得來的:冬天是冷得要死的、夏天可能熱得要昏過去;大馬在掙扎地生出一匹小馬,小馬血糊糊的,十分鐘後站起來了,這叫生命。這和一個城裡讀書的孩子感受到的東西不一樣。田地裡看到的青草,池塘裡看到的蝌蚪、青蛙,加上他見到的八大、石濤的畫,兩者在心裡相結合,造就了齊白石。

朱新建|越是有地位的人,越佩服齊白石

齊白石的畫是從“文人畫”發展出來的,吳昌碩肯定是好心,他想把“文人畫”畫得更加俗一些,想讓它從書齋裡面解脫出來,和大眾有點關係,但很可惜他從小生長在鬧市,就生命力這一點敵不過齊白石。齊白石是在農村的泥巴里滾大的,中國的書法還很強調金石味道,他的一把鑿子養活過一家人,我們看他刻的印章多少還有點“木工味”,自己又加進去不少東西,那種雕塑感、成熟的比例和他曾用鑿子養活過一家人是分不開的。這雖然有點像個“高級的裝修工”,但是對他手的訓練是非常到位,這麼重的“兵器”都用過了,他就能舉輕若重了。

我一直在找齊白石的反對意見,但我發現很少,越是有文化的人、有成就的人就越佩服齊白石,反而一些名頭小的畫家在那裡不停地挑刺,我想是他們看不懂。

朱新建|越是有地位的人,越佩服齊白石

曾經有人說齊白石的詩是“薛蟠體”,這點齊白石自己是承認的,認為自己的詩是有什麼話就直說。還有一些人說世界上哪有那麼多的天籟,天籟這兩個字就是不讀書的人拿來作幌子掩蓋自己,是胡說八道,這個齊白石就不承認了。當我們看到小馬生出來、麥苗長出來的景象,真的是一種天籟。這些讀書是沒有用的,是人對生命的一個直接的感受。一般的人不會像藝術家那樣去細膩地表達,假如這中間出現一個藝術天賦非常高的人,那這個人就非常了不得,他就是齊白石!

朱新建|越是有地位的人,越佩服齊白石

齊白石 雛雞小魚 1926年 北京畫院美術館藏

朱新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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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例/月雅書畫中國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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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淺予說朱新建的畫是復辟

我畫這些東西只是為了自己快樂,不想給別人看到。最早拿出來是1985年,李世南到我這兒來。1985年11月份湖北武漢在弄一箇中國畫創新作品展,是“’85美術思潮”裡面很大的一件事情。谷文達、江宏偉、周京新、徐樂樂和我,都是那次以後才出來的。當時影響比較大的是谷文達,我的影響也比較大。李世南為了找展覽的作品,跑到我這兒來,我就給他看了一些小的山水、花鳥,他說這些畫得不錯,但是聽說你畫好多女人,能不能給我看看。因為那時候“文革”已經結束了,不會出事,但是我覺得這個東西不可以展出,也就自己畫著玩,我說可以給你看,但是好像不能展出。他說不一定,可以試試。我就拿了幾張裸體女人的小畫給他,後來他就說拿去試試。他們展覽會的作品都是放在鏡框裡,評委喜歡,但是領導不一定通過。李世南選了五張,其中有兩張比較一般,女孩子穿衣服,但畫得比較性感,他就把那兩張臉朝外放。還有三張比較過分,基本上沒穿衣服或衣冠不整,他就把這三張裝好以後,裝作很無意地把玻璃朝著牆放,沒有上牆,就跟領導說畫都裝好了,你們看一下,你們覺得行我們就掛了。有的鏡框是背朝著他們,領導也懶得翻過來,覺得就那麼回事,好,你們掛吧。 

掛完以後,我的畫引起很大爭議。當時周思聰指著我那幾張小畫說,這幾張畫是我這麼多年來看過的最好的中國畫。葉淺予很不高興,說你看看他都在畫什麼,你還說是你看過的最好的。周思聰就嚇到了,說,我沒注意他畫的是什麼。她怎麼可能沒注意呢?然後葉淺予就大跳起來,到處去說。展覽的名字叫中國畫創新作品展,他說這哪裡是創新,這是復辟,是封建糟粕,我們繼承傳統要取其精華,去其糟粕,這繼承的恰恰是糟粕。周思聰嚇得不敢說話。

當時劉驍純是《中國美術報》的主編,化名硯方發表了一篇文章,叫《朱新建的挑戰性》,說葉淺予老先生認為他這種畫是糟粕,而我們認為凡是創新的東西都是具有挑戰性的,朱新建的這種中國畫是具有挑戰性的。其實我當時不是為了這個意義,但是真正發表並引起爭論後,最起碼有了這個意義,就是我喜歡中國畫文雅的筆墨情趣。

其實中國對性的禁忌不是從那時開始,儒家、宋理學就已經很厲害了,所以傳統的文人畫裡面很少看到對於性的描寫,只能在一些民間的插圖或春宮圖裡看到。而這些畫得其實並不好,嚴格講中國傳統的春宮圖不如日本的好,因為他們的文化不忌諱。當時由於特殊的社會情況,“文革”太壓抑這個東西了,我就特別希望能用中國畫的辦法把中國式的性感表達出來,我覺得很有意思。因為一個東西被壓抑得太厲害,實際上它反過來就很兇。中國傳統文化在性的方面反過來也很兇,包括《金瓶梅》、《肉蒲團》這些書,其實寫得都很好,我就是對這種所謂反動的東西特別感興趣。

我突然用文人畫的筆墨畫這種性感,畫得又很自如。其實嚴格說,葉淺予他們三十年代是想幹這事,但1949年以後,當時社會不可以弄這種東西,內心很痛苦,他必須說服自己,以前那個東西是不對的,不能弄。以前他們卡在這個關口上,中國解放前的幾個很有成就的漫畫家,葉淺予、張仃等,他們不在宣紙上畫的時候,都非常有創新精神,畫得非常自由,非常好。但只要一到宣紙上,都不行。因為中國畫的傳承太厲害了,當時像齊白石都被認為是野狐禪,根本就不是中國畫。我認識上海的幾個老先生,收藏世家,他們家裡原來藏畫,我說你們怎麼不藏齊白石的畫?我那個朋友他爸爸或是爺爺就說,齊白石算什麼?我們怎麼會要齊白石的畫?我說那你們都要誰的畫,他說,八怪裡我們最多也就要一個半個。比如黃癭瓢(黃慎)的某幾張畫我們要,金農的一部分畫我們要,其他就不要了。而海派就根本不看了。往上說到石濤也不是張張都要,再往上的話,宋元才算有點意思。  

像葉淺予、張仃、張光宇,一拿到毛筆就覺得這玩意太神聖了。你去看葉淺予,他一畫到宣紙上就小心翼翼。我不是說他不對,是說他認真,對這個畫種有由衷的崇敬心理,因為這個傳承太厲害了。現在演藝圈的人很了不起,可按照以前的說法,叫戲子,沒有飯吃了,跟叫花子差不多的人才去幹這事,這就是以前的價值觀念。但是詩、書、畫、印一直排在很高的位置。所以葉淺予他們這撥人在畫漫畫、畫鉛筆速寫的時候非常自由,畫得非常精彩。但是我仔細看,他們只要一落在宣紙上,馬上傻眼。張光宇在普通的洋畫紙上,神氣得要命,這樣畫,那樣畫,嬉笑怒罵,全是文章,但一到宣紙上馬上畫得跟陳老蓮一樣,一點辦法都沒有,他不敢動。就像有人講張仃的畫,主要指他的裝飾畫或彩色的漫畫,說張仃是“畢加索加城隍廟”。當然這是“文革”批判他的時候。但我們仔細想想,畢加索若真正和城隍廟加在一塊,這個畫太厲害了。他的一些裝飾畫和彩色漫畫確實有這個傾向,但沒有到這麼厲害的程度。但張仃一畫到宣紙上,就很簡單、很單調了,就是在宣紙上用一層焦墨,畫一個山水的輪廓,其實筆墨都談不上,也是很小心,畫得很拘謹。

我說的意思是,他們這些人都沒有突破宣紙,而恰恰是葉淺予多少年之後突然發現有這樣一個年輕人(我當時三十三歲),一個三十來歲的人畫中國畫竟然敢這麼肆無忌憚,把他們一輩子做夢都想做而沒有做到的事就這麼輕而易舉、不知道天高地厚地弄起來了。他肯定受不了,一下子就跳起來了,天天在美術報底下罵。其實當時年輕人畫什麼的都有,他根本一個都不會看在眼裡,就對著我的畫天天罵,說你們來辯論吧,朱新建究竟是創新還是復辟?

後來中國美術家協會的國畫藝委會,專門為我這個事開過幾個討論會,其中有一個討論會我參加了,周思聰就跟我說,朱新建,能不能就葉淺予先生對你的批評發表一下你自己的觀點?我說了三條,第一,葉淺予先生本人的藝術成就我是很欽佩的,葉淺予是我很景仰的前輩藝術家。我之所以到今天,其實跟葉淺予有很大關係,葉淺予的畫我到現在都可以背了,不信拿紙拿筆來,葉淺予很多速寫我可以畫給你看,一模一樣。我個人是在葉淺予身上下過很多功夫的,葉淺予速寫畫得非常好,對女人的造型很有研究,畫得很好。葉淺予肯定是我基本造型因素裡很重要的一部分。我畫成今天這樣,也是學了葉淺予不少東西。第二,像葉淺予這樣的前輩藝術家,能對我們後生晚輩的作品這麼關注,我表示感謝。第三,葉淺予的知識結構、時代背景等很多東西,跟我的都不一樣,所以我和葉淺予先生的價值、趣味等也會不盡相同。這種不盡相同,我希望你們這些作為領導的人能夠容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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