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獨》之後,他用兩年的時間思考一部書的譯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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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還在學校讀書的陶躍慶接觸到了英文版《在路上》,他讀到了一個年輕人對一種不被限定的生活狀態的熱望和追求,“我還年輕,我還有勇氣”——陶躍慶萌生了想要將這樣一種閱讀體驗分享給更多中國讀者的衝動,他和師姐何小麗合譯了傑克·凱魯亞克的《在路上》,並於1990年正式出版。

對陶躍慶來說,這既是一次翻譯的旅程,也是一次冒險。“我接觸到這本書的時候,我覺得是激動人心的時刻,那是一次冒險,那是青春的驗證,你不知道你的青春在哪裡,讓我覺得我所處的80年代,那是一個有無限可能的時代。”

《百年孤独》之后,他用两年的时间思考一部书的译名

近日,2020年文景藝文季在北京舉辦,以《在路上》一書為題,邀請了陶躍慶、淡豹、葉梓頤、鄭小悠、翁昕、羅新、祝勇、范曄八位身份不同的探路者,以同一主題不同闡釋的方式講述“在路上”,驗證他們從未被標籤所困,反而不斷嘗試,不斷突破邊界,以此證明:這個時代,不乏湮沒的危險,更充滿覺醒的時刻。

而對中文正式版《百年孤獨》的首位譯者范曄來說,他的“在路上”似乎體現為一次次拉美文學的翻譯之旅。

目前,他正進行著一場前往古巴城市哈瓦那的紙上旅行,他翻譯著一本關於這座城市的小說——古巴作家卡夫雷拉・因方特(Cabrera Infante)的代表作長篇小說《Tres tristes tigres》(小說題目源自西語中一句家喻戶曉的繞口令),拉美“文學爆炸”風潮中最獨特、最具實驗性的作品之一,已成為20世紀文學史上的“少數派”經典,中文名暫譯為《三隻憂傷的老虎》。

在前不久熱播的紀錄片《但是還有書籍》中,范曄也曾講述過身為譯者的苦惱。雖然名叫《三隻憂傷的老虎》,但小說裡面一隻老虎都沒有,中文譯名如何傳達出原著的語言趣味。因方特目睹心之所繫的哈瓦那正在以不可逆轉的速度走向消亡,他終將失去這個城市,而自己只能在追憶中,用一詞一句當作一磚一石來重建這個城市。因此,可以說小說真正的主角並不是藝術家們,真正的主角是這個城市,是文學、電影、音樂以及作者回憶中的哈瓦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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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辦方供圖

原地夜遊哈瓦那

范曄

下文為全文主題演講

我的題目叫做“原地夜遊哈瓦那”,但我首先必須跟大家承認,到今天為止,我還沒有去過哈瓦那,幸好我是最後一個講,如果我是第一個講,那肯定會被退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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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確實沒有去過古巴的哈瓦那,但我去過另外一個哈瓦那,這個哈瓦那不在古巴,在墨西哥的首都墨西哥城,實際上是一個咖啡館的名字,叫做哈瓦那。我前兩年重返墨城的時候,又去了咖啡館。

咖啡館非常有名,一進去就有一個牌子,上面寫著一串名單:半個世紀以來,常常在這兒流連的一些名人名字,裡面至少有西語世界的兩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有墨西哥的詩人帕斯,另一位想當詩人卻沒當成的,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這個名單最後一行,大家會看到一個非常熟悉的名字——智利的作家波拉尼奧,一個憤怒青年,當年還是個想過波希米亞式生活的20多歲的小夥子,也是一位詩人,他就混跡在這座咖啡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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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貝託·波拉尼奧和《未知大學》

所以呢,大家可以看到同樣一個城市的名字,哈瓦那,它可能對不同的人來說有不同的聯想座標。比如我自己,也有不止一位同事和學生,他們真的在古巴的哈瓦那學習過,生活過。同樣“哈瓦那”三個字,對我們來說聯想的方向是不太一樣的。就像我特別喜歡的西班牙的一位詩人路易斯·羅薩萊斯,他說,我們每說出一個詞的時候都是在為自己作傳而不自知。我這兩年一直在翻譯一本古巴的小說,所以“哈瓦那”這個詞在某種意義上開啟了我的自傳新的一章。

這是我一直在掙扎奮鬥翻譯的一部小說,書的作者叫做因方特,小說是1967年出版的,也就是說它和《百年孤獨》是同一年出版的作品。這個書名很麻煩,原名是《Tres tristes tigres》,直譯過來是《三隻憂傷的老虎》,是西語裡的一句繞口令,這麼翻譯也沒有問題,但語言的遊戲感、繞口令感就不見了。這本書翻了四五年了,光翻譯名字我就用了兩年,當然也給自己的拖延症找一個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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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es tristes tigres》

圖截取自《但是還有書籍》紀錄片

我們看看其他譯者是怎麼處理的,這裡面有一個英文版的,據說當年英文版的英譯者列了一個單子,給原著作者去挑,最後作者選了“三隻被困的老虎”,這跟原來的“三隻憂傷的老虎”是不一樣的。我們也非常理解英譯者的選擇,他做了一些意義上的犧牲,為了形式的完整。所以大家看到,保留了一個頭韻,但其實是一個偽頭韻,不是真正的頭韻。這個形式上保留了三個“T”開頭的美感,但問題是,我們作為中文讀者,沒有拼音文字共享的“優越性”,在漢字裡,這既是一個有趣,但也是非常苦惱的問題。

後來有一個朋友跟我開玩笑,你乾脆翻成“虎虎虎”算了,我覺得這個倒是簡單粗暴,但是大家知道《虎虎虎》是非常有名的一部電影名字。

後來我去找了很多繞口令大全,搜索裡面有關老虎的繞口令,但確實沒有合適的,之後我又想到“苦虎圖”。聽起來有點繞口的意思了,“苦”對應“悲傷”的情節,“虎”當然就是老虎了,那“圖”呢,原文裡就沒有圖啊,其實這個小說雖然叫做《三隻憂傷的老虎》,但裡面一隻老虎都沒有。小說設置背景在1958到1959年的哈瓦那,裡面的人物不止是三位,都是一些城市浪遊者,如一些演員、作家,還有鼓手、攝影師,還有其他的,可以說是都市的邊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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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曄的苦惱

圖自《但是還有書籍》紀錄片

作者描述這些人在哈瓦那的夜生活,裡面並沒有真正的老虎,但你可以把它當作呈現哈瓦那眾生百態的一個圖解或畫卷,所以加一個“圖”字,好像也說得過去。那“三隻老虎”,那個“三”哪去了?因為“苦虎圖”是三個字,實際上,我們說到的時候,有一個辨析。

我有時候想過,找一個放飛的理由,自己買張機票去一趟哈瓦那,但問題呢,如果你今天去的那個哈瓦那,已經不是小說裡面1959年之前的哈瓦那,那個哈瓦那只是存在於記憶中的一個城市,是你永遠也回不去的一個城市,這也是因方特這位作家寫這個小說的原因。

後來發生了一些事情,使他突然產生了危機意識,他曾把哈瓦那當做人生中最大的一個發現,而他心之所繫的這座城市正以不可逆轉的速度走向消亡,他終將失去這個城市。他所能做的只能是在追憶中把一詞一句當作一磚一石來重建這座城市,大家閱讀時候就能感受到這種強烈的情感。

作者寫這本小說,有人說小說真正的主角並不是這些老虎,也不是這些藝術家,真正的主角是城市本身,就是哈瓦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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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翻譯這部作品,我想還是要做一些作業的。其中一條我就想,有什麼辦法讓我們原地來漫遊哈瓦那。所以我想到了一些方式,觀看一些電影,如《樂滿哈瓦那》,維姆·文德斯拍攝的紀錄片。一個音樂人,他在哈瓦那挖掘出了一支樂隊背後感人的故事。樂隊成員都是一些老炮,八九十歲的老爺爺老奶奶,一上臺都非常有範兒,如果大家沒看過的話,我建議大家看一下。還有一個片子是2005年的,也是因方特去世的那一年,名字叫做《迷失城市》,這個電影的編劇就是小說家本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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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滿哈瓦那》海報和劇照

因方特這個人不光是小說家,他還是一個瘋狂的電影愛好者,他太瘋狂了。他非常熱愛電影,他光影評就寫了八九百頁的樣子,這是他編劇的一部電影,其中一些人物的人生軌跡的改變,含有因方特自己的影子。還有一個電影叫《Tres tristes tigres》 ,和小說沒有關係,是一部智利電影。

這是小說家因方特本尊和他的貓,奧芬巴赫,大家都知道奧芬巴赫是一位著名的音樂家。他的貓特別喜歡在晚上練聲,淒厲地叫,他覺得這個聲音簡直是對巴赫的冒犯,西語中ofender是冒犯,所以奧芬巴赫,是對巴赫的冒犯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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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曄供圖

這是小說家因方特和他的妻子,他們離開古巴之後,先去馬德里,後來定居在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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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曄供圖

除了電影以外,我又找了一些老照片,找到了一些50年代的,還有更早時期哈瓦那的老照片。我選了幾張,跟哈瓦那很有名的景點濱海大道有關。

這張是俯視圖,50年代濱海大道的一段,為什麼把這個找出來?大家也許把它當作一個風景,但對我來說,意義不一樣。在小說裡面,濱海大道是小說重要的舞臺,大佬們都開著車在大道上兜風,兩個男的一路神侃,或者是叫語言的決鬥,談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兩個人不斷用笑話,包括很多冷笑話,黃笑話,或者又冷又黃的笑話來決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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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曄供圖

大家可以聽一段有聲書,這是小說整個的一個架構。我因為偷懶,沒寫中文,因為有些中文譯名我還沒有確定。大家可以看到,這個架構非常奇特,好幾個部分都是重複的,第一、第二、第三、第四……這個小說的架構非常講究,也非常好玩,像一個拼圖一樣,敘述詞一直到十一,主人公都是一個第一人稱的女性,她去心理診所看心理醫生的片段,穿插在故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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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曄供圖

然後還講了一位黑人女歌手,這個女歌手也是非常神奇,體量非常龐大,書裡面是這麼形容她的,說她是大白鯨的表妹,神話般的存在,她說她是大白鯨的表妹大黑鯨。這是哈瓦那方言寫作,而且是哈瓦那夜間的黑話,這個黑話是真“黑”,因為都是在天黑的時候說的。

這是全書裡面最長的章節,標題最長,關於“托洛茨基之死”,幾位古巴作家筆下的托洛茨基之死,加了一個之前和之後,作者模仿七位古巴作家的風格,把一個故事講了7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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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曄供圖

其中何塞·馬蒂,1895年去世,他去世的時候,托洛茨基還沒死呢,所以作者是戲仿,這是很有意思的一個方式。你可以說是一種古巴版的羅生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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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還有書籍》紀錄片

小說家要反其道而行之,他提出了7個版本,不是唯一的,也不是固定的,形成了跟官方正史拉扯顛覆的一種張力,這是非常有意思的地方。

在有聲書的開頭,一個俱樂部的主持人站在臺上,他說的是西班牙語,再說一遍古巴味兒非常濃重的英語,大家想象一下,他用英語,然後再用西語,來跟大家介紹當晚夜總會演出的開始。作者把小說設計得像一場夜總會的大秀。

最後結束用一句意大利文單詞,叛徒的意思,譯者即叛徒,他把所有文學這樣一種寫作行為認為是像翻譯一樣,是一種背叛。而且英文和西文混用,像因方特這樣的作家,對英文有很特殊的情感:一方面英文是北方的敵人,帝國主義的語言,是一種可憎的語言,另一面英文是可愛的語言,是莎士比亞的語言,是喬伊斯的語言,他對英文又愛又恨。英美文化,已經成為古巴混血文化裡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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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還有書籍》劇照

這樣一個開頭,大家聽起來很有趣味,且很帶感,但也有耐人尋味的部分。

最後,大家來看這個“Bachata”,它是舞會、歡鬧、派對的意思,我把它直譯為“巴恰塔”。“巴恰塔”裡面包含了音樂家巴赫的名字,我就把小說裡所有出現的巴赫全部替換成了巴哈,我想讓它跟巴恰形成某種關聯,“巴恰塔”又隱含了一層意思,(可能在西文裡面沒有這層意思)但中文裡面,它隱隱跟“巴別塔”形成對應,我覺得還挺好玩的。

作為結束,我跟大家分享巴恰塔裡面,他們在濱海大道用語言決鬥時的一個腦洞。他說,我認識一個朋友,這個朋友是一個大發明家,發明了很多匪夷所思的東西,他給哈瓦那發明了一個安全套,給城市帶上一個安全套。他還發明一個東西,他發明了“脫水的水”,他說,“脫水的水”,然後呢,一擲,就是向杯中一擲,不能消偶然,大家知道,這是他對馬拉美著名的詩篇《骰子一擲,永遠取消不了偶然》的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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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常喜歡“脫水的水”這樣一個腦洞。大家想想“脫水的水”這個概念,我們想象也好,翻譯也好,或者是記憶也好,它都是一種“脫水的水”,都是不可能裡面蘊含的一種可能性。

好,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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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文創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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