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韋列夏金（Vasily Vereshchagin，1842-1904），19世紀傑出的俄羅斯畫家，以其現實主義的戰爭題材畫作而享譽世界。韋列夏金的風格獨樹一幟。作為戰場親歷者，他的畫筆從不粉飾戰爭的殘酷，而是忠實、冷靜地記錄所見所聞，其許多作品是當時歐美觀眾前所未見的，韋列夏金因此也成為俄羅斯首批獲得世界級聲譽的藝術家之一。
瓦西里·韋列夏金的人生極富傳奇色彩。他出生於切列波韋茨一個地主家庭，父親是貴族後裔，而母親卻具有韃靼人血統。11歲時他便進入了聖彼得堡海軍官校學習，16歲時便跟隨俄國海軍勘察加號護衛艦遠行，出訪了丹麥、法國，最終抵達埃及。出人意料的是，畢業後他卻轉入聖彼得堡列賓美術學院（世界四大美術學院之一）深造，1864年後來到巴黎學畫，師從法國著名學院派歷史畫家讓-里奧·傑洛姆（Jean-Léon Gérôme，我之前曾撰文介紹過）。很快，他的畫作便開始在鼎鼎大名的巴黎沙龍中展出。
勘察加號護衛艦
就當人們以為瓦西里·韋列夏金將會一帆風順地在藝術之都巴黎繼續其生涯時，1868年，他收到了俄羅斯將軍、俄國中亞地區總督康斯坦丁·彼得羅維奇·馮·考夫曼（Konstantin Petrovich von Kaufmann，1818-1882）的邀請，決定作為“戰地畫家”共同參與俄羅斯帝國對中亞地區的遠征，並被授予了掌旗官職務。這場中亞之行徹底改變了韋列夏金的創作題材。同年6月，他作為俄國守軍的一份子經歷了驚心動魄的撒馬爾罕大圍攻，並因此獲得了勳章。戰役結束後，韋列夏金開始了世界範圍的旅行。除了歐洲主要國家以外，他還到過印度、中國、日本、菲律賓、古巴、美國……並在多國舉辦了畫展。豐富的閱歷也開拓了畫家的創作視野。值得一提的是，成名後的韋列夏金並未遠離戎馬生涯，他參與了19世紀後期俄羅斯幾乎每一場重大戰役。他在俄土戰爭中曾身負重傷，1900年甚至加入了俄軍鎮壓義和團的運動。
康斯坦丁·彼得羅維奇·馮·考夫曼
1904年，日俄戰爭爆發。戰事對俄日漸不利，俄羅斯帝國海軍中將、海洋學家和極地探險家斯捷潘·奧西波維奇·馬卡羅夫（Stepan Makarov，1849-1904）被臨時調任俄國太平洋艦隊擔任司令。他盛情邀請聲名遠揚的戰地畫家瓦西里·韋列夏金一同前往，希望能借此鼓舞士氣。然而，他的旗艦彼得羅巴甫洛夫斯克號戰列艦在4月13日旅順港外的戰鬥中觸發了日軍投射的水雷，引起彈藥殉爆。全艦700多官兵，只有80人獲救。瓦西里·韋列夏金與馬卡羅夫一同殉難。這位傑出的畫家便以這種慘烈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一生。如果他沒有親臨日俄戰爭前線，恐怕還能留下更多作品。
馬卡羅夫海軍中將
彼得羅巴甫洛夫斯克號戰列艦觸雷爆炸
在瓦西里·韋列夏金的眾多作品間，最令人過目不忘，同時也引發了最大爭議的，當屬1871年的《戰爭崇拜》（The Apotheosis of War）了。此畫直接取材於畫家親歷的1868年撒馬爾罕大圍攻一役。此前俄軍統帥康斯坦丁·彼得羅維奇·馮·考夫曼率領主力前去追擊撤退中的布哈拉酋長國（大部分國土屬於今天的烏茲別克斯坦）部隊，而新近被征服的中亞歷史文化名城撒馬爾罕只留下685人駐守，其中還包括不少傷病和非戰鬥人員。由於兵力空虛，布哈拉酋長國抓住機會集合了多達25000至55000人的聯軍，發起了對撒馬爾罕的圍攻，而畫家瓦西里·韋列夏金恰恰就在城中。
在常人看來，這基本就是一面倒的戰役。然而俄軍提前截獲了情報，退入堅固的撒馬爾罕內城死守，並且裝備了25門繳獲的大炮，還有部分城中的猶太人作為志願兵加入了俄軍。面對絕對優勢的敵軍，俄軍死戰不退，堅持了三天之久，考夫曼獲知撒馬爾罕被圍，也以急行軍速度回援，最終布哈拉聯軍丟下大量屍體後狼狽撤退。俄軍付出了三分之一傷亡的代價，而瓦西里·韋列夏金也因為他的英勇表現，獲得了一枚聖喬治勳章。
1871年，韋列夏金根據這段難忘的經歷，創作了不寒而慄的名畫《戰爭崇拜》。畫面中央是堆積如山的頭蓋骨，天空烏鴉雲集，大地一片荒蕪，而背後隱約露出的，則是剛剛經歷一場大戰有些殘破的撒馬爾罕。我國史書中素來有著“京觀”的說法，大體指的是古代為炫耀武功，聚集敵方陣亡士兵的屍骸，封土堆積的高冢，可以起到所謂震懾敵人的作用，但也十分血腥野蠻。韋列夏金的《戰爭崇拜》，某種程度上也可算中亞版的“京觀”了。從頭蓋骨的數量而看，顯然暗示它們來自布哈拉酋長國。歷史上，蒙古人在1220年征服花剌子模首都撒馬爾罕後，的確曾經屠城並將人頭在城外壘出小山。因此韋列夏金的作品，可能是假借歷史上蒙古“京觀”與1868年真實的撒馬爾罕戰役相結合的藝術加工，而並非俄軍的確
將對方屍骨如此置於城外。耐人尋味的是，韋列夏金在畫框上寫下了這樣的句子：“致所有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偉大征服者”。
《戰爭崇拜》
很難一眼判斷，《戰爭崇拜》是反戰或好戰的。的確，畫家的筆觸似乎過於直白冷酷了，將戰爭的殘忍盡顯無餘。然而，此畫在俄羅斯國內展出時，卻引起了巨大爭議。很多觀眾認為，《戰爭崇拜》表現的是俄軍暴行，是在誹謗中傷俄國（考慮到韋列夏金本人就是撒馬爾罕戰役中的俄軍英雄，這很有些匪夷所思）。最終此畫被禁止在俄國展出。韋列夏金並不願低頭。他又將《戰爭崇拜》送到德國展覽。沒想到也引出了軒然大波。德國曆史上的傳奇軍事家、參謀總長赫爾穆特·卡爾·貝恩哈特·馮·毛奇（Helmuth Karl Bernhard von Moltke，1800-1891，即“老毛奇”）元帥觀看此畫後，異常震驚和不安，於是他下令禁止所有德國軍人觀看《戰爭崇拜》。稍後《戰爭崇拜》來到奧地利參展，奧匈帝國戰爭部長也下達了類似的禁令。
老毛奇元帥
韋列夏金另一幅以撒馬爾罕為背景的作品《凱旋》，氛圍截然不同：
瓦西里·韋列夏金本人絕不承認這是對俄羅斯軍人的詆譭中傷，但在輿論壓力最大時，他也曾一怒之下焚燬了自己的三幅作品，幸而《戰爭崇拜》不在此列。依我看來，《戰爭崇拜》骨子裡是反戰的。它通過將歷史真實與虛幻的融合，以冷靜的筆觸揭示出戰爭的殘酷和非理性，韋列夏金本人戰鬥英雄的特殊身份，更提高了油畫的說服力。按照如今的標準，俄羅斯帝國在中亞的擴張本屬不義。韋列夏金對戰敗者的同情更談不上“叛國”。
《戰爭崇拜》目前由莫斯科著名的特列季亞科夫畫廊收藏。時過境遷，當年對此畫的禁令早已蕩然無存，俄羅斯人也已經接受了這幅作品的歷史和藝術價值。據說瓦西里·韋列夏金雖為傑洛姆的學生，但卻對老師那種過於理想、古典化的藝術手法頗有異議，轉而走出了自己獨特的道路。正是他那種後世戰地攝影記者一般的冷靜、直白，才讓我們有機會藉助圖畫去體會19世紀後期那個弱肉強食的時代。
以下是韋列夏金部分代表性的戰爭題材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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