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純臣還是沽名釣譽,詳解司馬孚“不伊不周,不夷不惠”的一生

一、人間百態:從“魏臣”到“晉臣”的複雜轉變

從魏正始十年(249年)司馬懿發動高平陵政變開始,到鹹熙二年(265年)魏末帝曹奐禪位於司馬炎為止,司馬氏三代人僅用了16年的時間就完成了篡位。而鹹熙二年(265)年,距離魏文帝曹丕篡漢的延康元年(220年),也僅僅過去了45年。雖然兩次篡位相隔如此之近,但細細品之,“魏晉嬗代”較之“漢魏嬗代”卻有很大區別:

漢魏嬗代,曹魏名為篡位,實則開創。東漢末年天下大亂,各地軍閥割據稱雄。曹操以兗州為根據地,迎漢獻帝的流亡朝廷,從此挾天子以令諸侯,逐漸武力征服各地,漢末十二州據其九。曹魏的天下,是曹操打下來的。朝廷,實際上是曹操重建的。朝廷上的魏臣,基本上以最早支持曹操的潁川士族為核心,加之曹操執政三十餘年來提拔的各路英才。可以說,整個朝廷都是魏臣在運轉。而漢獻帝的漢庭,雖然也曾陰謀奪權,但外無地盤,內無權勢,只是虛庭,自然也沒有威望,很容易就被曹操清洗。所以,到了曹丕之時,篡位成了順理成章之舉。

魏晉嬗代,則複雜許多,是陰謀權術的結果。高平陵政變過後,司馬氏父子所用之人,除少數如鄧艾、石苞這種出身低微者外,大部分任用的都是曹魏舊臣。依靠這些舊臣,司馬氏父子才得以掌握朝廷及地方大權。也就是說,司馬氏篡位,是在曹魏政治體系內的篡位,省去了開疆拓土和創建朝廷的步驟,直接晉承魏制,將“魏臣”轉變為了“晉臣”。雖然在篡位過程中,遇到了曹魏忠臣的反抗,但總體上看,司馬氏建晉的過程中是坐享其成的,是站在了曹魏這個巨人的肩膀上。

大魏純臣還是沽名釣譽,詳解司馬孚“不伊不周,不夷不惠”的一生

魏武帝曹操

但“魏臣”到“晉臣”的轉變,與其說是身份的轉變,不如說是人心的轉變,而這種轉變過程之複雜,則往往被我們忽視。魏臣之前與司馬氏同朝為官,有些甚至地位聲望高於司馬氏。司馬懿發動高平陵政變之時,曹魏建國才二十餘載。魏臣,包括司馬懿本人,都深受曹魏皇恩。面對司馬氏篡權的行為,這些家族,是報答昔日魏武魏文的知遇之恩,還是屈身於司馬氏?於是我們就看到了各大家族在魏晉嬗代之際不同的選擇:

比如老臣太尉王凌、淮南都督毋丘儉、中書令李豐、侍中許允,他們或起兵反抗,或陰謀政變推翻司馬氏。

又比如曹魏司徒陳矯之子陳騫,豫州刺史賈逵之子賈充,曹魏太僕何夔之子何曾,這些深受曹魏皇恩的勳貴之子,為了爭當新朝權貴,直接投入司馬氏門下,對士人名聲毫不在意。

再比如司空陳群之子陳泰和太尉王祥,注重士人名聲,但為了維持家門不墜,而屈服於司馬氏。他們不支持篡位,但也無力反對,只能偶爾噁心一下司馬氏,表達一下自己無聲的抗議。

而在魏晉嬗代的歷史上,卻出現了一個奇怪的人物,司馬孚。他一個人,居然兼具了後兩類人的特點。

他身為晉宣帝司馬懿的三弟,在司馬家族篡位自立的過程中發揮了巨大的作用,甚至幾次挽狂瀾於既倒。基於他的事蹟和身份,司馬孚理所應當被看做是新朝貴胄,皇室中堅。然而,他卻謹慎維持著自己“大魏純臣”的名譽。甚至唐代房玄齡等人編纂《晉書》時,也竭力把司馬孚描繪成一個“無心政事”、“心懷前朝”的政治隱逸者。司馬孚,究竟是惺惺作態、沽名釣譽,還是真的“大魏純臣”呢?

二、深受魏恩:善於兩面下注的司馬家族

讓我們先來了解一下司馬家族的歷史。

河內司馬氏,可追溯至秦朝末年。秦末,趙將司馬卬因功被西楚霸王項羽封為殷王,在河內郡建國,都朝歌。不久,漢王劉邦東出爭天下,滅殷國,仍置河內郡。於是,司馬卬的子孫就在河內郡定居下來。河內郡居天下之中,南倚黃河,北緣太行山,交通便利,兼容四方,民風彪悍,文化繁盛。到了東漢時期,司馬家族出了位徵西將軍司馬鈞,這是後來晉宣帝司馬懿的高祖。

之後的司馬家,成為河內郡豪族,世代出仕,累世兩千石。司馬鈞的兒子司馬量官至豫章太守,司馬量的兒子司馬儁官至潁川太守。司馬儁的兒子司馬防,為洛陽令、京兆尹。司馬防一生幹了兩件大事,第一件,就是曾經推薦年輕的曹操為洛陽北部尉。這也是魏武帝曹操人生中的第一件工作。第二件,就是生了八個兒子,每個兒子的字中都有一個“達”,號“司馬八達”。司馬懿,是司馬防次子,字仲達。司馬孚,是司馬防三子,字叔達。

司馬家雖為士族,但這個家族在司馬懿之前,卻並不十分顯赫。司馬懿之前,司馬家出仕者均為郡守級官員。而這個家族,“雅好《漢書》名臣列傳,所諷誦者數十萬言”,較之當時的高門世家,在文化底蘊上,有著較大差距。東漢的高門世家,多依靠經史入仕,家族世守專攻一經,累世高官,門生故吏遍及天下。因此,司馬家族直到東漢末,還是一個尚未完成原始結累、向東漢主流世家靠攏、意圖崛起而尚未崛起的家族。也正是這樣的家族背景,導致司馬家族善於察言觀色,兩面下注,進而維持家族興旺。

漢末,董卓為禍朝廷,裹挾漢獻帝西遷長安。而當時為治書御史的司馬防,就決定自己孤身追隨朝廷去長安,而安排長子司馬朗率家族返回老家河內溫縣。這樣如果董卓得勢,自己就有“從龍之功”。而一旦長安朝廷有何意外,也不至於傾覆整個家族。

後來,到了曹丕和曹植爭魏王世子之時,司馬防再次兩面下注:次子司馬懿成為曹丕四友之一,而三子司馬孚則被曹植徵辟,為曹植屬下的文學掾。史書似乎有意抹去了司馬孚出仕曹植的這段經歷,只簡單記載了司馬孚勸誡曹植不要“負才凌物”。而曹植失敗後,司馬孚立刻轉投太子曹丕,任太子中庶子。可以看到,司馬家的這種安排極具功利性,而這種兩面下注的行為也使得司馬家族獲得了巨大回報,深受魏恩,家族得以第一次顯赫於朝。到了魏明帝曹叡駕崩後,司馬懿以侍中錄尚書事的身份,為輔政大臣。司馬孚,則位列內朝中樞尚書檯的首腦,尚書令。司馬家族,以曹魏建國元勳的身份,正式躋身頂級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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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孚

三、大魏純臣還是沽名釣譽:迷之司馬孚

在司馬家篡位的過程中,司馬孚有大功於司馬氏,其功甚至不亞於他的哥哥司馬懿。司馬孚的主要事蹟如下:

曹爽專權了十年,司馬懿被明升暗降為位高無權的太傅,而司馬孚在尚書檯也被架空。司馬懿趁著曹爽和皇帝去高平陵之際,發動了政變。而司馬孚,緊緊追隨兄長,率領侄子司馬師駐紮在司馬門。司馬門,作為出入宮城的要道,是政變成敗的關鍵,可以說,司馬孚是高平陵政變的主力。

司馬懿去世後,司馬師由於資歷、威望嚴重不足,僅以撫軍大將軍身份執政。當時在吳國剛剛執政的諸葛恪大舉來犯,在東關之役中擊敗了司馬昭。又是司馬孚,臨危受命,率軍二十萬打退了諸葛恪的進攻,幫助司馬師穩定了局勢。之後,他又鎮守西陲,抵禦蜀漢姜維的進攻。此時的司馬孚,是司馬家族中的最長者,官至太尉。司馬師後來欲廢魏帝曹芳,司馬孚位列奏表簽名第一位。

而《世說新語》,作為正史的有力補充,又記載了一件有趣的事:

景王欲誅夏侯玄,意未決間,問安王孚雲:『己才足以制之否?』孚雲:『昔趙儼葬兒,汝來,半坐迎之;泰初後至,一座悉起。以此方之,恐汝不如。』乃殺之。

這個故事是這樣的,在司馬師執政期間,發生了中書令李豐、侍中許允陰謀發動政變,讓夏侯玄取代司馬師執政的事件。此事件也最終導致了魏帝曹芳被廢。可是在如何處置夏侯玄的問題上,司馬師犯難了。司馬師與夏侯玄,自幼就是好友,司馬師還是夏侯玄的妹夫。而且夏侯玄是正始名士,是曹魏宗室二代中最傑出的人物,殺之恐引起非議。結果司馬師就去求教叔父,問自己的才能是否足以壓制夏侯玄,其實就是問不殺夏侯玄行不行。司馬孚說:“昔日趙儼(魏國潁川四大名士之一)為兒子舉辦葬禮,你進來後,半數賓客起身相迎。夏侯玄進來後,賓客全部起身相迎。你不如他啊。”於是司馬師決定殺了夏侯玄。趙儼葬兒這件事,已經過了十年,而司馬孚卻熟記於心,思維縝密異於常人。

等到晉武帝司馬炎篡位登基後,封司馬孚為安平王,邑四萬戶,為諸侯王之首。同時官拜太宰,其子孫士人為諸侯王,人數超過了司馬懿一系,榮寵至極。

大魏純臣還是沽名釣譽,詳解司馬孚“不伊不周,不夷不惠”的一生

安平獻王司馬孚

魏明帝曹叡生前曾問左右:“司馬孚是個什麼樣的人?”左右回答道:“跟他的兄長(指司馬懿)很像。”可以說,種種事蹟表明,司馬孚應該是個有心計有權術,為人處世之風接近其兄司馬懿的人物才對。然而歷史的詭異就在此處,這個為了家族竭心盡力的宗室長者,居然自詡“大魏純臣”,處處表現的左右為難,身不由己。司馬孚“大魏純臣”的表現如下:

到了司馬昭執政時期,魏帝曹髦為了阻止司馬昭篡位,反戈一擊,結果被賈充、成濟於光天化日之下殺死。司馬孚伏屍大哭,說:“殺陛下者臣之罪也。”後來,司馬炎篡位,魏末帝曹奐被廢為陳留王,要遷往金墉城,司馬孚牽著曹奐的手,哭著說道:“臣死之日,固大魏之純臣也!”

司馬孚極其長壽,活了九十三歲。臨終之時,他留下遺言:

有魏貞士河內溫縣司馬孚,字叔達,不伊不周,不夷不惠,立身行道,始終若一。當以素棺單槨,斂以時服。

兩相對比之下,可以肯定的說,司馬孚就是在沽名釣譽。司馬孚對魏的忠誠,僅僅停留在口頭上,而並沒有什麼實際的動作。讓我們看看魏晉嬗代之際,其他大臣是怎麼做的。

同樣是曹髦被弒之時,以帝師自居的老臣王祥哭著說自己沒臉見人了。之後,已經位列三公的他,以三公不拜諸侯王為由,堅持不拜晉王司馬昭。西晉建國後,雖位列三上公,但王祥上書辭職,最後僅保留爵位致仕。曹魏元勳司空陳群之子陳泰,本是高平陵政變的同情者,但是發現司馬家有篡位意圖後,大為失望。曹髦被弒後,陳泰是舉朝唯一一個要求殺賈充以謝天下的人。不久,他就因為對時局失望至極,吐血而死。

而司馬孚之子司馬望,任護軍將軍,為曹髦近侍。可能曹髦覺得司馬望可以拉攏,於是對司馬望特別重視。因為司馬望的工作地點在宮外,曹髦特意賜給他一輛隨時可以出入宮禁的車和勇士五人,讓他能夠隨召即到。司馬望知道曹髦是有意拉攏自己,他不想背棄皇恩,又不想開罪於家族,於是自請外放,鎮守雍涼。另外,司馬家族中,真的有一位大魏純臣,司馬順。他是司馬懿七弟司馬通次子,是司馬家族中為明確反對篡位者。司馬炎篡位後,司馬順嘆息地說:“事乖唐堯虞舜,而假為禪名!”。他表現得極為悲憤,因而遭到報復,被髮配涼州武威姑臧縣。反觀自詡“魏之純臣”的司馬孚,死後都極盡榮寵,葬禮規格按照漢朝東平獻王劉蒼的先例,同時也諡號獻王,即安平獻王。從此以後的中國歷史上,人臣葬禮的最高規格,就變成了“依晉安平獻王孚例”。

以上種種,司馬孚是根本洗不白的,他本人也應該明白這一點。但為何他一定要沽名釣譽,把自己塑造成左右為難、身不由己的“大魏純臣”形象呢?

四、何謂“不伊不周,不夷不惠”

“不伊不周,不夷不惠”八個字,出自司馬孚的臨終遺言。歷代學者,都對這八個字詳加解讀,有些學者甚至過度解讀,為司馬孚的行為辯白。而杜少認為,司馬孚的這八個字,恰恰展現和解釋了他沽名釣譽的動機。

伊,指伊尹,是商朝宰相。伊尹開了中國歷史上的一個先例,就是廢立國君。伊尹流放了商王太甲,自封攝政。後來太甲改過,伊尹又把太甲迎接了回來。周,指周朝的周公旦。周公輔成王,攝政監國,也是權臣。此處伊周並稱,暗指權臣僭越,司馬家族篡位自立的這段歷史。

夷,指伯夷,是商朝末期隱士,商朝滅亡後,他譴責周武王以臣弒君,終身不食周粟,後來餓死在首陽山中。惠,指春秋之時的柳下惠。柳下惠不只是個坐懷不亂之人,他曾在魯國出仕,但每次都因為和君主意見不合被罷免。後來他成為春秋隱士,變得無慾無求,隨遇而安。這裡暗指一些在魏晉嬗代之際,激烈反抗司馬氏篡位的人,有些人因反抗而身死,有些人因對朝局失望,進而寄情山水,終身不仕晉朝,比如竹林七賢之中的嵇康、阮籍、劉伶。

大魏純臣還是沽名釣譽,詳解司馬孚“不伊不周,不夷不惠”的一生

竹林七賢圖

司馬孚在自己的臨終遺言中,其實說的就是自己的一生。司馬孚生於漢末,那是清議最勝、最注重名聲的時代。士人激烈對抗外戚宦官,化身為天下正義之表。出身儒學的司馬孚,自然也深受當時“君臣大義”、“忠君為國”的士人道德觀的影響,其本人也是因為獲得了良好的品評“溫厚廉讓、貞白自立”,從而聲名鵲起,獲得出仕機會。因此,司馬孚不捨自身的一世名節。司馬孚在司馬懿死後,本有資格成為執政者,掌控朝局的人,但是他沒有藉此上位,而是將機會讓給侄子。他不會做權臣,時刻保持臣子的本分。哪怕只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名聲,哪怕所有人都知道他在作秀。

這正是司馬孚的“不伊不周”,沽名釣譽的背後,其實是為了求得心靈和名聲上的稍許慰藉。

而所謂“不夷不惠”,是說自己身為司馬家族的一員,是絕對不會像伯夷、柳下惠那般,以激烈的行為或無慾無求的放縱來對抗新朝的。司馬孚的大哥司馬朗早亡,二哥司馬懿政變後三年去世,此時的他已經是司馬家族最長者。父輩小心兩面下注,維持家族興旺,現在換做自己,自然也肩負著振興家族的使命。兩個侄子都已經卷入到了殘酷的權力鬥爭當中。如果他袖手旁觀,侄子一旦出現問題,那麼家族就有被滅族的風險,這是他一個家族長者無法接受的。就算他學習伯夷、柳下惠,可哥哥、侄子做的已經是謀朝篡位的舉動,身為家族重要成員的他,可能不被清算嗎?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所以,“不伊不周,不夷不惠”,前半句說的是司馬孚理想中的自己,後半句說的是現實中的自己。理想和現實,畢竟是有差距的。

另外,晉朝皇室對於司馬孚沽名釣譽的行為,也是心照不宣的。甚至把司馬孚當成遮羞布,力圖把他打造成一個心戀前朝、無心政治的形象,進而挽回整個司馬家族的聲譽,抵消篡位帶來的負面影響。後世唐代房玄齡在修晉書的時候,也被晉朝官方的資料誤導,記載了“司馬孚無心政治、心戀前朝,而司馬師、司馬昭也不敢逼迫他”等諸多與實事自相矛盾的情節。當然,這只是晉朝皇室自欺欺人的行為罷了,畢竟,真正心懷前朝的大魏純臣司馬順的下場,世人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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