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貞士」司馬孚是個什麼樣的人?

歷史文獻中的司馬孚(180-272)似乎是個矛盾的人物:一方面,他積極參加了消滅曹爽的高平陵政變,率群臣上奏廢掉了皇帝曹芳,位於西晉王朝開國元勳“八公”之首;另一方面,小皇帝曹髦被殺後撫屍痛哭,向被禪代的皇帝曹奐表示自己是曹魏的“純臣”,在遺囑中稱自己是“魏之貞士”。這反映了司馬孚內心世界的掙扎,在儒家忠君觀念與家族利益矛盾形成的旋渦中掙扎。也許一時還難以接受成為兩個王朝的忠臣,也許擔心歷史上留下汙名。事實上,他既是曹魏的“貞士”,也是西晉王朝的“貞士”。所以題目曰:魏晉“貞士”司馬孚。

東漢熹平三年(174),時任尚書右丞的司馬防,推薦了曹操任洛陽北部尉,使河內司馬氏與曹魏王朝有了不解之緣。司馬防有八個兒子,其中有作為的是前三位:大哥司馬朗,字伯達;二哥司馬懿,字仲達;司馬孚排行第三,字叔達。因為八個兒子的“字”中都有“達”,時人稱之為“八達”。司馬孚不是出類拔萃的政治家,也不是雄才大略的軍事家,更不是大經學家。但他身上並不缺乏上述素質和能力,也屬於經邦治國的幹才,只是在大哥司馬朗、二哥司馬懿的光耀下,顯得稍遜風騷而已。的確,憑他自己的才能,很難在魏晉之際位極人臣。兩位傑出兄長對司馬孚的發展,起了重要作用。

大哥司馬朗,建安元年(196)被曹操闢為掾屬,後官至兗州刺史,為諸弟仕途打開了通道。司馬朗建安二十二年(217)英年早逝,他對司馬孚的影響,主要表現在文化教育方面。早在東漢後期,司馬朗12歲時,便通過經學考試獲得身份,“十二,試經為童子郎”(《三國志·司馬朗傳》)。初平元年(190),司馬防被董卓裹挾至長安。在與父親失聯的七年中,長兄司馬朗擔負起撫育諸弟的責任,使他們完成了儒家文化啟蒙。“時歲大飢,人相食,朗收恤宗族,教訓諸弟,不為衰世解業。”(同上)與司馬懿猜疑冷酷的個性不同,司馬孚生性溫和忠厚、謙讓寬容,與儒家精神比較契合,在諸兄弟中,他學習經典最為刻苦,具有比較深厚的經學基礎,尤其擅長禮學問題。“孚溫厚廉讓,博涉經史。漢末喪亂,與兄弟處危亡之中,簞食瓢飲,而披閱不倦。性通恕,以貞白自立,未嘗有怨於人。”(《晉書·安平獻王孚傳》,以下稱“本傳”)儒家忠恕理論與司馬孚的善良性格結合,使其在未來官場上有相當好的人際關係,成為各個派系都能接受的人物。

真正對司馬孚仕途產生直接影響的,是二哥司馬懿。自建安十三年(208)入曹操丞相府後,司馬懿歷任文學掾、東曹屬、主簿、軍司馬等要職。尤其是建安二十二年(217)曹丕立為太子,司馬懿轉任太子中庶子,成為曹丕的死黨與高參,幫助其登上帝位。“每與大謀,輒有奇策,為太子所信重,與陳群、吳質、朱鑠號曰四友。”(《晉書·宣帝紀》)值得注意的是,第二年司馬懿改任丞相軍司馬,接替他的正是三弟司馬孚—從曹植的幕僚“文學”掾,出任曹丕的太子中庶子,成為太子黨的新成員。顯然,這是二哥推薦的結果。

建安二十五年(220)一月,曹操在洛陽突然逝世,形勢一度不穩:曹操的兒子曹彰從西安趕到洛陽,企圖支持曹植繼位;兩支部隊不聽軍令擅自離開洛陽,“擊鼓而去”;這些亂象很快被洛陽行營中的“太子黨”平定,控制了局面。遠在邯鄲主持魏王府政務的曹丕,得到父親忽然去世的消息,大哭不止;王府的官員們也一時亂了方寸。這時的司馬孚,展現了他性格中沉著果敢的一面,成了大家的主心骨。他恢復了王府的日常秩序,制止了曹丕無益的哭泣,指出當務之急是繼承王位。“孚與尚書和洽罷群臣,備禁衛,具喪事,奉太子以即位,是為文帝”(本傳)。

曹丕趕赴洛陽即位魏王並任丞相,掌握了軍政大權。司馬懿出任丞相府的長史(秘書長),一年後又以御史中丞身份率眾官上書,導演了漢魏禪代。司馬孚也參與了任命新王朝高官的活動。當時,有人出於私心,要求重用太子身邊的舊人,司馬孚堅決反對,“今嗣君新立,當進用海內英賢”(本傳)。由此可見,司馬懿、司馬孚都為曹魏王朝的建立作出了貢獻。在漢魏禪代這個問題上,他們沒有道義上的心理負擔。因為其入仕時,漢王朝早就名存實亡了,他們不是舊朝真正的臣子,無盡忠的義務。

在曹丕、曹睿父子相繼為帝的黃初元年(220)至景初三年(239),司馬氏兄弟亦走上了歷史前臺,地位迅速上升。司馬懿以其傑出的軍事才能,任大將軍錄尚書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司馬孚也是一路順風,官至尚書令。這其中自然有二哥的影響,但司馬孚本人也非等閒之輩。儘管兩兄弟不是同一重量級的政治家,司馬孚缺乏二哥的雄才大略與驚人之舉,但是在政治、經濟、軍事、文化方面都有出色的表現。

曹丕上臺後,司馬孚先後任中書郎、黃門侍郎,在皇帝身邊處理政務,出謀劃策。黃初二年(221),孫權向魏稱臣,許諾送子為質,並返還被俘的魏將於禁,卻遲遲未達,有人主張採取軍事行動,而司馬孚則提出了靜觀其變的正確意見。按當時黃、散郎官均要出任地方守相的規定,司馬孚外放河內野王典農中郎將,負責當地的軍事屯田工作,任職期間,他深入基層瞭解情況,向朝廷提出瞭如何進行水利建設的方案《請造沁口石門表》,是個實幹家。後來調至曹魏的發祥地鄴城,任魏郡太守這一重要職務。

曹睿繼位時,準備重用司馬孚,但對其才幹吃不準。“問左右曰:‘有兄風不?’答雲:‘似兄。’天子曰:‘吾得司馬懿二人,復何憂哉!’”(本傳)因此任命其為度支尚書,負責帝國的財政工作。這時諸葛亮已經開始了北伐,曹魏的邊防軍沒有能力阻止蜀國大部隊的進攻,只能調動洛陽的中央機動作戰部隊長途行軍入陝迎戰。對此,他建議在關中長期駐紮兩萬重兵,並將冀州五千農民遷徙到上邽屯田,解決了駐軍“谷帛不足”問題。這個重要的戰略舉措,為最終挫敗諸葛亮北伐,奠定了基礎。司馬孚的官職在魏明帝時代繼續上升,歷任尚書右僕射、尚書令,總理朝政。

司馬孚的人生理想是當一名新王朝的忠臣,歷史卻沒有給他這個機會。魏明帝逝世後,年僅8歲的曹芳繼承皇位,由曹爽與司馬懿兩位顧命大臣輔佐,改元正始。朝中形成兩大政治集團:一是以司馬懿為首,多為建安時期入仕的重臣元老,如蔣濟、王觀等建安名士;二是以曹爽為首的中青年貴族子弟,如何晏、夏侯玄等玄學名士。曹爽集團對司馬懿採取了明升暗降的辦法,不斷蠶食其實權;用貶官、外放、退休等措施對付其他老一代反對派,盧毓、孫資等人的命運就是明證。司馬孚卻沒有受到任何傷害,正始十年間一直身居尚書令要職。本傳稱其“不視庶事,但正身遠害而已”。換句話說,他在正始黨爭中保持中立,不介入各種矛盾,是對立雙方都能接受的人。當然,這只是表面現象。在關鍵問題上,他必然站在司馬氏家族的立場上。這一點反對派同樣心知肚明。之所以不急於拿下他,因為其性格寬厚忍讓,不會構成直接的威脅,在政治上可以起到緩衝作用。

明眼人都已經看到,兩大政治集團極可能發生激烈衝突。但是老謀深算的司馬懿為了麻痺對手,佯裝病入膏肓,矇蔽了前來伺察真相的李勝,使曹爽放鬆了警惕。正始十年(249)正月初六,司馬懿趁曹爽等人陪同皇帝曹芳離開洛陽祭掃高平陵之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發動了政變。司馬懿和太尉蔣濟率軍佔領洛水浮橋,切斷了洛陽與外界的交通,76歲高齡的司徒高柔接管了曹爽的部隊。司馬孚與司馬師屯兵司馬門,列陣闕下,是政變的突擊力量,“及宣帝誅爽,孚與景帝屯司馬門”(本傳)。司馬懿準備以軍事手段消滅對手的計劃,只有司馬師一人參與,連司馬昭都不知情。“宣帝之將誅曹爽,深謀秘策,獨與帝潛畫,文帝弗之知也,將發夕乃告之。既而使人覘之,帝寢如常,而文帝不能安席。”(《晉書·景帝紀》)由此可見,司馬孚事先並沒有參加政變的預謀,他接到動手命令的時間,不會早於司馬昭。這場政變在肉體上消滅了曹爽集團,最高軍政大權落入司馬懿手中,是曹魏與西晉王朝更替的轉折點。

從某種意義上說,高平陵政變並非司馬懿陰謀篡權的個人行為,而是建安老臣對曹爽集團的集體反擊,他們積極參加政變,並不是打算推翻曹魏王朝,而是想使它回到“正確”的軌道上。作為建安老臣中的一員,司馬孚參加政變的動機應當沒什麼不同。問題是政變勝利之後,情況發生了變化:對政變的領導者司馬氏父子來說,繼續充當曹魏皇帝的忠臣已經不可能了。且不說政變本身已經侮辱了皇帝並屠殺了皇族,更重要的是,通過政變,中央軍權已轉入司馬氏私門。司馬懿的處境類似當年的曹操,把軍權歸還朝廷,等於自殺。勢如騎虎,只有禪代一條生路了。

王朝的滅亡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完成的。司馬氏要不斷清除親曹勢力的反撲,繼續擴大自己的實力和影響,中國歷史走上了長達十六年的血腥的魏晉禪代之路。親曹政治力量由三種人組成,一是曹魏老一代官僚中的忠臣,二是曹爽集團的漏網分子,三是皇親國戚中的幹才。他們在重振曹魏王室的旗幟下走到了一起。這些魏王朝的支持者,在朝中發動了兩次未遂政變,淮南地區先後發動了三次大規模兵變,均以慘敗告終。國家權力也在司馬氏父子之間順利交接,從司馬懿、司馬師到司馬昭,曹魏王朝名存實亡,禪代的條件逐漸成熟。西晉王朝於265年,在司馬昭之子司馬炎手中誕生了。

作為司馬氏家族的重要成員,司馬孚的政治立場毋庸置疑。親曹勢力一旦成功,則意味著家族的滅亡,自己也會死無葬身之地。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然而儒家忠君思想的薰陶與其仁愛天性相結合,使他不願直接介入顛覆曹魏王朝的活動,沒有參與重大問題的決策。“後逢廢立之際,未嘗預謀。景文二帝以孚屬尊,不敢逼”(本傳),這是說,司馬氏兄弟對司馬孚的態度完全理解,寬容對待。因為他們知道,在關鍵問題上,這位叔父一定會堅定地站在自己一邊。因此,他們最大限度發揮其政治威望與軍事才幹,但是不突破其儒家的道德底線。

也許與司馬氏兄弟達成了協議,或形成了某種默契,他們從來沒有派司馬孚從事鎮壓反對派的軍事活動。親曹勢力在淮南地區發動了三次大規模兵變,而在歷次參加平叛的軍事將領中,沒有司馬孚的身影。在軍事鬥爭中,司馬孚的分工是負責對吳、蜀的作戰。嘉平五年(253),司馬孚率二十萬大軍到達壽春,採用正確的作戰方針挫敗了諸葛恪對新城的圍攻。正元二年(255)司馬孚鎮守關中,指揮徵西將軍陳泰與安西將軍鄧艾進擊姜維,大敗蜀軍。在這個過程中,司馬孚的官職繼續高升,從太尉升任太傅、太宰,名義上是中國第一高官,排在司馬師、司馬昭前面。朝中遇到廢立大事,往往由他“牽頭”率領百官,上奏郭太后,通過這個政治道具下達的命令,合法地處置皇帝。不過,司馬孚事後卻總是用自己的方法,洗白身上的汙點。

魏晉“貞士”司馬孚是個什麼樣的人?

嘉平六年(254),李豐與張緝合謀,借拜貴人儀式,待司馬師晉見時,以伏兵誅之,推舉夏侯玄為大將軍,事洩被殺。有證據表明,皇帝曹芳已經卷入了李豐、夏侯玄的奪權陰謀,司馬師決心清除這個隱患,導演了一出政治話劇:以司馬孚為首,司馬師為輔,率群臣上奏永寧宮,文中羅列的罪名無非是曹芳荒淫無度之類,擔心這個皇帝會“傾覆天下,危墜社稷”,請郭太后批准,“依漢霍光故事,收帝璽綬”(《三國志·魏書》)。結果是皇帝被廢,以齊王身份回其封地。曹芳離開皇宮上路時,司馬孚前來為其送行,“悲不自勝,餘多流涕”(《魏略》)。司馬孚這樣做,是向社會表明:驅逐皇帝不是他的本意。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出自小皇帝曹髦之口。這位有思想的傑出青年,不甘心被“禪代”的命運,於甘露五年(260)五月,帶領由身邊勤雜人員拼湊起來的烏合之眾,“帥僮僕數百,鼓譟而出”(《漢晉春秋》),發動了一場以卵擊石的政變。在宮門口便遇到了前來鎮壓的部隊,被利器貫穿胸膛,“即前刺帝,刃出於背”(同上),“及高貴鄉公遭害,百官莫敢奔赴”(本傳),只有司馬孚與陳泰前往現場,抱著皇帝的屍體大哭。“帝之崩也,太傅司馬孚、尚書右僕射陳泰枕帝屍於股,號哭盡哀”(《魏氏春秋》)。但是兩人下一步的表現則明顯不同。陳泰面見司馬昭,要求懲辦現場總指揮賈充,被拒絕,悲憤得吐血而亡。司馬孚則不然,他只是籠統地要求懲辦兇手,並沒有指向司馬昭的親信賈充,反而將曹髦的死歸於自己—沒有盡到保護的責任。“枕屍於股,哭之慟,曰:‘殺陛下者臣之罪。’”(本傳)在司馬孚看來,制服小皇帝而不殺害他,易如反掌。兩位侄子做得太過分了,突破了他的道德底線。面對來自集團內部的壓力,司馬昭採取了折中辦法,一是找個替罪羊—將直接行兇的軍官處死,二是由司馬孚領頭,率百官奏請郭太后,將曹髦的喪葬標準從庶人升至王爺。這個事件使司馬昭意識到,皇帝雖然是個擺設,但是禪代的時機還未成熟,於是立燕王曹宇14歲平庸的兒子曹奐為新皇帝,作為禪代的最後緩衝物。

鹹熙二年(265)八月,司馬昭逝世。十二月,司馬炎舉行了禪代儀式,建立了西晉王朝。司馬炎將可能給予的榮譽、官職、財富等等統統給了司馬孚,詔曰:“太傅勳德弘茂,朕所瞻仰,以光導弘訓,鎮靜宇內,願奉以不臣之禮。其封為安平王,邑四萬戶。進拜太宰、持節、都督中外諸軍事。”(本傳)在晉初地位最為顯赫的開國元勳“八公”中,司馬孚居於首位;他的兒子太尉司馬望,與父親並列“八公”。可以說,司馬孚人生達到了最輝煌的頂點。對魏晉禪代中誕生的新皇帝,司馬孚當然是擁護的,他五次率群臣上奏,請服喪期間的司馬炎,應當以國家利益為重,節哀順變,恢復正常起居飲食。

奇怪的是,司馬孚對西晉王朝給予的一切似乎沒有太多的成就感,“孚雖見尊寵,不以為榮,常有憂色”(本傳)。他與被禪代的皇帝曹奐告別時,竟以曹魏的忠臣自居。“及武帝受禪,陳留王就金墉城,孚拜辭,執王手,流涕歔欷,不能自勝。曰:‘臣死之日,固大魏之純臣也。’”(本傳)泰始八年(272)司馬孚壽終正寢,享年92歲。他在遺囑中這樣寫道:“有魏貞士河內溫縣司馬孚,字叔達,不伊不周,不夷不惠,立身行道,終始若一。當以素棺單槨,斂以時服。”(本傳)

遺囑中“不伊不周,不夷不惠”的直譯,是說自己既不是伊尹、周公那樣的名相,也不是伯夷、柳下惠那樣的隱士。眾所周知,伊尹、周公都是攝政大臣,都曾有篡權的嫌疑—伊尹放太甲,周公平管蔡。這種比喻是否暗示:自己在魏晉禪代中不是主謀,但也不是在野的旁觀者。所謂“貞士”,指志節堅定、操守方正之士。縱觀司馬孚的一生,其遺囑中的自評只說對了一半。筆者認為,他既是曹魏王朝的“貞士”,也是西晉王朝的“貞士”。受漢儒忠君觀念影響,他一時還難以接受向兩個王朝盡忠的事實,內心陷入了矛盾糾結。

司馬孚生活的時代,漢魏六朝的禪代史剛剛啟動,人們一時還不適應,有些正直士人甚至為此斷送了性命,如漢魏禪代中的孔融、魏晉禪代中的嵇康。當禪代成為常態,忠君觀念蕩然,連續向幾個王朝效忠,也就不存在心理障礙了。正如魯迅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所言:“陶潛之在晉末,是和孔融於漢末與嵇康於魏末略同,又是將近易代的時候。但他沒有什麼慷慨激昂的表示……變遷極多,既經見慣,就沒有大感觸,陶潛之比孔融嵇康和平,是當然的。例如看北朝的墓誌、官位升進,往往詳細寫著,再仔細一看,他是已經經歷過兩三個朝代了,但當時似乎並不為奇。” (來源:文史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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