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罕布拉宮沒有回憶:為什麼人們大多看不懂阿爾罕布拉宮,卻對它如此著迷?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19年第47期,原文標題《阿爾罕布拉宮沒有回憶》,嚴禁私自轉載,侵權必究

這種名義上的“記憶”,恰恰是基於一種徹底的失憶之上的。
阿爾罕布拉宮沒有回憶:為什麼人們大多看不懂阿爾罕布拉宮,卻對它如此著迷?

夜幕中的阿爾罕布拉宮(視覺中國供圖)


我第一次聽說阿爾罕布拉,斷然是因為泰雷加的《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小時候不懂這個外國地名的奧妙,但這隻曲子實在是太傳情達意不過了。如果你對其中的感傷情調無動於衷,不妨觀摩古典吉他手精彩的“輪指”手法——長達三四分鐘,音符就像“大珠小珠落玉盤”,以至於真的能讓你“看見”。許多年後,我在一個月夜到訪這座古代宮殿,看見鐘乳石般的雪花石膏圖案,也就像跳動的音符一樣,在銀色的光線下閃爍,至今,還無窮無盡地湧動在我的記憶中。

描寫一座如此美麗的古代建築,卻成了一件棘手的事情。挪威作家克瑙斯高(Karl Ove Knausgard)說:“我記住的是風景和房間,不是房間裡的人告訴我的事情。”阿爾罕布拉已經是世界級的景點,但參觀過它的人很少會再來第二次。你,看過它的風景和房間,“Yes, I see”(我看見了,理解了)——但是你確信會記住一切嗎?

永恆的阿爾罕布拉

建築史的確可以幫助你記住阿爾罕布拉——記住有關它的基本的、枯燥的事實。查理五世,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不可一世的國王,在此添加了一個突兀的圓形柱廊,除了近世的這個意外,阿爾罕布拉宮的平面基本上是矩形的。你不難理解它的空間秩序:矩形構成一系列內向的、通常帶有迴廊的建築圍合:獅子庭院、桃金娘庭院……既是宮殿的一部分,也是花園的要素,花園建築合體,揭示著這些空間更東方的起源:公元8世紀開始,阿拉伯人征服格拉納達,把古老波斯庭院的概念一路帶到了伊比利亞半島。

在外行人看來,此類的伊斯蘭設計有點抽象。從伊斯法罕到泰姬陵,花園庭院妥妥的是高級世界的隱喻,和中國的一些禮儀性建築類似,“像數”每一個都有明確的寓意。例如,在獅子庭院中,12只獅子托起中央的噴水池,每一隻代表一個太陽,組成阿拉伯星象中的12個太陽和一年12個月。矩形或正方形,空間不管大小,總是被園路或者水渠劃分為四塊,穆斯林信眾對於他們所蒙應許的樂園,也恰是如此描述的,“河水自下流過的地方”。珍珠穹頂下的四條河流,“水河,水質不腐;乳河,乳味不變;酒河,飲者稱快;蜜河,蜜質純潔……”其實,人類宗教的兩本主要經典都提到過這四條河流,《聖經·創世記》記述:“河水從伊甸園中流出去灌溉花園,從此,它一分為四。”四條河流將花園四等分,之後每一個象限又四等分,如此無窮無盡。

但花園又是具體的,訴諸直覺。阿拉伯人認為,水可以淨化靈魂。特殊的地理遭際讓這種表述變得親切可感:在乾旱荒瘠的沙漠地區,花園本身象徵著庇廕生命,遠離酷熱的綠洲,它會聚起珍貴的流水、滋養園林內部的花木果樹:柏樹、梧桐、棕櫚和橄欖樹,出產櫻桃、橘子、桃、石榴、杏和無花果,花床中盛開著水仙、茉莉、玫瑰、紫羅蘭和鳶尾花……這是《古蘭經》裡天堂景象的理數。事實上“天堂-花園”的等式,早在4000多年前的美索不達米亞就成熟了,《吉爾伽美什》中記載:“在神聖的泉水旁立有不死之樹,這就是永恆的花園……”在古波斯,水和土地、空間與生命,早已演繹為這“四分園”更實在的原型。彎曲的藤蔓纏繞著高大的喬木,寓意著天堂與人間的相遇,永恆與變化的結合——最根本的,是默默的男女之愛。

空間本身不露聲色,其中隱藏的生命線索,是建築中看不大見的“時間”觀念的表達——藝術史家E. H.貢布里希說,這是使得顯在的環境和那細碎的裝飾銜接起來的“中段”的機制。阿拉伯園林裡的時間,不似一般帝王功業興亡的歷史,這裡看不見蒂沃裡哈德良別墅中的殘垣斷壁,沒有它那般一覽無餘的秩序。在阿爾罕布拉,時間是若斷若續的長線,簡單有限的空間,卻感到無窮無盡的糾纏,走得久了,化為一個線團——拿著平面圖的旅遊者,在裡面轉一圈其實花不了很多時間,但是你會疑惑有所遺落,納悶自己是否重複來過同一個地方。園路盡頭,每一個類似的門頭,標定了歡迎和拒絕的不同姿態,無處不在的高牆和樹籬,決定了很多地方可以感知到,但無法在短時間裡遍歷——換而言之,你可以把握局部但是卻無法探究整體,水渠中有限的流水,因為走回頭路的原因,竟像是源源不斷地湧出,首尾銜接,有如視錯覺藝術家埃舍爾筆下的幻境——這也正是祈禱者想象天堂之中永恆的泉源。

這,恰好也是有關“阿爾罕布拉的回憶”的。

中世紀的摩爾人在格拉納達建立了埃米爾國的王宮。說起來,在遊牧民族的征服史中,比起波斯人、蒙古人的短暫擴張,這是基督教文明最危險也最接近覆亡的一次。如果不是法蘭克王國宮相查理·馬特在732年的決定性勝利,阿拉伯人的手已經伸到歐洲大陸的心臟了。無論如何,由阿卜杜勒·拉赫曼開始的倭馬亞王朝統治長達700餘年,在伊比利亞半島留下了深刻的文化融合的痕跡。以科爾多瓦為中心統治西班牙的後倭馬亞王朝,在這個時期留下了“穆德賈”(Mudéjar)式樣的建築,它雜燴了西東,在其中你可以看到羅馬人強大傳統的存在,也可以看得到文化選擇的新意。源自北非的柱式更細巧,它所支持的馬蹄拱背離了受力的真實狀況,卻比起羅馬人的看起來精美。阿爾罕布拉不以宏偉的尺度取勝,卻把由東到西的工藝能事融注其中。假如廊間填塞雕像、繪畫,往往使得空間大開大合。在這裡,英國批評家羅斯金所厭惡的不厭其煩的裝飾,體現了另外一種“墮落”的訴求,無窮無盡的平衡,達到了可畏的“秩序感”,不那麼容易一眼看穿——文明的耐心和個體的痕跡盡皆消磨在其中。

深諳幾乎失落的希臘幾何學的伊斯蘭藝術家,同時關注著二維的繁複和三維的潛力,用兩者簡單的組合營造出來一個複數的景觀空間,變化有序。盛滿裝飾的阿爾罕布拉像是一張大網,把它心懷不軌的覬覦者連同主人都兜進去了。14世紀的格拉納達農藝家伊本路雲(IbnLuyun)認為花園應該大小適度,他心中的園主坐在園中央“一個可以坐進去觀賞的亭子”裡面,亭子周圍滿植卉木,尤其是柔軟的攀緣藤木和圍牆一般的桃金娘,讓“接近的人不能偷聽到裡面人的談話”。可是不幸的園主,深陷在這個和外部隔絕的園林裡他難道不會也覺得悶得慌嗎?

阿爾罕布拉宮沒有回憶:為什麼人們大多看不懂阿爾罕布拉宮,卻對它如此著迷?

遊客參觀阿爾罕布拉宮


花園裡外的故事

這不僅是我的胡思亂想。歐洲人重新奪回西班牙之後,像羅斯金一樣,很多外人都覺得,如此周密的裝飾世界,註定了是一種防禦性的、向內緊縮的空間,但是缺乏現代人能欣賞的激情。迷人的內部,朝外依然是城堡,和中世紀時期歐洲人建成的同類建築性質上並無兩樣。對於一代代的訪客而言,在那裡生息過的個體生命的命運,使人遐想……圍繞著它們的,是那些真真假假關於“不自由”的傳說:比如“紅堡”的主人覬覦他的敵人、基督教市長的女兒,他便搶走她,強迫她皈依伊斯蘭教,生兒育女,她住在建於14世紀上半葉的“俘虜塔”裡。他們也囚禁自己的女眷,納里斯王朝最後的統治者,將自己的女兒也關在堡中不得外出,理由是防止她們和不正經的追求者接觸。儘管有著彩陶壁板華麗雕刻和八角形噴泉,“公主塔”[穆罕穆德七世(1392~1408)時期]實質也是一座牢獄——多少人生虛擲在這裡。

不管真假,這個看似沒有形象的空間裡,時間之線抽離出了故事,從無意義中產生了意義。無處不在的花紋有時候也是文字,它是裝飾藝術最重要的早期理論家之一、羅斯金的同代人歐文·瓊斯所欣賞的例證。這樣的空間不僅可見,具備深層的視覺結構,也是可以“閱讀”的:“首先……基本形狀,而後再用基本線條細分——從遠處看,主要的線條映入眼簾,走近一點,看見了構圖的細節,再近點,看見了裝飾本身表面的細節……”它們不是類似公園大道那樣一望無際的長篇大論,而是像《一千零一夜》那樣,打開了無數個窗口,又次第將它們關閉,像一種無歌詞但是依然可以欣賞的音樂。

是“時間”的紛繁之美,消費了一些我們通常認為是“幻象”的東西,微細但執著的變化,維繫了花園和園中人的生命。來訪者很多都注意到水中倒影的意義,鏡面的效果,相當於把園林的空間複製了一倍——藝術史家會指出,這種視覺圖像的上下對稱,和那種自我孽生的裝飾生長,既相關又大不同,前者會產生一個具體的“觀者”,後者則把你“丟”進環境去,直到自我趨於消失。於是,停滯的、統一性的整體又常被意外出現的“景緻”攪動,兩者交錯著難分彼此——水道的水口通常磨平成弧形,這樣水流過的時候不是噴湧而出,而是像空間一般不動聲色,與此同時,池壁池底,又菱形鋪置著深藍色深綠色的瓷片,瓷片的稜角分開水流,在水面形成細小的水流,產生波光粼粼的效果,靜中見動。

學者們試圖追索園林裡的往事,從而驗證我們對它設計的猜想。《貝亞德和利雅得》(Bayad wa Riyad)說的是13世紀安達盧西亞的一段愛情,現存的插圖書可以讓我們大致恢復出發生在阿爾罕布拉中的一切,只是當年實際的感受只能想象了,“相見不相聞”。在高牆環繞的園林裡,圍坐在樹蔭下的水池邊,彈奏著魯特琴(lute)和冬不拉(tanbur),人們唱著有關一個名叫貝亞德的年輕人和一個叫利雅得的女奴的故事,畫面中還有一對牛牽引著的水車,慢慢旋轉著。兩種樂器都存於世,水流入池時的潺潺聲大致也還如初,可是現代人再沒有那麼靜謐的環境,來感受這些極其細微的聲響。縱然阿爾罕布拉高踞在塵世之上,但是遠方鬧市的汽車鳴笛還是真切地傳來,更不用說,眼前還有如此多的旅遊者。

古代人是在同樣的語境裡感受阿爾罕布拉的魅力。那時它更遠離塵囂,但離下面的世界又距離如此之近,從馬蹄窗向外出眺,你可以清楚地看到下面城市人物的行動,甚至看得見你旅館的窗臺。兩種知覺給人矛盾的回饋,它們的矛盾才是迷人的地方。

確實,當這座宮殿把自己和它周圍的世界隔絕開來的時候,它已不是征服者的王廷,而是失敗開始的一種標誌。科爾多瓦埃米爾阿卜杜拉(888~912)統治期間,戰敗的阿拉伯人躲進了建在古羅馬廢墟上的“紅堡”。很快,基督徒開始收復失地,納斯里王朝的開國君主,恐慌的穆罕默德一世決定在海拔790米的薩比卡山丘上建起阿爾罕布拉,新的“紅堡”就是下面數百年間二十三代埃米爾回憶的起點。現在不再像他們的父輩那般咄咄逼人,納斯里王朝成了偏安的王朝,一度非常繁榮,即使其他伊斯蘭勢力都已在半島上覆滅,它又延續了200年——給了這座絕美宮殿一再擴張的時間。

不知道,是否這就是阿爾罕布拉糾結的根底?是擴張,儘管是種內向的擴張。它難逃最終的覆滅,卻碰到了一位開明的征服者,對穆斯林戰爭的最終勝利者伊莎貝拉女王和她的丈夫,他們並沒有譭棄異教徒的宮殿。阿爾罕布拉宮衰敗,但又不至於是徹底毀滅,終於在20世紀迎來了徹底的修繕,整飭如新。

美國駐西班牙大使館官員、著名作家華盛頓·歐文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發現”了阿爾罕布拉宮。歐文是首批在舊大陸也聲名赫赫的美國作家,1829年,對西班牙的歷史和文化興趣很濃的歐文,與一位俄羅斯親王結伴,在安達盧西亞騎馬旅行。他們僱傭一名西班牙隨從做嚮導,從塞維利亞出發,最終抵達格拉納達。在那裡,阿爾罕布拉宮是這種尋根之旅的終點。

由一個新大陸返回的作者來做這件事,也許是太恰當不過了。西班牙不再擔心外部強大敵人的入侵,隔著時空的距離,伊斯蘭文化中的不解之謎現在演繹出了新的“異國”情調。歐文的《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就像隋朝李華的《弔古戰場文》一樣,把空間的紀念碑轉化成了時間的紀念碑。既然是回憶,那麼不必擔心它的真實性。法國曆史學家皮埃爾·諾阿說過,記憶是不同於歷史的,歷史試圖徒勞地重構過往,而記憶是生命,它總是和此下的狀態有關。

這就解釋了人們為什麼大多看不懂阿爾罕布拉卻對它如此著迷。這種名義上的“記憶”,恰恰是基於一種徹底的失憶之上的。歐文的名篇,無意將此地歸入西方文明熟悉的經驗,他準確地捕捉了它給人的印象:安靜下面潛伏著火焰,驚心動魄歸於保守與內省,一切豐滿又空洞。

記憶,在這裡成為一種純然的當代情感的形式,是關於那些不能恢復的人類歷史。

“縱然城牆的陰影久已消散,它們的記憶將永遠鮮活,夢幻與藝術終會棲息其中。然後,世上最後一隻還會歌唱的夜鶯,將在阿爾罕布拉熠熠的廢墟中做巢,並唱著它們的離歌。”

更多精彩報道詳見本期新刊《走,觀鳥去》,點擊下方商品卡即可購買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