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容閎:一生事業毀於性格短板

彌年不得意,新歲又如何。念昔同遊者,而今有幾多。

  以閒為自在,將壽補蹉跎。春色無新故,幽居亦見過。

  1887年新年之際,容閎抄錄了這首詩,常被誤為是他的創作,其實容閎漢語水平較差,此詩乃唐人劉禹錫所作。此詩契合了容閎當時的心境,如他所說:“自1880年至1886年,為餘生最不幸時期。畢生志願,既橫被摧殘。同命之人,復無端夭折。頓覺心灰,無復生趣。”

  所謂“畢生志願,既橫被摧殘”,指1881年,中國歷史上首批官派留學生(即“晚清幼童留美”)被召回。所謂“同命之人,復無端夭折”,指1886年6月,容閎的夫人瑪麗·凱羅克因腎病去世。

  容閎是“晚清幼童留美”的首倡者和操盤者,他因此被贊為“留學之父”。原計劃每批幼童滯美15年,可惜9年便被召回。對於失敗,以往多認為是“保守派”陳蘭彬、吳嘉善等人從中作梗的結果,卻忽略了,容閎的性格短板也是導致事業失敗的重要原因。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容閎:一生事業毀於性格短板

  ■他的漢語居然是外國人教的

  1828年11月,容閎(原名光照,族譜上名為達萌)生於廣東省香山縣南屏村(今屬珠海市),與澳門僅隔一水。幼年家貧,他父親的一位友人在澳門教會女校當僱工,該校不收學費且包食宿,因招不夠人,也收男生。容閎7歲入學。該校停辦後,容閎輟學2年,後又入澳門另一所西學堂(馬禮遜學校)。

  這些教會學校都用雙語教學,容閎雖“學中文的時間,前後有8到9年”,但他對“中文可能不太重視”。 1846年9月,馬禮遜學校負責人塞繆爾·布朗因健康原因回美度假,便帶上容閎與黃寬、黃勝赴美留學。

  1849年,容閎考入耶魯大學,校董會願為他提供獎學金,但前提是畢業後需回中國當傳教士,容閎拒絕,表示:“予雖貧,自由所固有。他日竟學,無論何業,將擇其最有益於中國者為之……傳道固佳,未必即為造福中國獨一無二之事業。”

  塞繆爾·布朗當年亦畢業於耶魯大學,在他干預下,校董會最終為容閎提供了一筆助學金。容閎大學成績甚佳,一二年級時參加英文作文比賽,均獲一等獎。

  1854年,容閎成為第一位從美國大學畢業的中國留學生,同年回到中國。畢業時,容閎給美國同學題寫的多是“禮之用,和為貴”之類贈言,可回國後,容閎發現自己竟“不能作中國語”,只好請西方傳教士來教他中文。據學者周熾成考證,“儘管容閎慢慢能講漢語了,但似乎終生都未能用漢語來寫作。”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容閎:一生事業毀於性格短板

  ■涮了洪仁玕

  回國後,草根容閎試圖擠入精英圈。

  容閎先任美國駐華公使伯駕的私人秘書,不久辭職,因“我本以為跟他在一起或許能接觸到一些中國官員,但事實遠非如此”。換了幾個工作後,容閎去了上海,入海關工作,可很快發現同事們都收受賄賂,且中國人升職空間太小,雖上級“許增月薪至二百兩”,他還是辭職了。

  此時太平天國正與清軍激戰,優質綠茶產區在太平軍境內,而外銷通路則被清軍把持。容閎直接去找洪仁玕,面陳7項治國方略。洪仁玕曾在香港居住多年,對西方文明頗有了解,他對容閎極為欣賞,願授其義字四等爵,並表示戰爭一結束,立刻按容閎的意見辦。容閎卻表示,他需要先到基層考察一下,再決定是否投靠太平天國,洪仁玕立刻給他開了特別通行證。

  拿著通行證,容閎直入產茶區,採購了4.5萬箱優質茶葉並運到上海,狠狠地賺了一筆。

  閒暇時,容閎常去做翻譯,“這一自由副業雖然賺不了什麼錢,卻使我認識了更多士紳階層的中國人,而擴大交遊是我主要關心的事情。”

  在上海,容閎還搞了一次“事件營銷”。一個蘇格蘭的“六英尺高的健壯大漢”侮辱了容閎,容閎要他道歉,對方反而給了容閎一拳,容閎立刻還擊,容閎稱此事“在一個短時期內成了外國人之間談論的主要話題”,因當時租界內從沒有中國人敢如此捍衛自己的權利。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容閎:一生事業毀於性格短板

  ■和李鴻章互相瞧不起

  容閎名聲漸起,引起曾國藩的注意,他派人請容閎來,問是否願在自己手下當軍官,容閎說沒學過軍事,恐怕幹不了。曾國藩非常高興,說:“這是一個誠實的人……一百個人裡有九十九個被我召來問這句話時都會馬上回答‘是’,以便謀得差使。”

  曾國藩讓容閎去美國買機器,這些機器後來被安裝在江南製造局。經曾國藩舉薦,容閎當上五品官。不久,容閎提出“幼童留美”計劃,在曾國藩努力下,該計劃被批准,計劃分3批派120名幼童留美。

  1872年,第一批幼童踏上旅程,恰在這一年,曾國藩與世長辭。容閎曾說:“曾國藩的偉大不是任何傳統意義上的高貴爵位能夠衡量的……他純潔和無私的愛國心,他深刻和有遠見的治國之才,以及他政治生涯的清正廉潔。他被認為是‘正直的人’而載入史冊。”

  此時容閎的保護人已由曾國藩換成了李鴻章,容閎對李評價不高,認為他“行事反覆無常,無定見,感情用事”,雖承認李“內心還是很仁慈的”,但“作為國務大臣,其經國之才,遠不及曾國藩;就一位愛國者和政治家而言,他的品格不能經受起客觀公正的歷史檢驗”。

  李鴻章對容閎的看法也不太好,認為容“漢文未深,又不甚識大體,終是一病”。

  因缺乏信任,在負責“留美幼童”的駐洋肄業局中,容閎只能當副手,清廷先後派了4任委員任正職。

  ■自己推薦了個終結者

  到了海外,容閎大權獨攬。

  第一任委員陳蘭彬被曾國藩贊為:“挹其容貌則粥粥若無能,絕不矜才使氣,與之討論時勢,皆能洞澈幾微。”

  然而,容閎與陳蘭彬衝突不斷,李鴻章規定幼童需“中學”“西學”並行,但“純甫(容閎字純甫)意見偏執,不願生徒多習中學,即各學館放假後,正可溫習,純甫獨不謂然”。

  陳蘭彬認為學生體育課太多,容閎卻認為:“好為種種健身運動,跳躑馳騁,不復安行矩步,此皆必然之勢,何足深懼耳?”兩人因此“齟齬不已”。

  1873年冬,陳蘭彬被派往古巴調查華工遭凌辱事,無暇再過問“留美幼童”。

  1875年,李鴻章派區諤良來任委員,區嗜鴉片,十多天才來探視一次,每次待的時間“不逾一刻”,凡事都聽容閎安排,容閎對他十分滿意。

  1878年,清廷將區諤良調回,讓負責“留美幼童”中文教習、已在美7年的容增祥當委員,容閎仍把持局面。

  1879年,在容閎推薦下,清廷派年已花甲的吳嘉善赴美出任委員。

  容閎為何推薦吳嘉善?因吳出身翰林,梁啟超曾說:“邑聚千數百童生,拔十數人為生員;省聚萬數千生員,拔數百人為舉人;天下聚數千舉人,拔百數十人為進士;復於百數十進士,拔十數人入於翰林。”可見翰林之難。

  當翰林可一生優遊於經學,吳嘉善卻努力學習外語,“雖不通其語言,然竟能翻譯”。通過自學,吳成了著名數學家。

  沒想到,精通西學的吳嘉善竟成了“幼童留美”的終結者。

  ■四任領導都對他不滿

  吳嘉善對容閎不滿,不完全是思想保守。事實上,幾任委員對容閎均有不滿。

  陳蘭彬說:“外洋長技尚未周知,彼族之澆風早經習染,已大失該局之初心。”容增祥說:“學徒拋荒中學,系屬實情。”區諤良也曾“條陳局中利弊”,吳嘉善則說:“適異忘本,目無師長,其學難期成才,即學成亦不能為中國用。”

  委員不滿,一是因部分幼童不堪同學嘲笑,自行剪辮,二是因一些“留美幼童”加入了教會。吳嘉善深表憂慮:“此等學生,若更令其久居美國,必致全失其愛國心,他日縱能學成回國,非特無益於國家,亦且有害於社會。”

  對這些擔憂,自幼接受西方教育的容閎完全體會不到,此時容閎也“剪掉了辮子,並採用了外國服裝”,且容閎不善通融,李鴻章曾抱怨說,早就勸容閎稍微重視一下中學,可他偏偏不上心,結果授人以柄。

  “留美幼童”被召回後,容閎在《西學東漸記》中大罵吳嘉善是“留學界之大敵”“喪心病狂”,諷刺吳“聞其人好研究化學,顧所研究亦殊未見其進步”,並說“只宜(將吳嘉善)置之瘋人院或低能人療養院中”。甚至指責李鴻章:“不曾挺身而出為學生說話,反而站到保守派一方,同意召回留學生。”

  其實吳嘉善後來的意見是召回一半“留美幼童”,但曾支持“留美幼童”的恭親王奕訢卻下令全部召回,因他正遭言官彈劾,加上慈禧日漸收緊權力,他不得不謹小慎微。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容閎:一生事業毀於性格短板

■張之洞也花了冤枉錢

  甲午戰爭期間,容閎又找到張之洞,要“以臺灣全省作押”,貸款2億英鎊、10億美元,買“巴西船”去打日本,張之洞信以為真,容閎拿到一筆活動費後,不了了之。

  1900年時,容閎轉向支持孫中山,孫中山曾想與李鴻章合作,先兩廣獨立,再推翻清廷,然後任容閎為新政府外交官員。其實容閎後來投靠張之洞,已不可能再被李鴻章信任。

  據學者李喜所考證,1901年,容閎去日本佔領的臺灣遊玩,拜訪日方總督兒玉時,兒玉拿出清政府的通緝令嚇唬他。容閎此時已70多歲,他沉著地說:“閣下可隨時抓我,領功受賞。不過我不怕死,為中國改革而死,死得其所也。”

兒玉見其豪邁,不僅沒抓容閎,還派4個日本兵陪他遊玩。

  辛亥革命勝利後,孫中山就任臨時大總統第二天便寫信給容閎,讓他歸國任職,但4個月後,容閎因病在美去世,終年84歲。

  1954年6月13日,耶魯大學召開容閎畢業100週年紀念大會,英國學者蘇爾致辭說:“一個能夠產生這樣人物的國家,就能夠成就偉大的事業。這個國家的前途不會是卑賤的。”

  在“留美幼童”中,湧現出1名國務總理、2名外交部長、2名公使、12名外交官、2名海軍元帥、14名海軍軍官、16名電報局官員等,數人在甲午戰爭、中法戰爭中犧牲。事實證明,雖然接受了西方教育,他們依然是愛國者。可惜為了證明這一點,代價過於高昂。令人不能不想到亞里士多德那個著名的追問:究竟是什麼,讓我們無法微笑地說出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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