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青城墩遺址:龍從北方來

原標題:這條玉龍,見證中華遠古文明大融合

時隔30多年,常州青城墩遺址重回考古學界視野。如果說良渚文化是中華文明的重要源頭,那麼崧澤文化則是良渚文化的直接源頭,而青城墩遺址恰好處於崧澤文化晚期向良渚文化早中期過渡的關鍵時期,同一族群的先民們在此繁衍生息,兩大燦爛的文化類型在此無縫對接。

青城墩遺址是環太湖地區5500年至5300年之間等級最高的遺址,崧澤文化墓葬中出土的玉龍雖只有指甲蓋大小,卻是長江以南已發現的最早的玉龍之一,也是其中尺寸最大的,見證了中華大地上各文化圈交流、融合,是當之無愧的“江南第一龍”。

從崧澤到良渚,

玉龍現身文化轉折期

11日,記者在考古現場看到,青城墩是一個長約100米、寬約50米的大土墩,距地面高度接近6米。考古領隊、常州市考古研究所鄭鐸告訴記者:“這麼大的土墩,是崧澤和良渚的先民們在平地上堆築起來的。在那個沒有機械設備也沒有青銅器或鐵器的年代,人們只有石頭和木頭製作的工具,全憑肩扛手提,這在當時是一項巨大工程。”爬上土墩,只見一個個考古探方內有清晰的墓葬遺蹟,墓坑內有一些殘破的紅陶和灰陶器物,更為珍貴的玉器則早已被取回考古所進行整理和保護。

這並不是青城墩遺址的首次考古發掘。“早在1978年,考古人員曾對青城墩局部進行過發掘,出土了崧澤文化遺物20餘件,後來修路又切掉了土墩西部,那裡出土了良渚文化早中期的神人獸面紋玉琮等文物。”鄭鐸說,“此後30多年間,青城墩遺址並未再引起考古界過多關注。”

從2017年起,為配合常州市漕上路工程建設,南京博物院、常州市考古研究所和復旦大學組織聯合考古隊,對青城墩遺址進行科學發掘。鄭鐸指著其中一座墓葬說:“玉龍就是在這座71號墓裡出土的,以這座墓主人為代表的貴族群體,應該是整個族群的掌控者。”

考古表明,崧澤文化時期的先民在這裡堆築了東西兩個大土臺,其中西側土臺用黃土分四次築成,東側土臺的頂部則有意做成正方形。到了良渚文化時期,先民們以西側土臺為基礎,向北不斷擴建加高,經兩次堆築,最終形成一個大型土墩。在整個遺址內,考古人員共發現崧澤文化墓葬11座、房址4座,良渚文化墓葬7座、房址2座,出土文物包括石制的鉞、錛、刀等,陶製的鼎、豆、壺、罐、杯、大口尊等,最令考古人員驚喜的是各種玉璜、玉管飾、玉琮、玉鐲、玉冠狀飾、玉瑗等,代表了當時的工藝製作水平和社會審美水準。

在常州市博物館展廳裡,青城墩71號墓出土的玉龍正在展出。它的直徑只有1.2釐米,藉助放大鏡,玉龍的細節可以被清晰呈現。玉龍的頭部有既長且寬並上翹的吻、一雙突出渾圓的眼睛,龍頭後面還有兩隻角貼在頸背上,龍身則捲曲成一個玉環,這條被設計得抽象而寫意的龍,是環太湖地區崧澤文化最具審美價值、製作工藝最為高超的藝術品之一。

誰掌握了龍,

就成了神的代言人

歷經5000多年時光,71號墓墓主人的骨骼早已腐朽,江南地區的酸性土壤和多雨的氣候非常不利於人骨的保存,但是包裹釉質的牙齒是人體最堅固的部位,可以最大程度抵抗時間的侵蝕。正是由於幾顆殘存的牙齒,考古人員確定了墓主人下葬時頭南腳北,而玉龍則被放置在墓主人的胸前。

浙江考古研究所所長劉斌告訴記者,在同時期中國各地的新石器文化類型中,龍紋都與先民們的信仰密切相關,而玉器則是信仰的載體。良渚被認為是一個古國,維繫這個國家的精神紐帶就是玉禮器,人們通過製作和分配形制統一的玉琮、玉鉞等禮器維護共同的信仰,區分人的等級和地位,確立所有人對權力和權威的認同,從而把人們凝聚為一個“想象的共同體”,這就是玉龍等器物對於遠古社會的精神價值。

那麼,玉龍對它的擁有者又有什麼意義呢?上海博物館考古部原主任宋建表示,玉龍並不是普通的裝飾物,它代表著神權,擁有玉龍表明自己是神在人間的代言人,自己的權力來自神的授予,這在當時的社會中意義非凡。就像中國古代帝王自稱“天子”一樣,“為神代言”往往衍生出對族群的統治權。至於這隻玉龍的主人只是代表神秘力量的巫師,與其他部落首領共同分配權力,還是集神權、軍權甚至財權為一體的最高統治者,目前尚無明確證據,這既為未來的研究留下探索的方向,也給人們留下了想像的空間。

把這隻玉龍放在整個青城墩遺址考古的大背景下,考古學家們看到的是中華文明的種種源流。南京博物院考古研究所所長林留根在接受採訪時對青城墩遺址作了更宏觀的解讀:

後來的良渚文化以及商周時期江南地區流行在人工堆築的高臺上修建墓地和祭臺,這個傳統源自崧澤文化,在此之前先民們都是在自然山崗上進行營建;

在土墩下,先民們開挖了寬達18—20米的環壕,距中心土墩200米處還有一道寬50—60米的環壕,被環壕包圍的高臺上出現了夯打的地面——如果把環壕裡的土堆築在環壕內側,並加以夯築就形成了最初的城牆,可以說開挖環壕與築城只有一步之遙;

以玉龍為代表的玉禮器,後來演變為良渚文化以玉琮、玉鉞為代表的信仰和權力體系,這個體系維護了區域文化的統一,進而在後世形成中國特有的玉文化;

包括71號墓在內的多座墓葬使用棺材並撒有硃砂,尤其是116號墓有清晰的內棺外槨痕跡,這種棺槨制度被後世所承襲……

林留根說:“從崧澤文化晚期到良渚文化早期,正是中華文明從孕育到形成的關鍵時期。崧澤文化、良渚文化一脈相承,並作為一個重要源頭最終匯入中華大地文化交流融合的浩蕩洪流中,為多元一體的中華文明最終形成作出了獨特的貢獻。”

5000多年前,

蘇南曾是江南“文化高地”

中國社科院學部委員、中國考古學會理事長王巍接受採訪時說:“良渚古城申遺成功轟動世界,但那已經是良渚文化較晚的輝煌時期,學術界目前非常關注長江下游地區是如何從平等社會進入貧富分化的階層社會的,這是當地文明起源和形成的重要時期,時間大約在距今5800年至5300年之間。青城墩遺址給了我們很重要的啟示,當時玉龍的製作、墓葬大小等地位差別已經顯現,那500年是長江下游地區文明化演進最重要的一環。”

在他看來,距今5800年至5300年之間,在崧澤文化和良渚文化覆蓋的區域內,江蘇南部是長三角地區社會分化最明顯、文化最發達的地方,浙江地區尚未發現同時期與青城墩同樣發達的新石器時代遺址。在距今5000年以降,以浙北的良渚古城為代表,掀起了文明發展的新高潮,而在良渚古城最為興盛時期,以常州寺墩為代表,江蘇南部仍然存在著一個重要的文明中心。

北京大學玉器保護與檢測分析小組對青城墩玉器進行了檢測分析。項目成員莊麗娜研究員表示,從崧澤文化過渡到良渚文化,青城墩的先民們使用的軟玉化學成分一致,這說明玉料來源很單一。良渚時期出現了玉冠狀飾和玉琮,這與良渚古城遺址群一致,但是良渚古城流行的玉髓珠,卻在青城墩消失了。青城墩遺址的玉琮製作工藝與良渚古城不一致,很可能是本地生產而非從良渚古城“引進”的,同時高等級玉器產品比較缺乏。這讓人猜測,在良渚文化時期,青城墩遺址在區域內的地位並不太高。

這些信息還告訴我們什麼?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教授秦嶺接受採訪時表示:“以前學界推測,良渚古城是良渚文化惟一的中心,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就像一個國家只有一個首都,在那裡生產的玉琮等高等級玉器被分配到各地,有點類似於頒發某種認證證書,以實現政治支配。然而青城墩考古表明,這裡的玉料來源、器物製作和演變都是獨立的,這裡的權力體系並非來自良渚古國的授權,也就是說兩地之間並非是從屬關係。”綜合張家港東山村遺址、常州的青城墩遺址和寺墩遺址等多處考古信息,專家們傾向於認為,良渚古國不是大一統格局,而是多中心的,有點類似於有共同信仰的部落聯盟,在太湖以北的蘇南地區,有相對獨立而連續的發展脈絡,存在一個以寺墩遺址為中心的“文化高地”。

龍從北方來,

融入江南文化基因

當先民們在青城墩遺址周邊繁衍生息的時候,龍形象在中國北方並不鮮見,然而龍一旦過了長江,卻變成了“小不點”。

崧澤文化和良渚文化時期的玉龍,直徑基本在1釐米左右。據統計,良渚遺址群官井頭、餘杭後頭山、海寧皇墳頭、海鹽仙壇廟、桐鄉普安橋、常熟羅墩、崑山趙陵山等遺址均有玉龍出土,雖然數量不多,但出土地域非常廣闊,而且普遍有一雙圓鼓鼓的大眼睛,讓人聯想起良渚文化最具代表性的神人獸面紋。如果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那麼當時的先民們一定有特別的好奇心,他們處在矇昧與文明的臨界線上,瞪大了眼睛想觀察並參透天地萬物、宇宙洪荒。

這些玉龍是吸收、融合了北方龍文化的產物。在史前遺址如同滿天星斗的中華大地上,龍的形象頻繁出現,辨識度很高。林留根向記者介紹了此前和同時期龍形象的分佈:

距今8000年的遼寧阜新查海文化遺址,先民們在聚落中心的廣場上,用紅褐色礫石堆砌成20米長的龍;

距今6000年的湖北黃梅焦墩遺址,先民們用鵝卵石擺出一條4.5米長的龍,龍身呈波浪狀如同騰雲駕霧;

距今6000年的河南濮陽西水坡遺址的一處墓地裡,先民們用蚌殼擺出與人同高的龍和虎;

距今五六千年的內蒙古赤峰市,先民們製作了大名鼎鼎的C形玉龍,鹿眼、蛇身、豬鼻、馬鬃的形態特徵表明龍形象已經成熟;

距今5500年至5300年間的安徽含山縣凌家灘遺址,出土的扁環狀玉龍首尾相連,頭生兩角,嘴、鼻、眼皆以陰刻雕刻……

正是先民們在青城墩遺址生活的短短兩百年左右,來自北方的龍文化傳播到長江以南,並迅速在環太湖地區流行,成為人們精神信仰的一部分。一隻玉龍折射的,是不同文化圈的交流互動。今天人們往往覺得5000多年前不同地區的人們彼此隔絕,沒有往來,然而考古發現告訴我們,不同地區的器物交流距離之長、互動之頻繁、影響之深遠,遠遠超出今天人們的想像,中華文明正是因為這種大融合,才迸發出強大的活力,爆發出璀璨的光彩,並最終在5000年前完成了從矇昧到文明的歷史性跨越。(記者 王宏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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