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層醫生見聞錄:腦梗李奶奶手上的老繭

基層醫生見聞錄:腦梗李奶奶手上的老繭

1

李奶奶跟在柳奶奶的身後,在全科診室3號診間的格子裡排隊。這是九月中旬的下午,深秋的天空,又高又藍,太陽黃燦燦地掛在半天空,氣候明顯涼了。有人加了衣服,但大多數人仍舊穿著夏天的服裝。

叫號器突然壞了,發不出聲音來,診室裡擠滿了人,吵吵嚷嚷地都想插隊。柳奶奶從外面進來,將醫保卡和病歷本甩在桌子上,說道:“陳醫生,我來了。”她旁邊的板凳上已經坐上了另外一位老太太。

板凳上的老太太聽到身後有人說話,轉身抬頭,嚴肅地說道:“我先來的!”柳奶奶低頭笑道:“我只是把本子放在桌子上,又沒說要插你的隊!”她身後跟著李奶奶。李奶奶看到我回頭,點頭低聲說道:“陳醫生。”我說:“你們都來了。”倆人同時說:“是的,我們一起來掛腦梗水。”

板凳上的老奶奶看到我和新來的倆人相熟,怕我先給她們看病,有些擔憂。我轉身望著她,笑道:“我先給你看,給你看完了,再看她們!”她這才放下了心,又眉開眼笑。

在這平凡的下午,和往常一模一樣,來人大都是島上的慢性病老人。她們大多相識,時不時停下來打個招呼,或者聊聊天。她們中有的人只是來開個藥,默默地進來,又毫無聲息地出去。耳背的老人,更是很少說話,他們只會把一本用了好幾年的舊病歷放在你面前,然後說:“我來開藥!”你再問什麼,他便一句都不再回答。偶爾,他們會接一兩句你的話,但又完全文不對題,因為他們根本聽不見,不知道你在問什麼。

柳奶奶總是笑眯眯的,任何時候來,身邊都跟著老伴兒。她坐下來,笑著說:“我腦梗,上半年掛過水的,現在時間到了,我來掛水。”我看到她老伴兒不在,便問:“老爺子呢?”她回頭望了一下:“剛出去了,到前面量血壓去了。”

我問:“你現在有沒有什麼不舒服,血糖血壓控制得怎麼樣,藥用完了沒?”柳奶奶說:“藥還有。就是現在秋天到了,最近有些頭暈,我有腦梗,你知道的,我怕再加重,所以趕快來掛水了”

上一次她掛水是春天,她是住院治療的,在我的病床上。我是她的家庭醫生,所以她每次來,都會先找我。現在時隔半年她再次來,到了門診,要求我給她掛和上次一模一樣的藥水。我說:“你若是沒什麼不舒服,可以不用掛水。”

不知什麼時候,這裡的居民已經形成了根深蒂固的觀念,那就是得了腦梗死,不管有沒有症狀,必須要一年掛兩次水,心裡才踏實。我已經告訴過柳奶奶很多次了,我說:“若是沒有明顯改變或不適,完全可以不用掛水。”她笑笑,猶豫一會兒,最後告訴我:“我就是感到不舒服了才來的。”我再問:“哪裡不舒服了?”柳奶奶就閉上眼睛,將手撐在頭上,昏沉沉地說:“我頭暈,一翻身就頭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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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柳奶奶是一個幸福的老太太。她從小做了童養媳,嫁給了姨媽家的大表哥,大表哥大她三歲,一家人把她當親女兒養大,表哥更是從小就讓著她。他們倆的名字,也只差最後一個字。起初,我以為他們是親兄妹,後來才知道她是童養媳。現在,他們都老了,她表哥也就是她丈夫,讓了她一輩子,寵了她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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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李奶奶卻完全不是這樣的。李奶奶比柳奶奶小兩歲,但她的皮膚完全沒有柳奶奶那樣好。她面色晦暗,臉上佈滿了皺紋。她有些耳背,話很少,你不問她,她便不說話,你問她,她也只是你問一句,她答一句。有時候,你問完了,她會沉默良久。

李奶奶年輕時候就沒了丈夫,老了,孩子都搬走了,只留她一個人在家裡寡居。生病了,也是常常跟著柳奶奶一道來。她總是心事重重。

柳奶奶在她前面,開完藥後先走了。李奶奶坐下來,將醫保卡放在我面前。我說:“你也和她一樣嗎?”她說:“是的,她用什麼我也就用什麼,我和她是一樣的病。”她說完這句話,便不再多說。我知道我再問什麼,她都不會說太多。所以就給她量量血壓,按著從前的老習慣開了藥。

叫號器一直不好,就會有人一直插隊。李奶奶拿好處方,說了聲謝謝,就低頭走了。她有點頭的毛病,我怕她有帕金森,多次讓她去腦科醫院檢查一下,但我每次跟她說,她都會嘆口氣,然後搖搖頭:“沒人陪我去,我找不到路。”我知道她生了四個孩子,其中一個夭折了,另外三個都健在,所以試著和她說:“你可以讓孩子陪你去。”她一聽我讓孩子陪她去,就連忙說:“他們都忙!”“可是,你生病了,他們陪你去看病是應該的!”她低下頭,沉默不語。

我接著說:“您別覺得內疚,也別覺得打擾了他們。你一個人把他們都養大,他們都成人了,現在你老了,生病了,他們盡點孝心完全是應該的……”我還想繼續說點兒什麼,但她點動著頭,輕輕擺擺手,讓我不要再說了。我發現她的眼睛裡浸出了淚,過了很久,她才說:“他們都忙,都有家,不能打擾他們,也不能花他們的錢。我看病的錢,都是我摘蒿子掙的……”

3

春天,她住了10天院,是跟著柳奶奶來的,出院時,也是跟著柳奶奶走的。柳奶奶每天都有老伴兒送來新鮮的好吃的,而她每天都吃陳飯剩菜。她帶一次飯要吃上兩天,有時候下雨了,她回不去做飯,就讓柳奶奶的老伴兒幫她順路帶幾個饅頭,她就開水就著饅頭當正餐。

柳奶奶健談開朗,我每次去看她,她都笑眯眯地有說不完的話。但是李奶奶完全不是這樣的。她沉默寡言,因為耳背別人和她說話,她也常常不理會。所以,大家都認為她不好交流,不太配合醫院管理。但我知道她不是那樣的人,她不理會人,只是因為她耳背,不知道別人說什麼。

雖然李奶奶和我說話也不多,但我知道她信任我。我常常去看她,每次進去,她就連忙從病床上起來,微笑著喊我:“陳醫生!”我問她話,她聽不清,就一直微笑。我拍拍她的肩頭,讓她把手伸出來,她就把手伸出來給我看。那是一雙長年累月下地勞作的手,佈滿了老繭,又黑又粗,手背上佈滿了老年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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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一個腦梗死和高血壓病的患者,經常檢查她的手完全是沒有必要的,但她耳背,常常聽不見我說什麼,所以當我握著她的手時,她就突然明白了我在說什麼。那是一雙蒼勁有力的老手,磨損的皮膚又粗又糙,她輕輕地握我幾下。我笑笑,她便也笑了。有時候,她笑著笑著,就會突然笑出淚來。

李奶奶怕耽誤了我的時間,開好藥後,就起身拿著處方趕快給別人讓位了。看著她低頭離去的背影,我發現她點頭的毛病越來越重了。

叫號器不發聲,病人就總是要插隊。同事喊了信息科的人來修。我的電腦連著叫號器的主機,得讓信息科的人一同看看。李奶奶走了後,我換了臺電腦,坐到了對面的格子裡。病人從對面的位置上跟著過來了。

4

這是一個平凡的秋季的下午,是一個全科醫生最普通的一天。在這個下午,我和過去的每天一樣,接病人,看病人。

下午四點鐘,病人漸漸少了,五點半,下班了。下班之前,我把今天所有的就診病人都點了完成就診。這一天,我總共看了五十二個病人。

我知道,在這個診室裡,我又是看的病人數量最少的醫生。因為,我總是把時間花費在和病人的交流上。同事常常笑我:覺得我看病太磨蹭。有時候,我也想快一點,但當我面對病人時,常常覺得很多人都希望能和我多說一會兒,所以又會不知不覺和他們多說幾句。我過去如此,現在如此,也許未來還會如此。

下班了,太陽已經西下,天空染滿了紅霞。柳奶奶回家去了,李奶奶也回家去了。但我知道,明天她們還會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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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雙體實驗室頭條號首發,文中“李奶奶”“劉奶奶”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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