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三題之二——認諾

父親原來工作的鎮子是遠近聞名的果區,沙土適宜,陽光充足,盛產西瓜。出產的西瓜紅的泛浪,沙的起酥,吃在嘴裡,舌尖上會升騰出一種綿綿密密美妙的觸感。

自行車騎出幾十裡,路兩邊的田裡全是層層疊疊鋪陳開來的瓜蔓,一望無際。瓜田中多半會樹起一個庵子,像簡易的吊腳樓,四足騰空,床板搭在中間,庵頂是扇拱起的草蓆。庵子裡多半會有一個老漢,往往還伴著一條狗兒。看瓜主要是防止蟲吃鼠咬,野獸破壞,也提防忍不住饞嘴的蟊賊。過路人口渴了,偶爾摘一個是少有人過問的。明月朗照西瓜地,是一幅水墨畫,給了文學家和讀者太多的想象。

當時,村民婚喪嫁娶、遷戶完稅、鄰里糾紛的大事小情多繞不開派出所,更不要說彼時特產稅還沒有取消,提留納稅也是村鎮派出所的職能之一。雖說近水樓臺,我家卻很少吃到村民送的西瓜,我爸說他吃不下——吃瓜容易種瓜難。

我爸說他曾為一名當地考上大學的孩子遷過戶口,閒聊時那孩子說,孫警官,你知道一個西瓜從開花到上市要磕頭嗎?他竟無言以對。

種瓜是個細活,每個西瓜的長成都凝結了太多的辛勞。西瓜是匍匐莖,從培苗、覆膜、澆水、施肥、殺蟲、疏果、採摘,都要彎腰蹲跪下去侍候,真像磕頭下跪。我就親眼見過一些瓜農跪在初春霧靄的田地裡,蒔弄剛剛從保溫膜裡透出頭的瓜苗,像是在呵護一個個剛出生的孩子;夏初日長,正是西瓜成果積累糖分的緊要時節,這時最怕下雨,要是趕上冰雹,便是顆粒無收。所以,一見雲彩陰了過來,就得全家動員,拿稻草帆布甚至被褥把還未長成的西瓜苫住;西瓜長成了,要先交齊七七八八的稅目提留,在中耕時節擠出時間,運到集市,再不知賠多少小心,說多少好話,才能把半年的收成換成家裡的米麵油鹽、爺孃的藥錢和娃娃的學費。就是靠著老天和土地的恩惠,靠著無數晝夜田間地頭的流汗,靠這一個一個綠皮紅瓤的西瓜,養活了年邁的父母,供養了孩子讀書上學。對瓜農而言,西瓜就是衣食父母,跟天地君親師沒有什麼兩樣,所以,他對西瓜既敬且畏。

我爸對他說,你出去要好好讀書,要對的起你種地的爸媽和滿地的西瓜,他鄭重地點了頭。這是一個農村孩子對西瓜許下的承諾。我這輩子,見過指天畫地賭咒的,也見過哭爹叫娘發誓的,對著西瓜許下諾言,這是唯一一次。我不知道那位仁兄近況如何,是否一直還有一片瓜田縈繞心頭。

西瓜三題之二——認諾

西瓜三題之二——認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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