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沙萬家麗”在2019年成為了社交媒體上著名的打卡聖地。這並非是一個旅遊景點，而是一個商場，不過隱藏在這個巨大的建築中的是天馬行空的人造奇觀：歷代帝王像陣列、世界歷史演義館、中外明星蠟像和各式神像也匯聚於此，此外這個全球最大的單體建築頂層還是一個巨大的停機坪；在通向商場盡頭的地方，是連熱管道都望塵莫及的貴賓酒店。

打開“大史記系列 ”的視頻列表，就會發現，那個完全背離了現代審美，又試圖囊獲人類文明的奇景，只是冰山的一角。這個名叫史裡芬的視頻博主，用一年多的時間，走訪、記錄了近60個魔幻的奇觀現場。

文 | 黑麥

△這是一所民辦的美術高校，校區的建築由中華仿古街和霍格沃茨城堡組成，一半藏著濃郁的東方韻味，一半藏著經典的西方典雅。學校建築風格令人費解，不過院長甄忠義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說的很清楚，學校的定位是集世界宗教建築藝術之大成。

△這是巨型的“福祿壽”的彩塑，也是吉尼斯世界紀錄授予的“全球最大象形建築”。這座天子大酒店位於河北省三河市“天子莊園”小區內，開發商最初的目的是討個吉利，沒想到奇特的造型引來了無數拿著相機的觀光客。目前，該酒店已暫停營業，成為小區員工的宿舍樓。

△無錫飛馬水城能讓人一秒鐘穿越到歐洲，遠看它像是由不同樂高隨機拼搭出的全球景區陣列，威尼斯水城不過是這裡的一小片區域。這個如同迪士尼的風景區，同海瀾之家一樣，隸屬海瀾集團。

△負一層的收藏館有各式歐洲名馬車真品陳列、一層的名馬館收藏了數十匹名貴馬種、二層為體驗館、三層為海瀾集團廠史館，此外海瀾美術館是目前國內最大的美術館，城內還不時上演著國內目前最大規模的馬術表演…

△杭州巴黎風景區距杭州市區約半個小時車程，開發商不僅復刻了埃菲爾鐵塔，還將凡賽爾宮、城堡、噴泉甚至街景一同搬來，如果沒有中文路牌和商業標識，幾乎可以以假亂真。幾年前開發商曾試圖推倒這座年久失修的鐵塔，還引起了當地居民的不滿。

這個地方的居民，像是生活在世博會民俗生態展裡的人，不時切換著生活場景，扮演著不同的角色。如今的“天都城”（杭州巴黎）已經被各種小商販“侵佔”，中文超市，街角奶茶店、外牆上的空調掛機和晾曬的衣服似乎都在昭示著這裡與巴黎的不同。

△這是一位海歸斥資七個億在山東的高速路邊修建的歐洲古堡，在成為《西虹市首富》的拍攝地之後，它似乎完成了使命，如廢棄一般接待著無心到訪的旅行團。

史裡芬在成為一名短視頻博主前，曾經做過媒體以及“日談公園”播客的客座主播，很多人第一次知道他是因為故事FM上播出的“我去朝鮮上大學”系列節目，那時，在倫敦上大學的他，加入了一次朝鮮遊學計劃，並展開了為期一個月的留學生活。那期節目，是他第一次試圖記錄下經歷的“奇異景觀”。

史裡芬

在影像逐漸代替文字成為網誌內容後，Vlog逐漸成為了社交媒體上最熱門的內容，美國人Casey Neistat是讓Vlog正式走入大眾視野的人，他曾把自己與蘋果公司的投訴視頻傳到網上，獲得百萬級點贊。隨後，在youtube等視頻平臺上，湧現出一大批專門拍攝生活和旅行視頻的vlogger（視頻博主）。史裡芬也是他的關注者之一。

“現在大多數的vlog都是記錄一些美好的生活狀態，比如旅行、美食、購物之類的，但我認為目前的創作主體還離真實的生活有點遠”，史裡芬說他更想看到導購、房產中介、大車司機這樣的從業者拍攝自己的工作；他也像看到年輕的情侶和退休的夫妻能夠記錄真實的生活細節，他覺得這是vlog的意義，也是真實又精彩的故事發生的場景。

在拿起手機拍攝魔幻之眼之前，史裡芬在中國不均衡發展造成的信息差裡發現了巨大的流量池——中位省份，河北。這個1992年出生的“河北女婿”似乎對這個省份格外地感興趣，他說：“當人們提起任何一個省份或是城市的時候，都會聯想到一些特點，無論好與壞，這都是它的一種表象，但是當人們提到河北時，常常啞口無言。” 帶著對河北的一絲獵奇與期待，史裡芬穿著一套禮服，戴著一頂禮帽和手杖，舉著自拍杆，來到了他的第一個目的地，白洋淀中巨大的鱉形建築。

“它是全世界最大的擬物建築，它經常很冤枉地被評為世界十大最醜建築設計，但我覺得建築設計的核心是設計，但是這個建築並沒有什麼設計，你直接照著王八蓋，不能說王八醜…”儘管那次視頻的拍攝和剪輯仍有些草率，分辨率和白平衡似乎也沒有調整好，但是史裡芬機關槍式的戲謔，和那些荒誕的景緻形成了極為統一的風格。

在“河北哈利波特城堡”上線後，史裡芬收穫了數百萬的播放量，並且意識到，自己與“河北奇觀”深深地綁定在了一起。隨後他改稱自己為“河北旅遊農家樂跑酷博主”，並一口氣拍攝了30餘集河北特輯，其中包括，“河北耶路撒冷，和諧社會萬神殿”，“邯鄲切爾諾貝利遊樂園”，“北戴河農業迪士尼奇遇記”等，試圖“讓河北再次偉大”。在視頻中，他巧妙地避開地域問題，用調侃的方式化解了獵奇的凝視感，在節目的不斷上線中，越來越多的“河北觀眾”，成為了他的線人，而那時，史裡芬已經將他的目光轉移到了更遠的地方。

邯鄲大白菜

石家莊威尼斯

當我問及可拍攝的地方夠不夠多的時候，史裡芬答道，全世界最大兩座獅身人面像史芬克斯都在中國，第三名才在埃及，以這種概率粗算，可以拍的素材太多了。他看我仍有些疑慮，便說道，不信的話，你可以再搜搜北展劇場，全國長成這樣的建築會有很多。果然，幾周後我乘坐高鐵從廈門前往深圳的時候，竟然真的在鐵路的一旁看到了一個如同北京展覽館式的建築，坐落在一片低矮的村落之間，顯得有些孤獨。

史裡芬一直強調，“我只想娛樂大眾，審美沒有高下之分”，或許他只是想為自己毒舌的文本創作找到一種修飾，又或許在經歷過多次旅行之後，他終於和那些別緻的審美達成了某種和解。總之，在走過了很多城鎮，拍攝了一年多節目後，史裡芬似乎意識到，魔幻才是日常，現代可能只是某種巧合。

專訪史裡芬

Q：

你都是怎麼找到這些景點的？

我是一個會窮盡搜索的人。一般人可能以為我會去網上搜十大最醜建築什麼的，但事實上，我的很多目的地都是通過手機上的團購或者點評軟件找到的，不過在這些軟件上我不太會看評分，吸引我的基本都是評論。記得有個用戶評論說燕郊村裡的太空體驗館，裡面有5D、7D、9D電影可以看；還有個大哥點評某景點時說，這裡有自助餐，25一位，肉和饅頭可以續，不太衛生，但可以常來。這樣的評論一般都會比較吸引我的注意力。

我一般不會在搜索引擎上找這些“景點”的圖片，因為那些圖都是刻意拍出來的，外觀波瀾不驚，也很難看出端倪。比如說，我在點評上看有人寫萬家麗，說長沙有個網紅奶茶店叫“茶顏悅色”，據說是可以和喜茶、鹿角巷一決雌雄的那種，這家店竟然在萬家麗地下一層就開了四個店鋪，這條線索讓我感受到了它的宏大，然後我在地圖上又搜到了萬家麗路和萬家麗橋，一個老闆，如果去冠名路和橋，就說明他不是一個低調的人，他就一定會在自家的樓裡面想些點子，之後，我還發現那裡面容納了酒店和博物館，還有住客說這裡有亞洲最大的壁畫云云。我看到這兒的時候，就去訂票了。

等我這視頻拍出5、6期視頻之後，就常常收到非常偏遠的網友給我投稿，指出某某城堡、某某大廈，那就完全是滄海遺珠。

Q：其實這些建築大多不是新興的，為什麼之前居住在那裡的人都視而不見呢？

一個是因為圈層。另一方面是因為我們現在社會連接快，交通和通信條件不一樣了，思想傳播的速度不一樣。我舉個例子，北京展覽館是仿莫斯科七姐妹建造的，但是它是一個縮小版的，因此比例就沒有那麼協調。想象一下上世紀50年代，趕著大車運白菜的老農進來，發現一個那樣的劇場，以當時人們對於建築的認知水平，要算很震撼了。必須說一下，我對奇觀並沒有嘲諷之意。

我們常說的審美是一個流變且小階層的東西，這個階層的發生的能量跟他實際的社會的存量、地位是不匹配的。在我的視頻裡，興建這些建築的人，曾經沒有發聲的渠道推廣他的審美範式，他們想象力被固化在一個特定的環境中，因此這些地方總是貫穿著傳統敘事文學生態，好比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除暴安良、劫富濟貧等民間傳說。

再看今天的美國，川普一選上來之後，好像所有的人都在嘲笑川普大廈永遠都是金黃色和玻璃立面，但是你去看阿拉巴馬州、德州、田納西，那裡的老百姓在泥地裡面搞大轎車、卡車賽，那些車全是鍍鉻的，也是金光閃閃的，算不算一種奇觀呢？所以我經常認為，可能住在紐約和洛杉磯的人，才會跟北京朝陽區的人分享相似的一套生活範式。

Q：你好像挺愛分析的。

我之前寫過一些分析，比如“為什麼領導都愛坐考斯特”，“為什麼中國人愛遞煙”，“為什麼菜越來越辣”，我覺得這些都可以從較高的體制化程度中找到答案。我從小就特別愛看報紙，這可能導致我對很多東西敏感，怎麼說呢，報紙上的文字都是一些範式化的書面語，但是如果你讀得特別多，特別細緻，32個版通讀一遍，就會發現其中的一些規律和隱藏在文字之中的東西。

Q：你平時都看哪一類的視頻節目？

我特別愛看快手裡的“食品雕刻”系列。快手給我推薦最多的也是這些。我不知道你看沒看過保定虎振廚師學校的一個十幾歲的小哥，他常常手持一把菜刀，剁排、切菜，把活生生的蘿蔔雕成燈籠，上面還寫著招財進寶… 這種視頻總給我一種懸疑感，因為他在雕的時候我並不知道他要做出什麼來。快手上還有很多做泥巴，做木雕的，焊接不鏽鋼的，但都無法像食物那樣建立起空間感。

Q：接下來你準備去國外拍些奇景？

對的，行程裡應該會有日本和韓國，不過那裡的奇景有一些是出自大設計師之手。比如安藤忠雄設計的“頭大佛”，這個雕塑坐落在一個巨型的山包裡，整個山體被掏空了，上面開了一個口頭，大佛的半個腦袋從裡面露出一截。如果要去拍中國式的土味，東南亞是最好的選擇，那些地方的人會依照自己的想象直接建造天堂和地獄。總之這種奇觀大多發生在多神教地區。

Q：有沒有想過你獵奇的點是什麼？

我特別愛觀察生活以及造成某種生活方式的環境，並且對美意識形態的迷惑很敏感。

（實習生穗對此文亦有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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