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瑾先生:修道打坐達到“坐忘”才算打開入道之門

【顏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謂也?曰:回忘仁義矣。曰:可矣,猶未也。】

顏回聽到這裡,就說“回益矣”。老師我懂了,這一下懂得道了,好修道了,他說我已經進步了。孔子說,哦?你懂了道,進步了?“何謂也?”把你的心得報告看看。顏回說“回忘仁義矣”。現在我心裡頭放下了,什麼文化呀,藝術呀,學問呀,文學呀,仁義道德這些,都放下了,我心裡頭都沒有了,進入道了。孔子一聽,說“可矣,猶未也”。你是放下了一點,只放下了仁義道德,還沒有完全,才剛剛入門。等於你們修道一樣,有時候瞎貓撞到死老鼠的時候,心裡就空空洞洞的,以為悟了;那是耽誤了的誤,不是真的悟。那比顏回這個還差一點,顏回是真的放下了仁義。孔子說:可以啦!還沒有完全。顏回聽老師批駁還沒有完全,又去用功打坐了。

【它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忘禮樂矣。曰:可矣,猶未也。】

不曉得搞了幾天,顏回又來見孔子,說“回益矣”。老師啊,我真的懂了道了,進步了。孔子說,你講講看,報告一下。顏回說“回忘禮樂矣”。我更放下了,腦子裡把所有這些文化精神,中國文化傳統的觀念,一股邋遢都丟得光光的,沒有了,放下了,放下了就是道。孔子說“可矣”,可以啦,“猶未也”。還沒有完全。

【它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

顏回聽老師這麼講,又回家去打坐了,是不是回去打坐不知道,是我加上的。有一天又來看孔子。這一回,你注意哦,過了三關了,跟禪宗說的過三關一樣。“回益矣。”我悟道了,這一下不是耽誤的誤。那麼孔子說,怎麼講呢?顏回說“回坐忘矣”。什麼都放下了。你們打坐就要做到這樣,“坐忘”,也不曉得自己坐在這兒,也沒有我,也沒有身體,也沒有人,也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什麼也沒有,天地什麼都放下了,連那個放下的還要放下!不是那麼一股死相坐在那裡,好像比長途賽跑還要吃力的樣子。

看你們打坐坐在那裡,有些人,兩個手那麼叉起來,不曉得幹什麼,像是角力比賽,說是結手印;結了手印就不怕魔,又不怕鬼。不曉得搞些什麼,都不是道!真正的道要坐忘,真正地放下,時間、空間、身體都沒有,更要忘記了兩條腿。孔子聽見顏回說“坐忘”,“蹴然”,古人在孔子那個時候,在榻榻米上席地而坐,孔子一聽,本來屁股坐在兩條腿上,一下子膝蓋頭就站起來問顏回說,你講什麼?“何謂坐忘?”你說說看,什麼叫做“坐忘”?

【顏回曰:墮枝(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

你們學禪宗也好,學什麼宗都好啦,學端午節的粽也好,就要記得,工夫要做到這樣才行。“墮肢體”,身體沒有了,沒有感覺了,有些人打坐坐得好,老師啊,今天氣通了,兩個手印好像分不開一樣。你既然曉得分不開,可見還有身體的感覺,何必來報告呢!你說,我現在好像兩個腳麻過了,也不痛,不過仍曉得有兩個腳,可見沒有“墮肢體”。

“黜聰明”,沒得思想,沒得妄念,沒得雜念;可是並不是不知道,什麼都知道;知道沒有思想,沒有妄念。“離形”,沒得形體,“去知”,也沒有智慧,就是不叫做智慧,還有一個智慧就不對了。有人前面還看到一團光,何必要你看到呀?用一個電燈泡就發亮了,那個光有什麼稀奇啊!那是你裡頭氣血通過後腦神經,要通不通而發生摩擦的作用,那不是道!搞清楚!老實告訴你們,有時候騙騙你們,好啊好啊!光啊光啊!你去光吧!有什麼用!那都不是的,所以要“離形去知”。

“同於大通”,與天地合一了,什麼是大通呢?虛空是大通,四通八達;你到了那個沒得身體,沒得智慧,可是一切都清楚,比你清楚的時候還要清楚時,就是大通。現在我們只清楚到這個樓上,或者夜裡靜下來,只有這個東門一帶的範圍大概知道,那不是“同於大通”。要真坐到了坐忘的時候,整個臺北臺灣的事情你都知道,會那麼大通,是謂之“坐忘”。

不過我這個話是形容的啊!你不要坐忘了以後,還說我臺灣的事都還不知道呀!那已經沒有“黜聰明”了,要放棄了這些聰明,那是形容給你聽。所以說“同於大通,此謂坐忘”。你看莊子寫文章很妙吧!這種話絕不從孔子嘴裡講出來,孔子講就沒有價值了,孔子是用憋的辦法去教育學生;他的教育法是一路憋憋憋,絕不告訴你,憋到這樣,顏回自己衝關了,顏回嘴裡自己報告,孔子給他作了印證。

【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後也。】

你看孔子之偉大!他說你到了這個境界啊,“同則無好也”,如果同到虛空合一,宇宙合一的話,沒有是非善惡,也沒有好壞,大通了嘛!到了這個境界,叫做“坐忘”,也可以叫做“坐化”。

所以後來佛家的坐化有兩種說法,一種是羅漢得了道,自己最後要走,宣佈死了,我那天走,再見,然後坐在那裡,不要殯儀館幫忙,本身一入定那個三昧真火熱能一動,也不要木材,身體化成一陣光就沒有了;不會留給你舍利子,子舍利也不留;高興則留幾個指甲給你做做紀念,其他什麼都沒有,這個叫坐化。其次的坐化,就是坐在那裡,肉體還在,也叫坐化。再其次的坐化就是打坐達到了坐忘,身體沒有了,“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也就是“坐化”。這是三種坐化。

“化則無常也”,佛學翻譯的“無常”又是借用莊子,我們佛門實在欠莊子很多。所以姓莊的到廟子吃飯絕不給錢的,因為佛學裡借了他太多的名詞了(眾笑)。這個“化則無常也”,所以知道變化,一切萬化無常。“而果其賢乎!”孔子說,顏回啊,你得了道啦!老實講,你比我還高啊!“丘也請從而後也”,我以後要跟著你啦!孔子多謙虛啊!謙虛這一棒打下來,很痛喔!所以顏回得了道就不敢驕傲了。這就是孔子的教育法,他說,我還不及你呢!

“請從而後也”,將來你在上面坐,我站在旁邊,跟在你後面。

現在我們看到了吧!《大宗師》這一篇到這裡,中間的要點,有聖人之才,有聖人之道,修到什麼境界是聖人之道,通通告訴你;你不要另外去修密宗了,這裡密宗都告訴你了。至於說,如何做得到呢?那我沒辦法,莊子也沒辦法,要你自己去體會了。

怎麼墮肢體?絕不要拿個刀來把肢體割掉啊!那要工夫做到的;換句話再告訴你們,為什麼你們做不到呢?一般人打坐修道做不到,犯了一個錯誤,用聰明!通通在那裡用聰明,所以不能得道;聰明是修道最壞的東西。現在孔子跟顏回兩個也作一個表演,這個電視劇出來了,得道,這個最後的境界是如此,到了這個修養的境界,夠得上做大宗師了,就是這麼一個結論。下面另一個尾巴,做了大宗師以後,就更要了生死了,重點都在了生死。

——《莊子諵譁》

南懷瑾先生:修道打坐達到“坐忘”才算打開入道之門

道家所謂的打通“奇經八脈”如果沒有到達“衝氣以為和”,乃至“黃中通理,正位居體,美在其中而暢於四支”的實際境界,那就根本全是空言,更無法瞭解“中脈”真通的景象了。

如果工夫到達“奇經八脈”完全打通,有了“衝氣以為和”的境界時,那便有莊子所謂的:“墮肢體(沒有身體四肢的感覺),黜聰明(絕對沒有妄想),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此時“中脈”的功能發動,首先便有引伸上下通於無際的覺受,自然而然便呈現“萬里青天無片雲”的晴空境界。甚至,無論白天黑夜,滿天繁星呈現眼前,猶如“掌中觀庵摩羅果”一般。平常所有的知覺和感覺狀態,一起忘卻無遺,所有人我是非等等世俗觀念,完全遠離消散。

但“中脈”的打通,並非就是全部道果的完成。嚴格說來,打通“中脈”,也只是入道基礎的真正穩固而已。從此以往,前途更加微密深邃,更須仔細努力。的確非有明師指點不可。

——《靜坐修道與長生不老》


修道先要學打坐,坐起來不求靜就不是做工夫。莊子笑我們,所謂靜坐,說是“坐馳”,坐在那裡開運動會,又想觀音菩薩又想西方又想東方,又想轉河車又想上下顛倒,在那裡忙得很。所以莊子提到真正的靜坐叫做“坐忘”,坐到忘記我忘記身體了,那叫做修道。坐到真沒有雜念妄想時,這是真陰,陰極了才陽生。老子說六個字:“致虛極,守靜篤”,這就是打坐的基本原則。這是什麼境界呢?是陰境界。老實講,不要怕陰境界,陰極就陽生。比方我們人總要睡覺的,精神太疲勞時去睡一覺休息,睡夠了精神來了。所以陰不是壞事,是好事。

像我們腦子思想的這個地方屬於離卦,當下部的氣上升刺激腦下垂體,思想就來了,精神旺盛思想一來,它喜歡向下走,所以精神好了做壞事的機會就多。做壞事多是向下流,向下走的。

老實講,我們打起坐來,坐到什麼都不知道,那是陰境界,是氣之重濁的境界。所以,工夫到了“氣之輕清上浮者為天”時,你的真工夫到了,是還精補腦的時候。到了那個時候不要覺睡了,也沒有妄想也沒有思想,可以叫做六根大定。當此之時,眼耳鼻舌身意都是清醒的,晝夜清醒,

也許個把禮拜都不需要睡覺了,但絕不是失眠。這個時候要參考元朝丘長春真人的《青天歌》了——“青天莫起浮雲障”,這個時候一念不生,一念不生不是不知道,萬象都知,可是沒有動念。“雲起青天遮萬象”,如果這個時候動一念,等於青天裡起了一片浮雲,就把青天遮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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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性至健,靜則專而動則直”,拿《易經》來講,乾卦代表純陽之體,永遠在動,是生命的動力。所以“天行健”,乾是至健,是不死的。當乾卦靜態的時候,實際上沒有真靜,因為它動得快,看它好像不動。什麼是靜呢?當我們身心專一的時候,才感覺到靜態,其實那是不是靜態不知道。所以“靜則專”,換句話說,專到極點才做到靜。入定也是那樣,所以繫心一緣就能入定,心散亂不是定。你打起坐來,覺得氣走到那裡,哎唷,通了!那你根本在亂!所以莊子叫這個為“坐馳”,坐在那裡開運動會。真正的靜,莊子還有一個名稱叫“坐忘”,忘記了自己在坐,那就是靜,是專。能夠做到靜且專的話,乾卦陽能發動得就快。

我們做工夫的真到了這個境界是什麼狀況呢? “一點元神,為精氣之主宰,至剛至直而不可御”,這個時候氣脈真正貫通,密宗叫打通了中脈,道家叫衝脈。有人著書,拼命罵道家這個衝脈不是密宗的中脈,好像中國的總比外國差一點,非常可笑。這個衝脈所謂“衝”,它不只是在身上“衝”,而是一片天人合一的境界。這個脈打開,一點元神寧靜到極點,定到極點那個力量,會使得全身的氣脈統統充滿,你的手腳指節,連每一根頭髮,都有力量;這個力量不是打死人那種,而是一種充滿。到了完全專一時,一點元神就做了精氣的主宰,“至剛至直”。剛是陽能之性,所以充滿而且是直。

常有人問,打坐時勾腰駝背可不可以?當然不可以!但是年紀大身體不好,就只好自然些,不要一定挺起來,那樣非受傷不可。等到那個陽氣發動,你要彎也彎不下去,這個精氣神,就是孟子那句話“浩然之氣,充塞於天地之間”。孟子那兩句話,如果不拿工夫來講,是難以解釋的。所以它是“至剛至直而不可御”,要蓋也蓋不住,要停也停不了。

——《我說參同契》


“故聖人常遊外以弘內,無心以順有。”所以得道的聖人,常常“遊外以弘內”,這個心(精神)能跳出了物質世界,在天地以外,可是內在還是弘揚這個道業。“無心以順有”,雖然是無心,空的,可是仍在現有世界中游戲。拿我們現在漂亮的名詞講,真正得道的人,是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雖然在形體上做入世之事,他的精神永遠跳出來,空靈的,不受拘束的。

“故雖終日揮形而神氣無變,俯仰萬機而淡然自若。”這就是儒家所標榜的堯舜這些聖王之道,所謂得道的聖君賢相,內聖外王的這個道理。所以得了道的人才能夠入世。“終日揮形”,一天到晚事情多得不得了,忙得很,“而神氣無變”,實際上他內在的修養,神與氣,沒有受外界影響,那麼忙碌,內心沒有變動。人要修到這個樣子啊,可以做帝王,可以做帝王師,可以做領導人。“俯仰萬機”,一天忙得呀,一萬件各種各樣的事,都是拖累,可是他內心是空空洞洞的,“淡然自若”。

“夫見形而不反神者,天下之常累也。”一般人只抓到了自己的外形,抓到了外界的一切事情,而不迴轉來找自己生命的那個真諦,所以感覺生命是痛苦,是拖累,是矛盾的。

“是故睹其與群物並行”,因此這些人不懂道,自己不能得道,在這個人世間,雖然有個肉體,有個靈魂,自己沒有找到靈魂的真諦,自己也變成一個機械人,“莫能謂之遺物而離人矣。”不能跳出物質世界的束縛,而真懂得一個人生。

“觀其體化而應務,則莫能謂之坐忘而自得矣。”如果能夠了解了道,得了道,體會到宇宙萬化的自然而變,雖然你做生意也好,儘管忙碌之間,辦公桌上有八個十個電話通通響了,也無所謂。不過這要訓練啦!如果十個電話一起響起來,你準備先接哪一個?你心裡緊張不緊張?你們諸位青年也許將來會到這個境界,這個時候你怎麼辦?我們要研究一下,這個時候,不曉得哪一個電話最重要,一定是緊張的;如果體會到變化之道,則自然能夠應付。“則莫能謂之坐忘而自得矣。”可以入道了。坐忘是莊子提出來的,就是佛家所講入定,那就是杜甫講諸葛亮的詩,“指揮若定失蕭曹”,就是這個道理,指揮若定,就是入定一樣,很自然。

剛才拿這句話來解釋,當碰到萬馬奔騰的時候,看你能不能做到指揮若定,達到坐忘的境界。“豈直謂聖人不然哉?”所以你能做到了這樣,才瞭解聖人是入世的,不一定是出世的,並不一定跳出了紅塵才叫得道的人;也就是說,真正得道的人不一定跳出紅塵。“乃必謂至理之無此是”,因為不懂這個道理,才會認為修道好像同現實生活脫離關係,這完全錯了。真正的修道學佛,懂了以後更積極地入世,更積極地面對現實;所以大乘佛學也是如此,道家的道理也是如此,莊子這裡的道理也是如此

——《莊子諵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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