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蔡永蒹著《西山雜誌》一書，多處提到泉州少林寺，特別是《少林寺》這篇文章，實質上就是對泉州少林（包括南少林寺和南少林拳）的源流，南北少林寺之間的關係及泉州少林寺的興廢的考述，縷述得詳細清楚，於南少林拳之流傳，亦記敘得有條不紊。確認泉州有個少林寺，它是一個極有力的歷史文獻資料。
《西山雜誌·少林寺》，長達一千八百字，可謂洋洋大文。其內容概述南少林寺的幾個重要問題，並提供具體資料。這些資料既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應加科學的分析。蔡永蒹系今泉州晉江市東石鎮人，生於乾隆四十一年（公元1776年），卒於道光十五年（公元1835年），是個沒有功名的讀書人，又曾出洋謀生，並曾北至河北，南下廣東及越南，西達兩湖，閱歷甚廣。其事蹟可閱林少川《渤泥有宋泉州判院蒲公之墓》一文（載《海交史研究》1992年第2期），蔡永蒹這本《西山雜誌》，語多斥罵滿人及滿清皇帝，是犯禁之書。在清朝當然不能公開出版，只有抄本秘藏於東石。其處僻處海角，民國期間，也沒有人發現。解放後，幸能逃過破四舊的物難，由其族人保存下來，這本手抄孤本近年才被發現，但仍無刊本。按《少林寺》此文提及蔡騫之名，蔡騫即蔡牽，是嘉慶初騷擾閩浙兩省的著名海盜，後被清朝剿滅，故其寫作時間應在嘉慶十三年（公元1808年）蔡牽被滅之後，道光十五年（公元1835年）永蒹去世之前。本文因欲研究南少林問題，對作者的時代與特點，應先判定，才好討論。當時的寫作時代背景有如下特點：
1、正值清廷嚴禁福建民間練武之時。《資治新書》（英德堂存板）卷七，載有興泉永兵憲胡貞巖《弭盜安民議》稱：“泉屬為濱海之區，鄭賊（指鄭成功）招降納叛，不遺餘力。他郡以逆者，尚有跋山涉水之艱，未成先敗之虞，此則舉足一跨，便是賊皏，伸手一招，即來狂焰，是人人可以為賊，而戶戶可以藏奸者也。”《大清律例》禁止“閩省民人歃血訂盟”。嵩山少林亦是被禁練武，唐豪《行健齋筆記》說：“雍正諭禁漢人習武，拳僧遂諱莫如深，道光八年（1828年），滿人麟慶奉旨祭中嶽，至少林，欲觀寺僧演技，主者猶不敢遽諾。”在這樣政治形勢下，在“戶戶可以藏奸”的濱海東石村，詳記南少林寺與少林拳的事，蔡永蒹絕無好處可撈。
2、雍正、乾隆時之文字獄，聞者可畏。蔡永蒹竟在嘉慶年間，以泉州少林寺興廢史發表了“此即乾隆之比王仁則更殘忍，泉州少林寺從茲無復敢修者”。“少林派之反元反清，可見其閩僧忠於民苦矣”等反清的政治議論，蔡氏真不怕死嗎？其時鴉片戰爭尚未發生，更不必說太平天國了，中國人的民主民族革命思想尚未萌發，蔡氏不過是抱“反清復明”之念，對歷史負責，記下南少林史實，以示後人。和現在有的人千方百計去挖創南少林譁眾取寵者，其主導思想截然不同。
3、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臺灣林爽文曾用天地會名目起義，現學術界已公認天地會起源在漳州、天地會多為漳、泉、臺、粵之人，與莆田關係甚淺。蔡永蒹與林爽文為同時代人，且在林事敗不久即記述泉州南少林寺之事，不怕招至麻煩嗎？
4、當時全國並沒有“閩中少林寺址”的論爭，閩中少林寺址在蔡永蒹死後約六十年的光緒年間，才出現了四個說法，即《近代秘密社會史料》卷二《西魯序》，謂在福州府圃龍縣。洪門秘書《西魯傳》，謂在福州府盤龍縣。《近代秘密社會史料》卷四《稟進辭》，謂在福州府福田縣。《中國秘密社會史》第二章，謂在福州府浦田縣。蔡永蒹只是泉州海濱一個寒儒，名不出閭里，就早把泉州少林寺的情況及拳術流傳情況說得鑿鑿有據，難道蔡有未卜知先之術，預計二百年後的今天，閩省自己竟發生南少林寺址之爭，特地偽造資料，埋下伏筆嗎？
根據蔡永蒹記錄泉州少林寺的這篇資料的時代，蔡的居住地點、個人經歷、記錄動機等綜合分析，史料基本可信，但也有傳聞失實誇大之詞。還有某些史實今尚無可查考。現據其全文，分五點評之：
一、該書先稽溯嵩山少林寺之歷史，情況基本屬實。但世傳“少林十三僧救李世民”，其中十三個僧名則和此文所載不同，有智守、智興而無智空。亦無十三人都叫什麼“空”。《西山雜誌・龍降》載清源之有少林寺，見諸唐人許稷《閩中記》一書。十三空之名無考，然非蔡氏所能杜撰，他也不必杜撰，應是唐代以來的悠久的傳說，蔡氏加以筆錄而已。
二、該書詳記泉州少林寺的具體地址、規模、設備。泉州少林寺：“十三空之智空，入閩中，建少林寺於清源山麓，凡十三落，閩僧武派之始也。”“少林寺十三進，周牆（高）三丈。……僧分十級，……寺造柴羅漢活機紐……。”“少林寺至善一死尚不能保少林梵宮，乾隆二十八年……(所闕之文似為記乾隆焚寺之事)，從茲無復敢修者”等等，並非虛構。如果傳說中乾隆火燒南少林之事屬實，蔡氏生於乾隆四十一年，離乾隆二十八年只隔十三年，少林寺的地點與規模泉人記憶猶新，廢址仍存。蔡氏是當時當地之人記當時當地之事，他不是騙子，不能也不敢說假說。因此我認為此一記述無可駁疑。
三、他記述的胡惠乾、方世玉之事，是清末第一部少林小說《萬年青》的原始故事，以後衍化為小說的。此文對基本情節的記敘早《萬年青》半個多世紀，只有他影響《萬年青》，不可能《萬年青》影響了他。看來這個說法最先是泉州的傳說，流傳到廣東，經過廣東人不斷加工與虛構，才成為完整的小說。據唐豪《少林拳術秘訣考證》（見《少林寺資料集》第321頁）說：“此事為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以後，二十七年（1901年）以前，上海小說家杜撰出來的。……原作者系粵人，故書中雜有粵語甚多。”若據蔡氏此一資料，《萬年青》恐非全屬杜撰。晉江東石、安海與南安石井都是鄭成功的反清最早根據地。近代著名清史專家肖一山嘗雲：“天地會起於閩海一帶，已無可疑。閩海之間謀為恢復者，多系鄭氏勢力。”鄭氏失敗後，這一帶之人逃往廣東及臺灣者甚多。據石井溪東《雙溪李三房上柱家譜》（民國24年抄本），便載有不少人往臺灣及廣東，甚至有充任廣州十三行（清初著名外貿商行）的總通事的。這些少林傳說通過這些人傳至廣東，自是意料中事。
四、記敘泉州南少林寺的興廢史：寺首建於唐朝，五代錢鏐王天祐 四年（907年）被毀，原因是反王審知投附後梁。北宋太平興國六年（981年，此年割泉州所屬莆田、仙遊二縣為興化軍）復建。南宋景炎元年（1276年），寺僧抗元，僧被殲，寺被毀，殘餘僧人逃匿德化。明初復修少林寺。嘉靖間倭亂，沿海大興練武場。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寺毀(因原書闕文，未知被毀之經過)。一直到蔡氏記述時的嘉慶年間，泉州少林寺還沒有人敢倡議復修。
對照現存的東禪少林寺，據道光《晉江縣誌》卷六十九說：“廣明元年（880年）賜今名（即鎮國東禪），宋德祐，元至元（依乾隆志）兩遭火，尋復建，明宣德十年重修，後廢，僧人修其舊址十之一。”查此寺在初建時沒有名稱，經一段時間後才敕賜了此名，所記宋德祐 （1275-1276年）及元至元(1271-1294年)被毀，過去不知何故，現蔡永蒹說是千僧抗元，誠然。明初肯定復修，一說洪武十年，一說宣德十年，都是明初，都是十年，稍有出入者的年號，兩書必有一誤。萬曆間寺僧修其舊址十分之一，則當年範圍甚廣（今整個東禪自然村），蔡永蒹稱有十三落，實非誇大。此寺所說於乾隆間又被毀，至道光時尚無人敢修，亦是事實。最可怪者，蔡氏提出“五代少林寺僧反王審知”被毀的說法，並引宋劉昌言《紫雲詩集》一首長詩為證；其詩對事件的人名、原因與經過均極具體，這也是南少林史上前所未聞的事，真偽難評，因為目前還缺乏文獻旁證。但我相信它至少是一個在泉州流傳很久的故事，應有其一定的史實為基礎，蔡氏才加筆錄。
五、對明末清初南少林拳術的傳播派別，以及對泉州民俗的影響的記載，則是極可靠和極重要的資料：
元初泉州少林寺僧人抗元失敗，法本逃往德化戴雲山匿藏，至明初年已一百三十五歲，復來泉向“僧人傳授技擊於泉南”。十六世紀中期的嘉靖年間倭寇侵擾，“沿海村裡大興練武場”，少林技擊就廣為傳播。從十六世紀後期的萬曆年間開始，師承派系脈絡如下：
僧志明（南少林寺僧）——蔡秉元、蔡延賡（均晉江東石人，武生）——馮安（南安人）——黃眉、白眉、馮道德——五梅、苗顯、至善、了因、了凡。此後分二支，了因（僧人）逃至永春，傳授達尊、太祖、猴拳諸拳種。了凡（僧人）隱伏南安一片寺（康熙《南安縣誌》卷二稱：“覺海山在縣西四十里，屬三十都。山極高峻，產有佳茗。山之南有一片瓦巖，巨石嵌崆幽勝，俯瞰大海，真奇觀也。”）——性空（“有徒百人，散居沿海，授徒村裡，此即達摩拳殺獅技擊者”）--蔡騫（即蔡牽，著名海盜。嘉慶間從性空學武）——南安樸裡、水頭之技擊“青獅白眉”，皆了凡所教。
另外蔡延賡在東石一帶，“授傳少林派武工，捍衛鄭森（即鄭成功）有功”桂王永曆帝封蔡秉元官都統，蔡延賡官團練使。以後此少林派武功傳至南安蓮河、郭岑、晉江、桂林、錦裡、龜湖、安海、石獅、深滬、祥芝、烏潯、塘東、上丙洲、下丙洲、型厝、相林等各鄉村。至道光年間，“遺老相繼去世，雖存殺獅技擊，無復昔年之勝”了。
這個泉州少林拳流傳派系記到蔡永蒹時為止，嗣後泉州出了一個著名拳師蔡玉鳴，是個武秀才，本晉江縣三都邦尾村人。其村蔡姓系由他鄉遷來，玉鳴受大姓欺負，憤而學武。在清末時，他對泉州拳術有重大影響，玉鳴出生於1853年，離蔡永蒹去世的1835年只有十多年，邦尾離東石只二十里，又同屬蔡姓，東石蔡姓是大族，玉鳴之武術應與此有淵源。
泉州在明、清時，由少林寺傳播武功的情況，閱上面所列的系統圖自可一清二楚了。
關於“殺獅”問題，在泉州一帶歷來很流行。其實是在清朝統治者禁止民間習武的情況下，以娛樂形式為掩護，進行練武。舞弄的獅，如屬青色又是白眉的，才稱為“殺獅”。必有一陣少年，手執真刀真槍，圍而殺之，執青獅之人，武功非極高者莫敢充任，此文直接說明“殺獅”即少林武功，它成為泉州當時節日民俗活動之一，至今猶然。
我曾經一再建議，研究南少林寺址問題，是一個綜合性的複雜問題。可是某權威人士說“讓事物出來說話”，用發掘考古方法解決之。結果莆田林泉院發掘出遺址的實物，竟然完全沒有“少林”二字，又涉嫌創造一個“僧兵”石槽，於是以理推物，以物推理，得出“即是南少林寺”的結論。蔡永蒹此文提供了二百年前的資料，從各方面證實泉州南少林的存在，望讀者鑑察。與有物而無文獻根據者比較，從中進行判別，自可明白真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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