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南記憶:下「ha」 雨 水「fu」

我一直不知道“雨水”與“下雨水”有啥區別,如果非得說出不同,或許“下雨水”可以飲用,而“雨水”可以入詩。

晉南人說話有個習慣,喜歡用動名詞,情景感比較好。比如“攪水繩” “鏺麥鐮” “和麵盆” “吃飯碗”等等。反正運城人習慣稱“雨水”叫“下雨水”,用土話說就是"ha 雨 fu"。

“下雨水”是個好東西,莊稼離不了,曾經的人和牲口也離不了,村子裡,一眼一眼的旱井靠的就是下雨水。沒了下雨水,井軲轆繩放盡,桶躉底,也攪不上來半桶清水。南池泊,北池泊沒了下雨水,婦人的衣裳也洗不了,夏季的青蛙都無處叫。沒了下雨水,路上的鏜土就厚了,人走在上面褲腳惹土,車馬走在上面蹄子揚塵。天,旱久了,驢愛吼,馬愛叫,人容易急,急了就罵,罵老天,罵莊稼,啥話都敢罵,那種罵,對於那些老男人,就是使一使性子,其實屁事不頂。反正,怨氣放了,雨該沒有還是沒有。

晉南記憶:下「ha」 雨 水「fu」

不下雨,吐口唾沫到地上也沒個水星,唾沫掉進鏜土裡,變成泥疙瘩,眨眼間,尋也尋不著。不下雨,地裡的莊稼也像那不洗澡的狗,模樣灰溜溜,見了人,頭不敢抬,一副不得志的慫樣子。不下雨,祖母常常仰著脖子看天、看雲、看月亮,看所有與雨有關的事兒,燕子哪天飛低了,孤山啥時帶“帽”了。螞蟻今兒個在築窩,在趕會。煙囪出煙不太順......有時候,摸著飯碗燙了,風箱拉著沉了,就尋思著要變天,要下雨。

晉南記憶:下「ha」 雨 水「fu」

雲過來的時候,忘不了接雨水。院子掃了,井眼蓋啟了,屋簷下的甕,臺階下的盆,擺了一行。雨來了,有大、有小、有猛雨、有連陰雨。有時候,雨小氣的很,水珠像霧、像粉,半天下不了個地皮溼,用祖母的話,那是“蠅姆雨”,“旱蟲尿”。有時候,灑上一陣子,地溼了,雨行不了簷,那是過雲雨。有時候,雨來得猛,三下兩下,雨水就從屋簷上流下,像瀑布,像水線,飄到牆上,濺在窗上,一陣子吼雷火閃,把屋頂瓦上的塵土都衝了下來,盆裡罐裡的雨水像泥水湯,看著髒兮兮,澄上個三兩天,雨水就清亮了。雨水流進井裡,井水就混,攪出來的水,倒進水翁裡,過上幾個時辰,該熬米湯熬米湯,吃的就是那個下雨水。

晉南記憶:下「ha」 雨 水「fu」

那一年,大雨過後第二天,祖父帶我徒步去五里外的村子趕集,太陽歇了半天,依然亮的火辣辣,走了半途,我喊口渴,祖父說:實在渴了就爬到車軲轆壕裡喝上兩口。我盯著路上的馬車印,前方果真有幾處泥窪的車輪壕,裡面澄了一底清澈的雨水,我蹲下身子準備用手掬水,祖父說,爬下喝水不渾。於是,我小心翼翼地爬在地上,水面像鏡子一樣,映出我光亮的額頭,我把嘴唇輕輕地貼進水面,那口感帶著一絲土腥,裹著溫熱的甘甜,是那樣的滋潤與美妙。多少年後,想起曾經的那一口雨水,總有夢境的感覺......

秋天,連陰雨一下就是三五天,要麼十數八天,盆盆滿了,罐罐溢了,雨水下得透亮透亮。屋簷下的水滴從高處落下,打在孩子的兩隻手心,濺出禮花一般的水珠,那種活潑,頗像娃兒們那天真的笑容與童趣,那雨水,被小手捧起,喝了,眨巴眨巴小嘴,有快樂的味道.....有時候簷下雨水打在盆子底,敲在鐵桶中,落在水甕裡,音色各異,韻味不同,有急的,有緩的,有清亮的,有低沉的,那滴水聲,像水琴,有娛耳之音,也有催眠之意。那聲音伴著婆婆的紡車,伴著老漢的旱菸,伴著嬸子納鞋底,伴著孩童捏泥玩......那聲音,你若聽,它就有,你若不聽,它就若有若無,它摻在空氣裡,像水一樣,有時候無色無味,有時候卻韻致盎然。

晉南記憶:下「ha」 雨 水「fu」

“下雨水”有時候也很煩人。麥子該收了,它是一直滴滴流流地下,下得麥子鏺不了,下得麥捆子進不了場,麥個子一潮熱,顆粒長芽,那是莊稼人最沮喪的事兒。或者棉花該曬,天空卻淫雨連綿,晴月不開,雨水浸得朵兒開不了,疙瘩爛在地。那日子,天溼,人潮,空氣都能擰出水來。衣裳幹不了,尿布片片掛了一屋子,席子上的柿餅泛了綠,紅薯片子發了黴。牆倒了,胡集塌了,牲口圈裡墊個乾土都尋不著。地溼漉漉,麥子都種不上。這個時候,雞狗急,人也急,急了就罵,罵老天,罵雨水,罵家中婆娘。罵完了,驢就叫,那嗓門是雨水潤過的男高音。

祖父那人心寬,聽見隔壁老三的罵聲,他就笑,笑那破葫蘆嗓子,笑他那一顆像筷子一樣的煙黃門牙,笑那粗脖子上血脈潰張的那根板筋。祖父愛聽戲,儘管有時候收音機在肚子上唱,他卻鼾聲伴雨,纏綿於周公。一覺醒來,油布一披,繩子一拿,綁上一塊磚頭往井裡一放,再慢慢提上來,看了看溼水的繩子,喜眉笑眼地對祖母說:丈二結水,滿了,滿了。祖母說:快把井眼塞了,再下就把井傘泡塌了。那時候,一井下雨水和一囤糧食一樣,實在讓人心裡踏實的可以......

晉南記憶:下「ha」 雨 水「fu」

說這些,都是四十年前的事了。現在人壓根不會想到去喝下雨水,也沒有收集下雨水的習慣和條件。城市管網與桶裝水就很便利,鄉間飲水工程也很成熟,喝下雨水對於大多數人,或許只是個遙遠的傳說。

但那水好,是天水,是沒有水垢,沒有淨水劑的水。她曾經像母乳一樣,養育了一代又一代人,她在唇腔裡空靈,舒潤,口感是輕綿滋潤的,沏出的茶是透徹的,與雪水有異曲同工之妙。

十年前,對居家的閣樓生了想法,一個人折騰了兩個月,用中國元素把樓頂整修一新,可閱讀,可邀茶,可在露臺上放眼看星月。閣樓有瓦坡,雨天有簷滴之美。那年秋季,陰雨連綿,邀同道三五人,聽清涼雨,飲雨水茶,友人老王興至撰聯曰:獨立清風思遠道,閒烹雨水上高樓。那意境,伴著雨水茶,唯飲者方得其妙。她妙就妙在空靈、舒潤,如果把地下水比作死麵餅,那雨水茶就是起面饃饃,鬆軟,清香。

晉南記憶:下「ha」 雨 水「fu」

這個秋季長假,多雨,一連好多天,我依然用家中的老陶罐結盛雨水,沉澱兩天後,熬米湯,煮麵條,自得其樂。那雨水與小米在微火上鳳凰涅槃,水乳交融,熬出的小米粥,色澤清亮,口感彌香,有一種無以形容的家味兒。

雨水,有禪意。她生於無形,升騰於佛域天外,與雲結緣,與星月對視,遊離於空無,感受了佛性,在清涼的世界裡漂流,形成水滴,落入塵世,有一種點滴之美。那形態還原了觀世音菩薩的如墜露,它喻眾生心性,在雨傘上跳躍,在屋簷上滴下,一顆顆真真切切,就那麼溫柔地碎了下去,匯入水流,形成一種動態的美,賦予了一種迷離的靈魂。

雨水是自由的,又是深情的,她有一種宿命的緣,終將融進了自己喜歡的生命裡。她敲過竹葉,打過荷塘,落過油紙傘,落過繾綣的詩,她從地上到天上,繼而天馬行空,又從天上到地上,行萬里路,勝似讀萬卷書,她是行者,也是智者。她在陽光下比鑽石還亮。她有時候比血重,因為在歲月的長河裡,多少烽煙血痕都被雨水衝了去......

晉南記憶:下「ha」 雨 水「fu」

生活不易,腳步匆匆。有時候,你真該忙裡偷閒,喘喘氣,歇歇腳,放下架子,拿開面子,在人生之秋的雨季,喝碗下雨水,還是有好處的。

2019年10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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