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顆隨時隕落的星星:河南戈謝病群體,用命與時間賽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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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建州抱著女兒


5歲的丁馨巍還不明白,明明打針很疼,為什麼父親丁建州“搞到藥”後,抱她去打針的一路上,會笑得那麼燦爛;

8歲的汪紫熙,最近唯一的願望,就是讓家人用輪椅推著她到小學門口。安靜的目光看過去,那是她可能永遠也無法走進的地方;

15歲的方浩然懂事了。同學們嘲笑自己肚子大是“孕婦”的時候,不再氣沖沖跑回家,鑽進被子裡哭泣;

31歲的程東豔,今年開始,股骨頭壞死導致不能久坐,手抖到難以端碗。吃飯的時候,家人圍桌而坐,她趴上沙發吃,碗擱在沙發扶手上,“像小狗”。

他們都是河南省的戈謝病患者。作為一種遺傳性罕見病,戈謝病並非不治之症,使用特效藥伊米苷酶(也就是 “思而贊”)後,患者可以和常人無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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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種藥需要終生注射,根據醫囑,每9公斤體重為一個單位用一支藥,1個140斤的成年人用量約一月個8支。按照一支2.3萬元的價格算下來,一年的費用超過200萬人民幣。

不幸的是,在河南,這種藥並未納入醫保。這意味著絕大多數省內患者難以承擔用藥支出。在望藥止渴的漫長時間裡,已經有至少7位患者先後離世。

尚在人世的23個患者,有些已經切掉脾臟,掐指度日;情況稍好的,也隨時面臨切脾,而後全身骨折、水腫,最後因併發症窒息而死。

現代醫學攻克了他們與生俱來的病痛,但扼住他們命運咽喉的,是醫學之外那些懸而未決的問題。

長大成人,是一件奢侈品

“是戈謝病。這個病能治,但是要終生用藥,特別費錢。”2015年初,在北京301醫院,方林玉反覆向醫生確認兒子方浩然的病情細節後,一屁股癱坐在醫院走廊上。

回過神來,這個硬朗的中原漢子開始拼了命地給兒子湊藥錢。夫妻倆在淮陽縣城租住的出租屋門口擺起水果攤。早上6點多出攤,晚上10點後收攤,一天掙300多元錢。那一年裡,方浩然的肚子漸漸鼓脹,被同學笑話是 “孕婦”。他氣不過,回到家,躲進被窩悄悄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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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檢查方浩然的肚子


擺了整整一年的水果攤,掙了約10萬元,加上原本準備在老家蓋房的錢,以及找縣裡討到的13.8萬藥物報銷款,東拼西湊了50多萬。2016年初,方浩然用上了藥。

靜脈滴注思而讚的時候,他盯著藥物說明書和自己的病檢報告反覆看——“常染色隱形遺傳”“葡糖腦苷脂酶缺乏”“按體重用藥”——除了“按體重用藥”,時年12歲,還在上六年級的他看不懂這些專業用詞,卻隱隱感到自己異於常人。帶著漫漶的隱憂,曾經穩定排名班級前三的方浩然成績一落千丈,成了初中新生裡的笨孩子。

每個月4支藥,不到兩個月,方浩然的“大肚子“消了。但這只是暫時的。50多萬元只夠足量用藥半年。這之後,水果攤擺上兩個月,還不夠買一支藥。用藥不足量,方浩然的肚子時脹時消。

他變得懂事,不再因為“像孕婦“的調侃掩面而泣。

“我不想長大,長大後要活命的話,藥錢得更多。”不止一次,方浩然向比自己小3歲,卻已經高自己半個頭的親弟弟方賀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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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弟弟矮了半個頭的方浩然

和方浩然不同,丁馨巍熱切地盼著自己長大。這個5歲女孩,從小在駐馬店市區長大,大方可愛,“不怕人”。

幾乎在各個場合,她都會表達長成“大孩子”的小小心願:在幼兒園中班的課堂上,老師提問“夢想是什麼”,她舉手搶答,答案乾脆利落——“長大”;租住的小區門口,擺攤賣貨的老奶奶逗她玩,她嘟起小嘴,“長大了就能自己掙錢買冰淇淋”;家裡厚厚的一摞畫本上,她畫了很多彩虹,畫了很多衣著鮮豔的女孩,“長大了就能當公主,穿漂亮衣服,看到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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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所有人都知道她的病情,只是童年的天真無知像一針鎮痛劑,短暫地麻木了真相。親人們也在默契地盡力掩飾一切,好讓丁馨巍無憂無慮的日子更長一些。

父親丁建州四處借錢,買到了藥,帶她去打針的時候,哄她“這是營養針”。母親丁莉芳在一家服裝店當店長,工作之餘,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親朋好友、幼兒園老師,女兒容易骨折,請求他們接觸孩子的時候輕柔一些。就連親哥哥丁巍、丁君巍,也主動回到正陽縣老家去上學,好讓妹妹得到更多的關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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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馨巍在媽媽的服裝店裡


而這一切,就像丁馨巍喜愛的彩虹那樣短暫易逝。丁建州只有初中文化,但他算得出,如果女兒活到70歲,所需的藥錢超過一個億。

“想看到女兒嫁人,生子。可是,就是她能到那個年紀,誰又願意娶她呢?”

希望消逝在身體垮掉之前

作為河南省已知年齡最大的戈謝病患者,31歲的固始縣人程東豔經歷過婚嫁和生育。妻子和母親的角色曾讓她內心滿溢希望,但那樣的生活現在看來,像是昨夜裡的一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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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東豔


程東豔如今的身份只剩下“女兒”和“姐姐”。 因為身患戈謝病,她被公婆、丈夫拋棄了。她住在鄭州上街區弟弟的家裡,由於戈謝病導致股骨頭壞死和肌肉拉傷,程東豔只好拄著柺杖行動。弟弟程東晉每月有2600元的城管隊合同工工資,父親程中青操持著一間不到50平米的雜貨店,加上母親趙登蘭時不時在裝修隊做泥工掙到的錢,維持著一家人的生計。沒有多餘的一分錢省出來給她買藥。

最近,母親趙登蘭住院做輸卵管切除手術,弟媳路麗麗在帶兩個孩子之餘,操持起了家務。她炒了程東豔愛吃的肉末香菇、番茄蛋湯,用不鏽鋼碗盛好飯菜後,端到程東豔面前。因為股骨頭壞死不能久坐,手也抖得摔碎過好幾個碗,這個性格爽朗的戈謝病患者乾脆趴在沙發上吃飯。“看我像不像一隻小狗。”她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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趴著吃飯的程東豔

程東豔用聽天由命的口氣安慰父母,“多活一天是一天,沒大多事”。可是,看到弟弟的一雙兒女在身旁嬉鬧時,自己還是會想起往日生活,思念可能再也見不到的兒子。

2010年初,生下兒子的第二年,因為血小板過低,脾大,程東豔被公婆送回了孃家。在之後的7年間,她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孃家。不過,彼時的公婆和丈夫還允許她時不時去看看兒子,沒呆幾天又用“尿布洗不乾淨”一類的理由趕她走。這段由當地農村常見的說媒而成的婚姻,時斷時續,維持了8年多。

在婆家、孃家來去之間,時間來到了2018年。這一年,她經病友介紹,在哈爾濱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切掉了脾臟。切下來的脾臟重達6斤半,麻醉醒後,程東豔伸手去抱了一下自己的脾臟,像抱自己的第二個孩子。

切掉了脾臟,看起來宛如新生的她,在今年又一次得到公婆和丈夫的應允,來到婆家開在浙江嘉善縣的廢品收購公司,租房照顧在當地上學的兒子,並在當地一家制衣廠找到了工作。

工作到第10天,她肌肉拉傷了,母親塞給她的2000元錢分文不剩。這一次,公婆、丈夫對她“徹底失去了信心”,不帶回旋餘地地趕她走。

當地婦聯給她買了一張從嘉善縣到嘉興市的火車票,臨上車前,她只能遠遠地看了9歲的兒子一眼。一位在上海打工的親戚開車到嘉興,在2019年江南最後的一場雪裡,把她接回了孃家。

還在嘉善縣時,程東豔花200元給兒子買了一塊電話手錶。臨走那天,她看到,手錶就在兒子的手腕上。回孃家後再撥過去,接電話的卻是公公,一句“你別再打這個電話了”,她還沒開口,電話被掛掉了。

4月1日,一張由婆家在她還未被趕走時就開始背地裡運作出的離婚傳票,如同一個愚人節玩笑一樣被遞到自己手上時,程東豔確切地明白了,繼續做一個母親的那份希望,已經在自己身體完全垮掉之前消失了。

生與死,銜枚而至

8歲的汪紫熙應該不會有機會,去體驗程東豔經歷過的諸多快樂和悲傷。這個家住許昌市的女孩已經被切掉了脾臟,多次骨折,只能坐輪椅外出。她的活動範圍被奶奶嚴格限制在家的方圓1000米以內,常去的地方,只有當地的西湖公園、西北大操場和八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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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紫熙出門必須坐嬰兒車


“去年開始,肝已經腫大了,如果再切肝,怕是保不住命了。”事實上,父親汪軍峰和母親王新霞都明白,如果沒有其他變數的話,女兒的生命,正在加速度倒計時。

與小自己3歲的天真無邪的丁馨巍完全不同,汪紫熙膽怯、敏感,如果身邊陌生人太多,兩隻手會緊緊攥成拳頭;有陌生人靠近,她會伸出繃得僵直的舌頭。她彷彿明白,自己是河南戈謝病患者中,離死神最近的那一位。

這個很少主動說話的小女孩兒,卻是家人親戚眼裡的“靈光孩子”。從沒上過一天學的她,會做兩位數的加減法,會寫自己筆劃並不簡單的名字,會對著電視,抄寫《大頭兒子小頭爸爸》《熊出沒》裡的角色名。

這個身高只有1.07米的女孩,智識隨著時間一天天倔強增長,身體狀況卻滑向另一邊,滑向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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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女兒3歲被查出患有戈謝病的2014年,汪軍峰有過更積極的期待。那年,許昌市魏都區醫保局提供了一年50萬的大病報銷額度。汪紫熙足量用上了藥,身體狀況迅速好轉。

好景不長,到了第二年,區醫保局的報銷額度“批不下來”,汪軍峰也因為單位破產下崗。從那之後,女兒的用藥量難以保證,身體狀況急轉直下,速度明顯比其他戈謝病患者要快得多:2016年,雙側股骨頭骨折,切脾;2017年,腿骨骨折;2018年,肝臟開始腫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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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7月17日,八一路小學的周軍、田改齊兩位老師,藉著許昌市“送教上門”活動的機會,第一次來到了汪紫熙家中。

“如果這孩子去上學,成績肯定很好。”周軍驚訝於汪紫熙在蒼白的童年裡自己生長出的學習能力:她把一個小白兔玩偶立在桌上,不到5分鐘,汪紫熙用畫筆在紙上畫出了這個自己最心愛的、價值19.5元的玩具。像拍照一樣栩栩如生。

看著這些,聽汪軍峰介紹女兒的病情後,田改齊想到了自己的孩子。走出汪紫熙家門的那一刻,她終於忍不住哭了。

這天以後,汪紫熙開始每天主動提出請求,讓汪軍峰用輪椅推著她到八一路小學的門口。安靜又稚嫩的目光盡頭,是她可能永遠都難以體驗的校園生活。汪軍峰也不由得開始思考,女兒要是真去世了,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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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河南戈謝病患者家庭裡,生與死,都是銜枚而至。

2015年8月,虞城縣的趙雷振、張豔萍夫妻倆,親手把女兒趙怡霏埋葬在老家屋後不遠處。女兒因為戈謝病去世時,距離3歲生日只差4天。4年後,今年的6月21日,夫妻倆的第二個孩子出生了,是個男孩,前幾天剛剛辦了滿月酒。4年前的葬禮和其他人家的葬禮一樣,4年後的滿月酒和其他人家的滿月酒沒有差別。生的喜悅,如同吹過中原大地的夜風,無聲吹淡死的哀痛。在河南,其他戈謝病小孩去世的家庭也庶幾無差,用這種內斂的、隱忍的、靜默的方式,撐起今後的日子。

汪軍峰沒有想過再要孩子。他決定抓住最後一線希望。

“跑政策”

4年前,方林玉還在起早貪黑地賣水果攢錢給兒子方浩然買藥時,幾次偶然的聯繫,他結識了不少國內其他省市地區的戈謝病患者家庭。幾經打聽得知,在部分地方,戈謝病藥物已經被納入醫保,治病的花銷“幾乎和糖尿病一樣”。

自那以後,他就堅定了推動戈謝病納入河南醫保的這一想法。這對於一個從淮陽農村走出來的,小學沒畢業人來說,無異於蚍蜉撼樹。但他一直在堅持。4年以來,丁建州加入了,程中青加入了,汪軍峰也加入了,其他河南省內戈謝病患者的家長們幾乎都加入了。

他們把這個叫做”跑政策“。這不是個容易的過程。起初,各地的基層政府會像對待上訪戶一樣對他們”嚴防死守“。但他們有耐心,尤其是方林玉,他能控制情緒,擺事實,講道理。4年時間裡,他們向有關部門寄出了1200多封掛號求救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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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林玉展示1200餘封掛號信

經濟上的捉襟見肘,也加大了“跑政策”的難度。坐大巴往返省、市、縣三級的有關部門時,他們住過窩棚、睡過公廁,吃的最多的東西,是白麵饅頭。

“跑政策”的日子裡,越來越多的省市地區將戈謝病藥物思而贊納入了醫保:浙江、山西、寧夏、上海、山東青島……身患戈謝病,生在不同的地域,迎來的往往是生與死的迥異命運。

河南也似乎出現過轉機。越來越多的“領導”們開始接待他們。好幾個處長、廳長,都被方林玉說得當場落淚。2017年10月,河南省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廳曾提過方案,擬將戈謝病納入河南省困難群眾大病補充保險目錄,並給予每人最多150萬元的報銷額度。但該方案三次上報,至今杳無音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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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家長團隊在鄭州市某公園打地鋪,吃饅頭,向家人彙報情況

在方林玉的某短視頻平臺賬號裡,他上傳了患者家長們“跑政策”時吃饅頭“比賽”的視頻,他希望用這種方式告訴世人,雖然尚未有結果,家長們依然樂觀;程東豔的母親趙登蘭,在生活中也是個樂觀的人,她在裝修隊刷牆時身手不輸給男人,可在短視頻裡說起女兒時,對著手機鏡頭哭出了聲。

笑或是哭,樂觀或是悲慟,他們的視頻點贊量最高只有1.2萬,最少的只有寥寥幾個。

在這同時,23個河南戈謝病患者的生命,如同陰沉夜幕上的逐漸變暗的23顆星星,隨時可能墜入黑暗。

夢龍影像團隊出品 撰稿/ Insomnia 圖片視頻/馬路遙 段卉 澹臺冬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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